賀明涔回到這邊的普通病房。

病房裏隻有和老沈妻子和他女兒在,喻幼知和老沈不知道去哪兒了。

老沈妻子說:“老沈想抽根煙,小喻陪他出去了。”

賀明涔跟這對母女倆並不熟悉,再加上他本身對人也比較淡漠,不喜寒暄客套,淡聲道了句謝,打算去找那師徒倆。

老沈妻子卻叫住他:“賀警官。”

他停步,轉身問什麽事。

“謝謝你救了我們家小語。”

說罷,老沈妻子鄭重對賀明涔鞠了一躬。

賀明涔:“您不必這樣,這本來就是我的工作。”

老沈妻子堅持道:“這聲謝我必須要說,如果不是你們及時救下了小語,我和我們家老沈……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老沈為了案子的事勞心費神,我們家最近又碰上了一些事,老沈一邊硬撐著,一邊還要照顧我們母女倆,如果小語有事,他還不得自責死……”

眼看著老沈妻子眼睛又紅了,賀明涔並不擅長安慰,隻能說:“我們已經派人盯著了,一定會盡快抓住騷擾你們的人。”

老沈妻子苦笑一聲,搖了搖頭。

“其實騷擾算不了什麽,大不了我不出門就行了,他們總不可能還能直接闖進來。但是前些日子老沈平時上班開的車刹車失靈,還好他及時發現了,本來還以為是車的問題,結果那些人居然在車上留了威脅他的紙條。”

賀明涔神色一凜,沉聲:“為什麽不告訴我們?”

“老沈不讓說,說你們最近為了案子的事兒已經很忙,沒出事就算了,這幾天他都是坐公交上班,”老沈妻子歎了口氣,“其實他不是第一次遇上這種事了,以前辦案的時候就碰上過,賀警官,說句自私的話,我知道這是他的工作,我也知道他是為了破案,可是從家人的角度來考慮,我情願他也能自私一點,不要為了其他人賠上了自己。”

賀明涔沒有說話。

大多數人都希望這個世界能好,但前提是自己所在乎的人能好好的。

他無法指責老沈妻子的“自私”,因為這不過是作為家人,一個人最正常不過的想法而已。

賀警官走後,老沈妻子走回到病床前,卻發現原本好不容易穩定情緒後睡過去的女兒不知什麽時候睜開了眼。

“媽,救我的不光是賀警官他們,”沈語小聲道,“還有靜靜。”

-

老沈妻子繼續留在病房裏照看女兒,賀明涔在醫院樓下的綠化帶那兒找到了師徒倆。

他朝那邊走過去,正說著話的師徒倆看到他來了,老沈先舉起煙盒問:“來一根?”

賀明涔婉拒,說自己戒煙了。

老沈挑了挑眉,看著自個兒徒弟打趣道:“還沒修成正果呢,就管起來了?”

喻幼知:“是他自己要戒的,跟我沒關係。”

賀明涔慢吞吞反問:“跟你沒關係?那是誰有鼻炎聞不了煙味。”

喻幼知瞪他,潛台詞是你當著我師父的麵說什麽呢!

賀明涔淡定回視,潛台詞是實話還怕人說?有本事你把鼻炎治好吧。

雖然聽不懂他們的潛台詞,但倆年輕人的表情特有意思,連他們自己都沒發現,老沈笑了兩聲。

師父笑了,喻幼知也不好意思再繼續瞪,轉了話題:“對了,周斐怎麽樣了?”

“外傷不輕,估計還要在醫院裏待些日子,”賀明涔說,“他答應轉做汙點證人了。”

師徒倆都愣了愣。

喻幼知問:“……因為馬靜靜嗎?”

賀明涔:“大概。”

提到馬靜靜,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了。

老沈知道這倆年輕人跟馬靜靜接觸得多,但他並不了解那女孩兒,他的女兒能沒事已經是最大的幸事,自然不方便說什麽,起身道:“你們聊吧,我回去繼續守著小語了。”

賀明涔叫住老沈。

老沈問還有事嗎,賀明涔也不廢話,直接說出了老沈車子刹車被人動了手的事兒。

喻幼知並不知道這個事,驚詫睜眼。

“師父?”

辦案人員在查案的過程中,因為逐步接近真相而觸碰到了嫌疑人的利益和命門,以至於被威脅恐嚇的這種事兒早就不稀奇了。

運氣不好的碰上個沒理智的,思維和普通人不同,極度自私又憤世嫉俗,根本不在乎做事的後果,哪怕死也要拉個墊背的一起,一旦碰上這樣的嫌疑人,辦案人員為此丟命都有可能。

因為這件案子,不但是老沈自己,就連他的女兒也為此被卷了進來。

老沈故作輕鬆道:“嗐,這不是沒出事麽。”

“刹車都被破壞了這還叫沒事?但凡一個意外發生,師父你人就沒了!”

父母的死,以及馬靜靜的死,都在反複對喻幼知強調人就隻有一條命,沒了就是沒了。

生命高於一切,沒有人會不愛惜自己的生命,老沈的輕描淡寫實在讓她生氣。

老沈平靜道:“那不然呢?換主辦檢察官?小喻你想過沒有,就算我全身而退了,下一個主辦檢察官照樣會受到這種威脅。”

喻幼知張口無言,一旁的賀明涔卻忽感諷刺。

因為當年他的父親就是如此,選擇了全身而退。

保全自己本沒有錯,可對於他們這份職業來說,就是一種活生生的諷刺。

老沈妻子不理解丈夫的堅持,也不理解丈夫為什麽要為了一樁和自己不相幹的案子把自己的安全牽扯進去,甚至還連帶上了無辜的家人。

說到底也不過是一份工作而已。

妻子問過老沈,值得嗎?

站在丈夫和父親的角度來看,老沈說不出值得兩個字。

“小喻,我之前跟你說過,從在法學院認識你爸爸的那天起,他就是我的榜樣,”老沈說,“這麽多年了,我這個想法一直沒動搖過。”

可喻廉的下場他們都知道。

為跨江大橋的案子費盡了力氣,甚至為此疏忽了自己的家庭,就隻是為了幫那十幾個無辜去世的工人家庭們討要一個公道,讓始作俑者付出代價。

然而他得到了什麽?心力交瘁的身體、漫天汙蔑和誹謗,以及由於個人力量太過微末,而從心底湧上的無奈和悲哀。

“小喻,你爸爸太善良了、也太不現實了,把這個世界太過於理想化,守著他的原則做“蠢事”,結果反倒害了自己,在利己懂進退的人眼裏,說他是傻子都不過分。”

老沈目光堅定,沉沉道:“……可是我們的世界需要這樣的傻子。”

“如果有一天連傻子都對這個世界失望了,那這個世界就真的完了。”

總要有人願意去做這些事,願意為他人犧牲自己,把自己的生命和利益都放在最後,為公平服務,為正義發聲,保護那些無辜的人們不受欺淩和傷害,讓始作俑者得到應有的懲處。

法律的意義在於此,司法體製的意義在於此,公檢法的意義同樣也在於此。

喻廉是檢察官,是這其中的一份子,他的學弟沈愛波也同樣是。

即使遭到了威脅,即使家庭為此遭受牽連,可老沈從沒想過退縮,作為檢察官,他是為了喻廉,更是為了多年來一直被籠罩在櫨城“黑夜”下的所有公民。

-

在破獲周斐等三人的失蹤綁架案後,由下派督察組帶領櫨城公檢方負責的涉黑案取得重大突破進展。

突破的關鍵點,在於周斐這個汙點證人。

原本汙點證人的口供真實度待考證,然而曾與他有過交道的賀明瀾向警方呈交了關於周斐和江富地產二公子江天宇與涉黑團夥勾結的相關罪證,從而快速佐證了嫌疑人之一周斐的供詞。

被傳喚回國的跨江大橋前任承包商餘凱旋還沒來得及等到自己的托運行李,就在回國的當天在機場大廳裏被前來迎接的警察給帶上了手銬。

由此,這條政商黑互相勾結利益鏈上的商徹底落網。

至於剩下的兩個利益方,警方對毛力威展開了抓捕活動,前任財政評審中心主任席誌誠和前市招標辦主任汪子華也強製被接受調查。

毛力威似乎早聞到風聲,待警方上門的時候,人已經沒影兒了,而另兩個在官場沉浮多年的老狐狸到這時候了,心理素質依舊強到不行,比起周雲良那幫商人,他們顯然更懂這其中的規則,知道哪兒有空子鑽,隻要沒有關鍵證據,僅憑一群人的指控,不可能真將他們怎麽樣。

席誌誠第二回進宮,這次他的臉上已經沒了上次那般的溫和好說話,冷著臉不願意配合詢問調查,等又一個二十四小時過去後,剛坐上來接他的車,車子還沒開遠,他就抄起了手邊下屬為他準備的礦泉水瓶,直接朝前方狠狠擲了出去。

水瓶砸在前擋風玻璃上,把司機狠狠嚇了一跳。

下屬不敢責備他妨礙交通行駛,小心翼翼問他回哪兒。

市政府暫時是不能去,養著其他女人的地方更不能去,席誌誠摁了摁太陽穴,說:“回家吧。”

結果一到家,老婆和女兒出門了不在家,但客廳裏卻坐了一位不速之客。

席誌誠倏地睜大了眼:“你怎麽進來的?”

正在被警方通緝的毛力威此刻吊著腿,就那麽大喇喇地坐在堂堂市長助理家中的客廳沙發上,還給自己泡了杯茶。

毛力威:“席總的警衛都是從我這兒撥過去的,貴人多忘事啊?”

席誌誠咬牙說:“你一個被通緝的人跑來我這裏幹什麽?”

毛力威眨眨眼,故作不解道:“就是因為我被通緝了,不找席總幫我,難道找警察幫我嗎?”

席誌誠見他裝瘋賣傻,心裏很快便明白了,毛力威就是故意老找他的。

逼他承認他們現在是同一根繩子上的螞蚱,不但一榮俱榮,也一損俱損,他要是不幫毛力威,就得跟毛力威一塊兒從繩子上掉下來。

席誌誠冷笑,看著來人,居高臨下道:“你還好意思叫我幫你?我讓你處理掉周斐和他的那個女人,你當放生呢?殺一個放一個,還把人送警察眼皮子底下?沈愛波的女兒我讓你暫時留著,我們這案子的主辦檢察官是沈愛波,留著她女兒有用,你倒好,殺一放一,買一還送一,到頭來三個人你就解決了一個,坐了幾年牢,把耳朵給坐丟了是吧?”

毛力威不甚在意地聳了聳肩。

“我也沒想到警察的動作那麽快啊。”

“你別在這兒跟我吊兒郎當,解決一條命對你來說不過幾秒的事,如果你真按照我說的做了,警察到的時候,周斐絕對不可能還活著。”

毛力威並未否認,反而還頗為無辜地解釋:“不是席總你讓我看著辦嗎?那不就是隨我怎麽處理,也沒說要速戰速決,我就跟他們玩了個遊戲,所以才耽誤了時間。”

席誌誠不想再跟他多說,直接揮手:“趕緊滾,別讓人看見了。”

“滾也得要跑路費啊,”毛力威直接說明了此次來的目的,“這不就來找席總你幫忙了?”

席誌誠忍著脾氣問:“多少?”

毛力威說了個數。

“我去哪兒給你弄那麽多錢,你以為我是周雲良那群土大款?”

毛力威頗感好笑,目光漸漸變得陰冷。

“席總,別裝了成麽,當年修建跨江大橋的政府撥款,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貪了多少,這麽多錢,這些年就算光吃利息也足夠你揮霍了吧,你現在跟我說你沒錢?”

席誌誠心虛撇開眼,門口突然傳來聲音。

“咦?爸你在家啊?”

席誌誠神色大變,然而席嘉已經站在了客廳裏,愣愣地看著陌生的客人。

毛力威衝席嘉笑了下:“小姐好啊。”

之後來不及打招呼,席誌誠直接拎著毛力威把人扔了出去。

毛力威雖然心狠手辣,但個頭和身量都一般,看著力氣就不大。

席誌誠嫌惡道:“趕緊滾。”

毛力威麵無表情地勾了勾唇。

“怎麽?就這麽怕令千金看到我?好歹我也是席總這麽多年的合作夥伴,令千金跟我認識一下怎麽了?”

席誌誠警告道:“少拿我女兒開玩笑,你什麽樣的人,自己心裏有數。”

毛力威臉色一沉,語氣陰鷙,完全沒了剛剛的那種恭維:“席誌誠,我這麽多年可幫你做了不少事,當年我因為姓賀的坐牢,你連個屁都沒放,現在我一出來就幫你解決這個解決那個,連那姓賀的麻煩我都沒找,你現在要當上市長了,就跟我玩過河拆橋這一套?”

席誌誠也跟著冷了臉色。

“市長?就因為你這聽不懂人話的瘋子放了周斐,現在我頭上這頂烏紗帽能保住就不錯了,讓你別去招惹賀明涔是為你好,你要真不怕死,你就盡管去招惹,你看到時候死的是誰!”

在關門之前,為了防止毛力威盯上他女兒,席誌誠最後說:“認識我女兒不如去認識一下喻廉的女兒吧,她要不是為了她爸,你以為這案子能掀起這麽大浪嗎?”

毛力威對喻廉這個名字很是陌生,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啊,當年那個檢察官?她女兒也當檢察官了?”

席誌誠沒回答,直接關上了門。

囂張慣了的毛力威就這樣猶如喪門之犬被關在了門外。

席誌誠對他來說是“保護傘”的時候,他還願意給他幾分麵子,現在席誌誠自身難保,那他還給他麵子幹什麽。

席誌誠對他的女兒寶貝得很,那些肮髒的勾當,這麽多年了,竟然一點都沒舍得讓女兒知道。

毛力威陰森地勾起了唇。

-

對於家裏的那個陌生客人,席誌誠對女兒的解釋是找錯人了。

席嘉沒那麽傻。

她還知道父親又被叫去了調查,比起上次的遊刃有餘,這次父親明顯慌了。

即使父親的表現越來越奇怪,但她還是決定相信自己的父親,沒有多問。

席嘉回了自己房間,掏出手機打算給小姐妹發條消息,約著晚上去哪兒嗨一把。

這時候手機上的櫨城警方官號發布了一條最新的狀態。

因為賀明涔是警察,所以席嘉在手機上關注了櫨城警方的官號,她隨手點了進去,是一張最新的通緝令。

通緝令上的那張照片,上麵的那個人,赫然就是剛剛出現在她家的那個人。

席嘉震驚到說不出話來。

她下意識就要打110,然而手指剛按下一個“1”字鍵,她停了動作。

如果這通報警電話打了,那爸爸……

她放棄了直接撥打報警電話,轉而給賀明涔打了通電話。

記不得多久沒聽見過他的聲音,當熟悉而清冷的聲音在電話那頭傳來時,席嘉抿唇,竟然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有事麽?”

席嘉沒說話,掙紮了很久。

可最終掙紮的結果是,她極不自然地說:“……哦,沒什麽,就是你不是快過生日了嗎?想問問你今年想要什麽生日禮物。”

賀明涔安靜幾秒,說:“不用了。”

雖然席嘉的這通電話莫名其妙,但卻讓最近忙得腳不落地的賀明涔想起了自己的生日。

已經七八年沒過過生日,如今聽到生日兩個字,竟然覺得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