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的拳頭落到染著灰發的“前輩”的臉上, 當他將來勢洶洶的家夥製服到地上,當他站起身、迎接來自四麵八方的、仿佛是看英雄一樣的眼神的時候, 乙骨憂太從未想到自己會有這樣的一天。

他站在學校門口, 保安不知道去了什麽地方——多半是被黃毛和灰毛給弄走了——而來往的學生們不知道何時將他們圍在了中央。

乙骨憂太在驟然看見身周有這麽多的人類的時候心中是瑟縮了一下的。

就算是他也知道當眾打架、還是當著這麽多和他差不多年紀的同學們打架,會被這些日常相處的人們看作是什麽。

壞孩子、異類、怪物。

在辨認清楚他們的眼神訴說著什麽之前,乙骨憂太率先為這些眼神下了定義。

他像是一個做錯了事情的孩子一樣, 緩慢地低下頭。

一隻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黑色的巨型咒靈環繞著他,依戀又急切的叫著【憂太】——如果不是沢田綱吉按住她的話, 早在乙骨憂太第一次和灰毛的拳頭親密接觸的時候, 她就已經衝了上來——可是就是這樣像是小孩子一樣仿佛熱鍋上的螞蟻一樣的急切念叨, 讓他感受到了一絲溫暖。

就算是被大家都厭惡也沒關係, 隻要綱哥和裏香在他的身邊就好……

“抬起頭,憂太。”

——這樣的想法和沢田綱吉的嗓音幾乎同時出現。

神色空茫,但是依舊跟隨著信任的兄長的指示抬起頭的少年接觸到了第一束與自己交匯的視線。

“好棒。”

發出讚歎聲的是一個體育生,被同伴叫過來看熱鬧順便準備見勢不對撈一撈小學弟的少年人發出了直率的聲音,“你是……1年級的乙骨對吧?真的超強啊!”

這聲毫不掩飾的讚歎仿佛打開了什麽開關, 那些原本想要當做全然無事發生匆匆逃走、卻因為黑發少年螳臂當車的舉動停下來的學生們在短暫的禁止之後紛紛發出了讚歎的聲音。

這聲勢比起早上乙骨憂太來的時候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茫然地環視著左右, 發現自己被簇擁在萬千驚歎之中。

而這一切,都是一個人帶來的。

乙骨憂太有些茫然地被簇擁了起來,隔著人群,他能夠看見不知道什麽時候走到外麵去的棕發青年。

他捏了捏自己牽住的咒靈的爪子上的一指——因為這個形態的裏香對他來說實在過分龐大, 所以少年隻能握住她的一根手指。

但是就是這樣,一人和一個咒靈也已經滿足了。

在眾人的歡呼聲中,乙骨憂太隱約有一種茫然又快樂的感覺, 感知到冥冥之中, 自己的“命運”正在被誰改變。

一如一年前, 他與裏香的相處狀態被改變的時候一樣。

……

雖說現在的相處模式就像是小時候在一起一樣親密無間,但是直到一年前,乙骨憂太也沒能完全適應自己身邊的龐大咒靈。

這時候他已經隱約地知曉了這個漆黑的怪物就是裏香,是伸出小手指說要和他結婚的女孩子,是被巨大的火車碾過、再也看不清模樣的女孩子。

但是他依舊恐懼。

誰也不知道為了因為他的拒絕、而像是嬰兒一般哭泣的“裏香”平靜下來,小小的乙骨憂太用了多大的氣力控製自己的肢體,僵硬地、嚐試溫柔地、去擁抱那個巨大的怪物。

和香香的軟軟的裏香不同,這個怪物是如此的巨大、黏膩,黑色的皮膚上張開縫合線一般的笑,能夠把他這樣的小孩一口一個給咬下去。

在擁抱住這個巨大的軀體的時候,乙骨憂太甚至沒有聽見心跳的聲音。

小學的生理課老師曾經說,人類的“心跳”,是人之為人最大的憑證。

而此時此刻,他擁抱著這個據說是“裏香”的生物,再度確認對方早已經脫離“人類”的範疇的這件事。

裏香已經死了。

就在他的麵前,就在笑著跟他說了明天再見之後,死在了他的麵前。

那麽,現在的這個,巨大的、醜陋的、可怕的。

但是卻如同孩童一般依偎在他的身邊的東西,是什麽?

【憂太。】

那隻巨大的怪物不知曉他在想些什麽,像是牙牙學語的孩童一般,呼喚著他的名字。

乙骨憂太垂下眼,看見被掛在自己脖子上的、由祈本裏香送給自己的圓環。

樣式簡單甚至古樸,在日光下閃爍著銀色的光澤。

那是祈本裏香帶來的、說是兩人訂婚用的戒指。

他想起因為自己的拒絕而像是孩子一樣哭鬧,推到大樓造成坍塌的“裏香”,想起雙手背在身後、對自己露出燦爛笑容的裏香,兩個裏香在他的腦海之中環繞,就像是鎖鏈一樣銜住兩頭,將他束縛在其中。

而他呢?

年幼的乙骨憂太垂著眼思索了很久,直到那頭巨大的怪物一聲一聲像是欣喜又像是哭泣一樣喊著他的名字,他才從晃神之中回歸。

瘦小的少年抱住了巨大的怪物。

【憂……太?】

他將自己埋進怪物的身體之中,身體顫抖,連牙齒都抖動著,但卻用盡全力去擁抱黑色的咒靈。

“我在。”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安撫著躁動的咒靈。

“我在這裏。”

恐懼卻不得不接納,接納卻依舊恐懼。

作為咒靈的裏香就像是個任性的孩子,無法體會他這種雙重煎熬的心情,乙骨憂太不過是個孩子,卻已經不得不盡到安撫的責任。

扭曲的關係在兩人之中結成。

乙骨憂太一度以為,這輩子他都不得不和裏香維持著這種關係,直到死亡來臨。

他甚至擔心過如果自己死去,裏香會變成什麽樣子,最後以自己的大汗淋漓結束。

然後他遇見了沢田綱吉,一個咒靈。

咒靈是他和裏香在廢棄的小樓裏發現的。

他被惡作劇的同學騙到廢棄的樓棟,那些惡劣的家夥鎖上了一樓的大門,因此他不得不和裏香就待在這裏麵。

不過幸好的是,這一次鎖他的不是體育器材室之類的密閉的環境,在一樓看了一圈沒發現窗戶,便準備上樓頂去讓裏香把自己帶出去。

然後他就“撿”到了躺在樓頂的棕發青年。

看起來也意外於他的出現的棕發青年差點就跳起來大叫“有鬼”,好不容易才克製住了這種衝動。

已經開始接觸到與人相處的哲學(?)的小乙骨謹慎地收回視線,在對方的身後禮貌地看了一眼。

很好沒有影子,是……等等沒有影子?

是是是是是鬼?!!

還沒等他尖叫起來,陰影之中的裏香顫顫巍巍地叫了起來。

【離開……憂太……】

乙骨憂太一愣。

他回過頭,從未見過裏香露出現在這樣的模樣。

自從裏香變成了這個黑漆漆的大怪物,就像是故事裏的反派一樣無敵了起來。

在幼小的乙骨眼中看起來高大威猛的大人在她的手中簡直像是玩具一般,隻需要一根手指,就能夠輕而易舉地將人碾壓至死。

——這不是玩笑話,也沒有誇張,至少乙骨憂太就見過“裏香”像是孩童一般玩鬧著,將試圖欺負他的一個大人按進了地裏。

可是,就是這樣“強大”的裏香,此時卻露出了那種可以說是恐懼的姿態。

這個人……比裏香更可怕……嗎?

乙骨憂太看向神色溫和的棕發青年,心中浮現一抹恐懼。

對方的神色卻十分自如,甚至在發現他身後的裏香的時候,才露出了一絲驚訝的神色。

“這可真是少見……她是你的朋友嗎?”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能夠看見“裏香”。

甚至不僅看見了裏香,還辨別出了她的“性別”,問他她是不是他的朋友。

乙骨憂太看了一眼蟄伏在黑暗之中的巨大怪獸,按理來說,就算是為了讓“裏香”高興,他也應該點頭說是的。

可是這真的是裏香嗎?

真的是那個裏香嗎?

無法承認。

於是他捏緊了拳頭,連眼角都憋得泛紅之後,才低垂下了腦袋。

“是。”他泄氣了一般說道,“她是……裏香是我的好朋友,是和我約定了未來要成為我的妻子的人。”

棕發的青年發出了幹巴巴的“哇哦”的聲音。

雖然沒說話,但乙骨憂太猜測對方大概露出了類似於“現在的小孩真會玩”之類的表情。

倒是在陰影裏瑟瑟發抖的裏香克服了恐懼,高興地叫著“憂太”撲了上來。

而月光下的棕發青年也站起了身。

乙骨憂太剛才其實沒怎麽看清他的麵目表情。

但是如果對方沒有影子的話,說不定隻是披著人形,實際上卻是個長得奇形怪狀的家夥。

然而對方走近,乙骨憂太卻發現這是個和人過分相似的家夥。

或者說,如果不是他已經知道這個人是沒有影子的的話,他會以為這就是個人類。

長得很像人類的咒靈穿著黑色的西裝,披著同色的披風,看起來像是什麽電視劇或者漫畫裏麵走出來的商業精英或者黑|道大佬。

但他的神情卻是溫和的,乙骨憂太見過許多種表情,厭惡的憎恨的喜愛的恐懼的,但是沒有一個像是這樣溫和又平靜,寧靜得仿佛一望無垠的天空。

天空有一雙澄澈又溫潤的棕瞳,在意識到他的提防之後眨了眨,停在一個合適的距離。

“抱歉,我沒想到這個時候還會有……人來這裏。”他說道,頓了頓,乙骨憂太覺得他可能是想說沒想到這個時候還有能看見他的人來這裏。

眨了眨眼,他就聽見青年繼續說道,“而且我其實也是來赴約的……有個家夥說是約我來看星星來著。”

乙骨憂太這才想起來,這棟廢棄的大樓,以前似乎是學校建的天文館。

他張望了兩圈,也沒看見能夠用來看星星的器具。

棕發的青年咳了一聲,撓了撓臉頰。

“肉眼觀星。”他訕笑道。

這樣的小動作和語氣讓他更像是一個人類,而且還是那種挺受歡迎的人類。

反正肯定是和他完全不同的。

乙骨憂太低下腦袋,往後退了一步。

“抱歉。”他終於悶悶地出了聲,“我隻不過是想離開這裏回家……可以讓我回去了嗎?”

——他問。

棕發的怪物——不知道是鬼還是什麽其他東西——先生眨了眨漂亮的棕眼睛。

“從這裏出去嗎?”他問,“你要怎麽出去?”

乙骨憂太其實不太想回答問題,但是他還得回家,而且他的書包還在家裏,今天的作業都在裏麵,而他還沒有做作業。

於是他咽了咽口水,鼓起勇氣說道:“從這裏,跳下去。然後,裏香會接住我。”

說著他縮了縮脖子,其實還是有些害怕的。

抬眼便見棕發的青年略微睜大了些眼睛。

“聽起來稍微有些可怕啊。”對方摸著下巴說道,打量了他一下,說道,“我可以抱抱你嗎?”

這話讓乙骨憂太瞪大了眼睛。

他已經很久沒聽見有人對他說這種話了。

按理來說,對方和他不過是萍水相逢,又是大概率是個非人類,連“裏香”都畏懼著他,乙骨憂太是應該盡量避免和對方接觸的。

但是大概是因為常年背負著常人難以理解的重擔,又被單方麵以為終於成為“朋友”的同學關進這裏,乙骨憂太心中就有了幾分擺爛的心思。

而對方棕色的眼瞳在月光之下顯得格外蠱惑人心。

於是鬼使神差地,乙骨憂太點了點頭。

“可以哦。”

他像是被蠱惑一般伸出了雙手,在對方伸手來抱住他的時候閉上眼,依偎在對方的懷中。

可怕的地獄也好,如果是這樣溫暖的懷抱一直陪伴著他的話,就算是再睜開眼,看到的就是地獄他也了無遺憾。

然後他聽見了風呼嘯的聲音。

“不看看嗎?”

耳邊傳來青年含笑的嗓音。

乙骨憂太睜開了眼。

在閃爍著溫暖燈光的城市上空,棕發的青年單手懷抱著他,在房頂之間穿行。

漆黑的巨大咒靈跟在他們的身後,難得不見急躁,反而因為他的歡喜而喜悅著。

【喜……歡】

乙骨憂太聽見“裏香”的聲音。

【憂太……高興,喜……歡】

是喜歡的嗎?

乙骨憂太伸手撫摸上自己的心髒,聽見心髒的跳動,在胸腔中咚咚作響。

他抬眼,看見棕發青年的側麵,可靠得令人心驚。

這是第一次。

乙骨憂太想,這還是第一次,像是觸碰到太陽先生一樣溫暖。

但他不想隻有這一次。

於是抵達了目的地,在青年準備轉身離去之前,他鼓起勇氣,伸手拽住了男人的衣角。

“您需要報酬麽?”他問。

在對方疑惑的目光中,乙骨憂太鼓起勇氣問:“把我送回來……您不需要什麽報酬嗎?”

例如說,像是童話故事中的那樣,將他吞噬下去,永遠地成為一體。

但是就算是這樣,乙骨憂太也想留住這份溫暖的感覺。

因為他終於感受到了溫暖的光芒的溫度。

於是他鼓起了勇氣,揚起小臉,盡力使自己看起來可靠無比。

“天色已經很晚了,妖怪先生。”他認真地說道,“所以,要留在我家住一晚嗎?”

——直到多年以後,回憶起往事,乙骨憂太也依舊記得這個夜晚。

他拽住名為“沢田綱吉”的兄長的衣角,作出了人生中最正確、也最痛苦的決定。

然後,人生開始轉變。

那個人微微俯下身,摸了摸他的臉頰,像是太陽一樣溫暖,像是風一樣溫柔。

他說:“好哦。”

“憂太。”

乙骨憂太想,那一定是他這輩子做過的、最美的美夢。

他對妖怪先生的稱呼從“妖怪先生”變成“咒靈先生”,再轉變成“綱吉先生”,最後是“綱哥”,連帶著裏香也難得喜歡除了他以外的這個男性。

而在對方的教導和鼓勵之下,陰鬱又內向的乙骨憂太逐漸變成了校園的“大名人”,因為反抗了“前輩”的霸淩一戰成名,成為了知名的人物。

說是美夢也不為過。

然後,第二天……

“乙骨哥!”

看著對自己夾道相迎的元氣少年……元氣小混混們,乙骨憂太陷入了沉默。

因為擔心這孩子會繼續被欺負和找家長(咦這句話好耳熟)的沢田綱吉站在他的身邊,饒有興味地摸了摸下巴。

小孩慌亂的求助投射到他的身上,沢田綱吉拍拍他的頭,唔了一聲。

“聽聽他們怎麽說吧。”

於是乙骨憂太咽了咽口水,鼓起勇氣。

“你、你們這是在……”做什麽?

隻見站在最前麵的紅毛上前一步,神色激昂地說道:“乙骨大哥!我們已經知道你打敗我們以前的大哥這件事了!”

“按照江湖規矩,以後我們就是乙骨大哥你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