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是個晴空萬裏的好天氣。

許嵐像是得了什麽好消息一般,早早地就來到了江以桃這兒,在她的帳篷外邊喊著:“阿言,阿言——”

見無人回應,許嵐又喊:“阿言,你的家人與兩個小丫鬟已經出發有一段時間了,我可沒有言而無信,你莫要生我的氣了。”

江以桃一夜都翻來覆去地沒能睡個好覺,一直到了天邊泛起魚肚白才淺淺地歇了一會兒。許嵐來尋她的時候,她正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望著帳篷的穹頂眨了眨。

兩個小丫鬟不在了,自然是沒人能幫江以桃梳理鬢發,她銅鏡前瞧了自己好一會兒,才歎了口氣朝著帳篷外邊走去。

“阿嵐,你倒是……”

江以桃的話音未落,許嵐忽然間快步跑到了江以桃的麵前,將她往一旁用力地推去,可她自己卻好像在霎時間凝在了原地,瞪大了眼睛,臉上還是沒有消散的不敢置信。

江以桃跌坐在地上,愣愣地看著眼前的一幕。

盛元善將刺入許嵐胸口的匕首拔了出來,皺著眉頭往衣擺上擦了擦,悻悻道:“可惜,我還以為能殺了江家五姑娘的呢。真是可惜……”她厭惡地看了看許嵐,罵道,“你一個目不識丁的土匪,倒是十分重情義。”

“不過,”盛元善天真地笑了笑,“你這土匪說的話倒是不錯,我若是直接對你下手,依你的身手躲開定然是簡簡單單的事兒。可我若是對這江家五姑娘下手……”

盛元善忽然癲狂地大笑出聲,好像自己方才說了什麽天大的笑話一般:“你有機會推開江家五姑娘,自己可就沒有機會躲開了罷?”

許嵐哇地吐出一口血來,被盛元善用力一推,就像一片枯黃的落葉一般掉在了地上。

“為何……?盛姑娘,你——”江以桃鼻子一酸,忽然間想起了自己維護盛元善的種種,又想起了盛元善拔出匕首的那一幕,眼眶中的淚終於是忍不住地滑落下來。

江以桃話音剛落,遠處便響起了一陣號角聲。

江以桃也沒有時間去考慮盛元善是怎麽到了這個地方來,更是沒有時間考慮盛元善為何會對許嵐下殺手,可憐的小姑娘腦海中混沌得仿佛是天地未開,許嵐胸口綻開的血色讓她短暫地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仿佛是昨日陸朝中箭的一幕重現,江以桃難以控製地嗚咽出聲。

雙腳卻像是灌了重重的鉛,她難以思考,更難以抬起腳來往許嵐的方向走一步。

她也不過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哪裏能承受住這些事兒。

“太子殿下回來了,我也好好完成了太子殿下布置給我的任務,我可不與你說了。”盛元善將匕首往地上一丟,喜笑顏開地往號角的方向跑去,“江五姑娘,你最好不要活著回盛京城,否則……我會讓你在盛京城生不如死。”

盛元善忽然停下腳步來,回身定定地望著江以桃:“我為太子殿下做了這麽多,太子妃的位置……隻能是我的。江五姑娘,你可記著了。”

江以桃哪裏還有空去聽盛元善的話,她慌亂地站起身來,快步地走到了許嵐的身邊,手足無措地跪坐在許嵐的身邊,盈著滿眼的淚,伸手要替她捂住胸前的血窟窿。

盛元善瞧著兩人情深意重的樣子,更是露出了厭惡的神情,低聲罵了句晦氣,耳邊的號角聲一陣高過一陣,她也不願再與這江家五姑娘說些什麽了,快步地跑開了。

——值得自己豁出性命去保護的人,定然是非常重要的。

恍然之間,晴柔的話又在江以桃的耳邊響起。

陸朝是這樣,許嵐也是這樣,這事件折磨人的事兒怎麽總是一件接著一件往身上撞呢?

遠遠的地方像是著了火,濃重的煙霧晃晃悠悠地往上飄,馬蹄聲與兵器相接的聲音也朦朧而模糊地響了起來,其中還夾雜著一聲一聲的哀嚎與怒吼。

“阿言,阿言。”許嵐連聲叫著,複又吐出一口血來,伸出滿是血漬與髒汙的手,顫抖著探入了胸口,從那兒掏出了一方藕粉色的帕子來,胡亂地就要往江以桃的手中塞。

可許嵐那雙曾經清亮的眼睛已經開始漸漸地暗淡了下來,又是在恍然間盈滿了淚水,哪裏還能看得清江以桃的位置呢。

最後還是江以桃自己伸出手去,接過了這方帕子。

這帕子一入手,江以桃便明白,這是一方用頂好的材料製成的帕子,柔軟又細膩。

江以桃認得,這是盛京城的姑娘們最喜歡的帕子,晴柔與晴佳曾江在江以桃的眼前說過這家鋪子,多少盛京城的姑娘派人守著開店的時間,就為了能買上這家店的一匹綢緞。

這藕粉的帕子上,現如今染上了許嵐指尖的血跡,像是斑斑點點地落了一片冬日臘梅的花瓣兒。

許嵐忽然間又咳出一口血來,眼神更加渙散,連說出口的話都像是用盡了畢生的氣力一般,變得斷斷續續:“阿言,你可還記著,早些時候……還在溪山的那時候,我曾送過你一方粗麻的帕子麽?”

江以桃握住許嵐滿是鮮血的手,眼淚汪汪地點了點頭,盡力控製住自己的嗚咽,啞聲道:“我記著,記著,我都記載心中呢,一刻都不曾忘。”

“我也記著,那帕子可粗糙呢。”許嵐慢慢地勾出一個十分勉強的笑意來,她胸口那處正汩汩地往外冒著鮮血,將她的衣衫都染成了血一般的鮮紅。

“我便想著、想著有朝一日要送阿言一方好用的帕子,可我——”

話音戛然而止。

許嵐猛的伸出手,想要從江以桃的手中搶回那方帕子來,可那隻手終究連江以桃的影子都沒有挨到,隻是無力地在眼前抓了抓,又頹然地掉了下去。

許嵐眼中的淚再也乘不住了,泉湧似的往外冒,將她臉上的血汙都衝出了兩條十分幹淨的痕跡來。

“這帕子、這帕子是我從別的姑娘那兒搶來的……不幹淨、不幹淨。”許嵐嗚咽的聲音漸漸低了下來,她瞪著一雙大眼睛,死死地盯著清晨湛藍的蒼穹。

好一會兒,她又說:“不幹淨的東西,哪裏能給小妹用。小妹……小妹……”

江以桃胡亂地應著:“用的,用的,阿言要用的。”便說著,便有大滴大滴的眼淚落在許嵐的臉上,仿佛是又覺得在此刻的許嵐眼中,自己是那個早夭的小妹,便又換了個話頭,“小妹也要用的。”

“阿言——”許嵐好像又在忽然間將江以桃與自己的小妹區分開了,“下輩子……下輩子我不做山匪了。”

許嵐緩緩閉上了眼,如釋重負一般,“這輩子,終究是這個世道付了我。若是咱們下輩子還能再見的話,我……我還能與你再見麽,阿言?”

江以桃伸出手去,按住了許嵐胸前的傷口,不斷地有溫熱的鮮血從江以桃的指縫之中漏出來,又滲進許嵐那件早已看不出顏色的衣衫裏邊去,最後淌了滿地。

“還會再見的,阿嵐。”

許嵐沒有再應江以桃的話了,她不會再應江以桃的話了。

“阿嵐,阿嵐——”江以桃的眼前蔓延上了一片血色,她跪坐在原地,雙手還按在許嵐的胸口,忽然間她嚎啕大哭起來,像是一個懵懂未開智的孩童。

那方藕粉的、沾了一片片血漬的帕子落在江以桃的腳邊。

*

宋知雲尋到江以桃的時候,她像是個失了魂魄的摩羅一般,不哭不笑地跪坐在地上。

她的身邊是一具早已經沒有了生息的屍體。

宋知雲皺了皺眉,不悅地回眸望了望盛元善,責罵道:“我可沒有讓你將人殺了,我隻是讓你將這山匪控製起來罷。”

盛元善笑眯眯地,完全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事兒,辯解道:“我本是要殺那江家五姑娘的,誰知道這山匪不知死活地把那江家五姑娘推開了,自己擋了刀麽。”

宋知雲冷冰冰地盯著盛元善。

盛元善一點兒不明白自己做了什麽罪不可赦的事兒,懵懂無知的眨了眨眸子,倒是將孩童那股天真的樣子學了個十成十:“太子殿下與這江家五姑娘演了這麽久的戲,自然也是倦了罷?我想著幫太子殿下您——”

盛元善的話說到了一半,便再也說不下去了,難以置信地看著刺入腹部的長劍,又順著冰冷的劍身往前望去,盯著執劍的宋知雲瞧。

“為何?太子殿下……為何?”

盛元善眨眨眼,淚水便順著她的眼尾滑落。

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她還是問出了與江以桃一樣的話來。

宋知雲冷冷地勾了勾唇,淡聲道:“盛家姑娘在獵場死於山匪之手,我到場時一切已經來不及了,隻能將盛家姑娘的屍身帶回盛京城。”

話音剛落,宋知雲抽出了長劍。

一旁的侍衛眼觀鼻鼻觀心,目睹了這一切的他們自然是說不出什麽忤逆的話來,便齊刷刷地垂下了頭,應道:“盛家姑娘死於山匪之手,太子殿下到場時,隻剩下屍身。”

盛元善應聲倒地,暗淡無光的眸子裏還溢出了最後一滴眼淚。

湛藍的、帶著微微晨光的蒼穹印在了她的眸子裏,成了她死前見過的,最後的景象。

宋知雲到底沒能朝著江以桃走去,他就這樣在不遠處靜靜地看了好一會兒,才吩咐身邊的人道:“將江家五姑娘帶回盛京城,好生送回江家去。”

頓了頓嗎,他又補充道,“切記,千萬不可讓江家五姑娘再受到什麽刺激,萬事以江五姑娘的意願為上。”

身邊人輕輕應了聲是。

宋知雲又說:“盛元善的屍體也記著送回盛家去,再好好地補償盛家。”

“這盛家的十一姑娘,是最不受寵的庶女。殿下不用擔心,盛家自然不敢與殿下您追責。”身邊人瞧出了太子殿下的憂愁,輕聲道。

“追責?”宋知雲輕輕勾了勾唇,拂袖而去,“他們要向誰追責?過了今日,我可便不是盛京城的太子殿下了。”

身邊人這才發覺自己說錯了話,雖是宋知雲已經走出了好幾步,他還是誠惶誠恐地跪在了地上,諂媚道:“官家說的是,是奴愚笨了。”

宋知雲勾著唇,他沒有回頭,越走越遠。

這盛京城,要變天了。

*

江以桃再回過神來,已經是坐在了回盛京城的馬車上了。

她呆愣地垂眸,瞧著自己掌心緊握的那一方帕子,沉默了好半晌。

許嵐不在了,陸朝也不在了。

她是個聰明的人,獵場發生的那一切於她來說也並不是什麽難猜的事兒,左右是許嵐以為自己聽命於太子殿下,最後卻又被太子殿下在背後捅了一刀罷。

那陸朝呢?陸朝又在這中間當了一個什麽位置呢?

現如今的獵場,定然是仿若人間煉獄罷,江以桃雖是沒能親眼瞧一瞧,可她也能猜到,定然是屍橫遍野,到處都是淌了滿地的血跡。

就像……就像許嵐那樣。

還好,江以李與兩個小丫鬟早早地便已經回到了盛京城,沒有遭受今日這樣的無妄之災。

這一點,倒是不幸中的萬幸了罷?

江以桃輕輕閉上了眼,忽然間,她騰地一下從座位上起身,掀開了馬車的門簾,朝著駕車之人喊道:“停車——快些停車。”

駕車之人自然是敢怒不敢言地籲了一聲,勒緊了韁繩停下馬車,十分謹慎地問道:“姑娘這是怎麽了?若是身子不舒服,也是回到了那盛京城中去找郎中才好。”

江以桃皺了皺眉,這車夫怎的還知道自己身子不好?

前邊騎著馬的侍衛見狀也駕著馬噠噠噠地返了回來,問道:“江五姑娘,我們是奉了太子殿下的命要將姑娘您送回盛京城,若是沒有什麽必要的事兒,還是先趕路為好。”

太子的人。

江以桃還是蹙著眉,恍惚好像想起來什麽,自己瘋魔一般指著許嵐的屍體,朝著這幾個侍衛哭罵道:“你們要將我的阿嵐怎麽樣?能不能……能不能把我的阿嵐送回溪山去?”

那幾個侍衛沒有說什麽,押著江以桃便走了。

江以桃不斷地回眸去看,許嵐的屍體就這樣倒在那一片血泊之中,像是被摔碎的、殘敗的摩羅一般。

江以桃從斷斷續續的回憶之中回過神來,深吸了一口氣:“你們是不會讓我下車的,對不對?”

侍衛冷靜地看著江以桃,仿佛是大人在看著撒潑打滾的、無理取鬧的孩童一般,許久,領頭的那個侍衛輕輕應了一聲:“五姑娘,你的那位……阿嵐姑娘,會被好好安置的。”

五姑娘——

這個有些熟悉的稱呼讓江以桃怔了怔,她抬眸去看,這位領頭的侍衛,有著一雙漆黑的眼睛。

江以桃恍惚地笑了笑:“是麽,那就好,那就好。”

她不再說些什麽了,隻是退了回去,緩緩地放下了帷幔。

她沒有看見,那侍衛牽住韁繩的手在陡然間收緊,他張了張嘴好像想說些什麽,卻最終什麽也沒能說出口,就那樣靜靜地看著江以桃頹然喪氣的臉消失在了帷幔的後麵。

侍衛垂下了眸子,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地吐了出來。

“繼續出發。”他冷聲說。

江以桃規規矩矩地、端端正正地坐在馬車裏,那方帕子被她緊緊地攥在了手心,針腳細密的綾羅布料都折出了一道一道的痕跡。

那侍衛……

江以桃無端地勾起了唇角,輕輕地閉上了眼。

在思緒都飄在了雲端,變得恍惚又模糊的時候,江以桃的耳邊好像響起了許嵐的聲音。

——阿言姑娘,阿言姑娘。

許嵐在叫她。

——嵐,是山穀中的風。

江以桃陡然睜開了眼。

她好像回到了溪山,許嵐正帶著溫和的笑意坐在自己跟前,溪山的風輕輕地吹起了她的烏發。

江以桃眼角濕潤,她輕手輕腳地掀開了小窗戶上懸掛著的帷幔,探出了大半個身子,展開了自己的手掌。

那方藕粉色的、沾滿了血跡的帕子,被盛京春末夏初的風帶了起來,在半空中輕輕緩緩地打了好幾個卷兒,就慢悠悠地往下落去。

正巧這會兒又吹起了一陣風,那晃晃悠悠下落的帕子又被風卷上了半空,悠悠揚揚地往更遠處飄去了。

“阿嵐,現在你是山穀中的風了。”

這陣風帶來了屬於初夏的那一點兒燥熱,將江以桃散落的長發也微微地吹起,從遙遠的地方飄來了不知名的花兒的香氣,混雜著一點青草與泥土的氣息,這中間或許還帶了一絲專屬於深山的氣味。

一切的一切,都會讓江以桃回想起溪山。

回想起許嵐,回想起小山匪陸朝,回想起那一段短暫的、好像隻屬於自己的時光。

江以桃將隨風飄散的長發捋到了腦後,轉了個身子去看前邊那個騎著馬的、挺直著脊背的小侍衛的背影。

“陸朝。”

江以桃張了張嘴,無聲地喊了一句。

也是在這一瞬,那侍衛忽然回眸看了眼江以桃,他們的視線在一陣晃眼的日光之中對在了一起。

那侍衛有著一雙和陸朝一樣的,漆黑得像是夜晚的眼睛。

江以桃笑了笑,又張口,無聲地喊:“是你,陸朝。”

那侍衛冷著一張臉,又凝神盯著江以桃看了好半晌,在江以桃就快要失去耐心回到馬車裏去的時候,他忽然輕輕地勾了勾唇角。

江以桃一怔,隨即也露出一個十分柔軟的笑意來。

她抽身回到了馬車裏邊,靠在小窗戶的邊緣,緩緩地閉上了眼。

她相信陸朝,從一開始,到一起都發生變化的今天,又或者是更加瞬息萬變的以後。

隻要陸朝出現,她都會義無反顧地,奔向他。

作者有話說:

還……還有……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