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相見牽著他, 到了周顯暘跟前。鴻禕跪下,雙手撫著周顯暘的膝蓋,邊哭邊道:“對不起四叔……你還痛嗎?”

周顯暘戳了戳他胸口, “一箭紮穿你這裏,你說痛不痛?”

鴻禕更是嚎啕大哭。

相見等他哭累了, 才遞給他一張手帕。

鴻禕擦完淚, 顫抖著說:“我想問問父親為什麽要害四叔,害皇爺爺……可是……皇爺爺不許我見父親了。”

周顯暘道:“你問到了,又能怎麽樣呢?都是大人之間的矛盾, 與你小孩子不相幹的。你好好在錦王府,跟著鴻祺他們一塊上學,玩樂,別多想。”

鴻禕癟著嘴:“四叔,你是不是討厭我了?”

周顯暘捏了捏他臉:“你要是每天哭得跟隻花貓似的,我就真的不喜歡你了。”

鴻禕趕緊收斂了一臉苦樣,說:“我在錦王府吃到了安南進貢來的新鮮水果, 可甜了。我都帶來了,四叔嚐嚐吧。”

周顯暘笑了:“難為你還惦記著, 我才吃了中飯,晚點再吃。”

鴻禕又討好地摸摸周顯暘的膝蓋,“四叔, 以後我常常來看你,給你帶好吃的, 也算替我父母給你賠罪。”

提到啟王夫婦,周顯暘就心寒, 他並不買賬:“你父親犯的罪, 自有陛下懲罰。大人犯的錯無需小孩來償還。你若想來煜王府看我, 是你的情誼。隻是別再提賠罪這兩個字。”

鴻禕似懂非懂,點點頭。

周顯暘又問:“錦王府住得還慣嗎?”

“七叔爺待我極好的,比家裏還好。可是我還是想要我自己的家,我想我母親了……”說著,鴻禕又想哭了,因記著周顯暘的話,改為了抽泣,眼淚也隻在眼眶裏打轉,絕不流下來。

周顯暘看到他,瞬間想起了崇華殿裏的夢。母親被廢黜,幽禁於皇陵,他跟隨母親而去。

這個夢不似從前,醒來後就逐漸淡忘,反而曆曆在目一般。

鴻禕又給周顯暘磕了個頭:“四叔,叔爺爺和五叔都不敢帶我見皇爺爺,怕皇爺爺生氣。求您了,給皇爺爺寫一份手書,讓他把我也送去西京吧。我要跟我爹娘在一起。”

周顯暘歎了口氣:“你想好了?你去西京,見到了爹娘,然後會是怎樣,你想過嗎?”

鴻禕愣住了。

周顯暘語氣冰冷:“你去西京,會和你爹娘一起,生活在比這個院子還要小的地方。一輩子出不了門,隻能抬頭看看這一方藍天。每日吃的,都是別人送進來的飯菜,不能挑食,也吃不到你愛的安南水果。”

說到這裏,鴻禕已經有些懵了,周顯暘繼續道:“這還罷了,你們一家三口苦中作樂也未為不可。可總有一天,你會長大,你爹娘會老去,一個接一個的死去。屍首被拖出去,葬在你不知道的地方。從那以後,你就得一個人生活在那個小院子,一無所有。你確定,你要去陪你爹娘嗎?”

隨著他的話,鴻禕仿佛看到了從未想象過的淒涼畫麵,他打了個哆嗦,“我不要我不要……可我想我娘……他們都有娘,我沒有娘了……”

周顯暘靠在搖椅上,有些無奈,剛才說了太多話,有些累。

榮相見給他遞了碗茶,自己蹲下拉著鴻禕的手,“鴻禕,你不是世界上唯一沒有娘親的人。我四歲的時候,娘親就死了。你看飛雲,她爹娘都沒了。我們如今還過得不錯。即便你去了西京,總有一日你也會失去你娘。這世上所有人,總有一日都會失去娘親,一個人獨自走下去。這很難,但是早一日麵對這一天,就早一日長大。鴻禕,你是陛下的長孫,是最大的孩子,你能做到的對嗎?”

鴻禕抽泣著,想了一會兒問:“四嬸,你想你娘嗎?”

榮相見笑了:“當然想,隻是她死得太早了,我都不太記得她長什麽樣子,想也無處可想。我隻是想著她在天上看著我,她希望我好好長大,平安活著。你娘至少還活著呢!你想她,她也在想你,你們還可以看著同一輪月亮,牽掛著彼此。你還記得最後一次見她,她跟你說了什麽嗎?”

鴻禕茫然了片刻,才回憶起來,“她叫我聽先生的話,把新學的文章好好背下來。叫我別偷偷把夾襖給脫了,如今風還大著。叫我別玩燈花,仔細燙著。”

“這就是了。你娘想你好好讀書,好好保重身體,這才是你要做的事。她要是知道你被送去了西京,一輩子關在那裏,她會高興嗎?”

鴻禕想了想:“她會罵我的……”

“就是了。”榮相見把他拉起來,給他擦了眼淚,“你在錦王府好好的,你好好的,你娘自然就高興。若有什麽不好了,來跟我們說。”

鴻禕抓著她的衣袖問:“四嬸,你不討厭我嗎?我還能來煜王府嗎?”

榮相見笑道:“你又沒做什麽壞事,哪有叔叔家不許大侄子上門的。”

鴻禕這才放心了,叫下人帶了水果進來,要給周顯暘吃。

“真是難得,天還這樣涼,他們就有新鮮的荔枝和葡萄了。”

榮相見剝了一顆葡萄,遞到周顯暘嘴邊,他張開口還沒來得及吃,榮相見就收回了手。

周顯暘吃了個空氣。

榮相見告訴鴻禕:“太醫說了,你四叔現在有許多忌口。我這裏有個單子,得照著看看,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再者,這一路上來,難免沾了灰,我叫人拿去洗洗。”

周顯暘知道她謹慎,心裏說不出的滋味。鴻禕並不知情,樂嗬嗬地把水果遞給飛雪。然後,纏著相見要看太醫擬的單子。

“哇,這麽長啊。”鴻禕看相見從書桌上拿起一張長長的單子,上頭寫了好些忌口,更加不好意思了,“四叔,你受苦了,這麽多好東西都不能吃。”

周顯暘笑笑:“等我養好了就無妨。到時候,四叔再帶你去打獵,如何?”

一說起這話題,鴻禕來勁了。

“四叔,春獵咱們是趕不上了,秋獮總可以的。聽說這次神箭營演武,所有人都被您的箭術驚著了,我還沒看過呢!您能不能傳授我幾招?”

周顯暘點點頭:“好啊,你這幾個月除了好好讀書,也得好好練練騎射,等四叔好了再帶你去。”

“是,我這就回去,求叔爺爺給我請個好師傅。四叔,我瞧你沒什麽力氣,我就不吵你,改日再來看你。”鴻禕一改來時的苦悶,恢複了幾分孩子心性,帶著人回去了。

榮相見跟著,送客出門。孫明悅見鴻禕精神好了許多,道:“難為你們兩個,不遷怒於他。”

榮相見淡淡道:“遷怒又有什麽用,平白多個可憐孩子罷了。”

回到書房的時候,飛雪已經將水果都洗幹淨,拿了來,說:“我剛才喂了貓,應該沒事。”

榮相見先自己嚐了兩個,確認沒什麽問題,才剝給顯暘吃。他很過意不去:“何須你親自試毒呢?”

榮相見鼓著嘴:“我就是饞了。”

……

相逢滿月的時候,周顯暘已經能下地了,行動也逐漸恢複。

隻是,金陵風波迭起,孫太醫按照他的囑托,刻意隱瞞了他恢複的狀況,對宮裏隻說煜王還需要靜養,不能再勞心傷身。

在家裏拘了這麽些日子,也就是相逢滿月,他終於坐上馬車,頭一遭跟相見出門,去英國公府。

雖然不辦滿月酒,但家裏親戚之間,還是要慶賀一下英國公老來得子的。

永定侯一家,還有英國公的堂兄弟,老國公爺那一輩二房的親戚們都來了。

一時問起周顯暘的傷勢,皆是驚心不已。他受不了被一群人圍著噓寒問暖,更是把裝病進行到底,一副說不了幾句話的樣子。

幸而因是家宴,沒那麽多約束,鍾姨娘自己抱著孩子過來,給親戚們看,立即解了他的圍。

“你瞧,這孩子長得真像國公爺。”眾人圍著小孩兒,暫且讓周顯暘喘了口氣。

今日除了榮相知待產沒來,其餘晚輩都到了。榮相予夫婦也一早來了,趁著一個空檔,他們夫婦拉著榮相見和周顯暘去了扶風軒的湖邊,似乎是有要事交代。

二姐夫手下管著皇陵護衛,周顯暘心裏沒來由地緊張,生怕出事。

果然,二姐夫告訴他:“皇陵守軍聽說了校場你受傷的事,私下議論的時候,被餘氏聽見了。她以為你不行了,哭著要闖出來,要求陛下恩準見你一麵。侍衛們哪敢傳這個話,餘氏也是著急,就直接撞柱上了……冒死要見你。”

周顯暘聽到這裏眉頭微皺,但沒說什麽,二姐夫立即寬慰:“殿下別擔心,她沒有性命之憂。隻是撞傷了,下麵的侍衛瞞不住,才來報我,找郎中救治。我跟父親商議,便將這事上奏給皇上……心想說不定皇上會念著你救駕的功勞,開恩呢。皇上派了個太醫去看她,聽太醫匯報了她的傷情,又送去了上好的藥材,把她的份例翻倍,還命我們在京中置辦些擺件,把她住的地方重新布置一番。”

周顯暘點頭:“多謝姐夫,現在她傷治得如何?”

“她精神不好,不吃不喝。無論我們怎麽跟她說,煜王已經脫離險境,她隻是不信,覺得你已經被人暗害。太醫說,她這個樣子傷很難好……你也知道,傷著頭部,問題可大可小。殿下,要不要給她寫一封信,囑咐她安心養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