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 他抬起手摸了摸榮相見的眼角。

“你剛才沒有睡著嗎?眼睛都是紅的。”

榮相見握住他手:“這種時候,怎麽睡得著?”

“明早去告訴皇上,我醒過來了。然後, 我們就家去吧。”

“你傷成這樣,怎麽回家?萬一牽扯著傷口怎麽辦?”

“不妨事, 又不是傷筋動骨, 皮肉傷在哪裏養都是一樣的。回了家,有那麽多人照顧,還有小南小北, 你也不必從睜眼就盯著我,能鬆快些。我這幾日是睡足了,看你這樣,我怎麽可能安心躺在這兒養病。”

榮相見看他堅持,隻能隨他,又問:“剛才崇華殿究竟發生了什麽?怎麽啟王夫婦都被下獄了?”

周顯暘想想剛才的場麵都覺得心驚,猶豫著要不要將剛才的事告訴榮相見。

這倒惹得她不痛快:“怎麽, 不能告訴我嗎?”

周顯暘忙笑:“有些事怕你知道了,對你不好。”

“你知道和我知道有什麽分別?”

也是, 周顯暘拉著她躺在**,輕聲將剛才的情形全都說了。

聽著聽著,榮相見隻覺齒寒。

“為了帝位, 殺害一個對自己如此真心的結發妻子……”榮相見設身處地去想,“明|慧皇貴妃倒是生了個好兒子。”

周顯暘頗為不滿:“你這話說的……這個好兒子害得你夫君差點一命嗚呼。”

榮相見忙摟著他的腰:“他不是你的好兄長, 卻是好兒子,這不矛盾啊!如果可能, 我也希望我的孩子……”

榮相見陡然止住。

周顯暘奇怪地問:“你的孩子?”

而後瞬間明白了, “你希望你的孩子……在上一世也手刃父親, 報仇雪恨嗎?”

“不……我隻希望他能平安健康地長大。”

相見心知改變了人生,此生注定不會再與昀兒有一段母子緣分。可得知這世上有一個與她經曆相似的女子,勾起了她的同理心。如果明|慧皇貴妃活著,此刻她該是欣慰,還是難過?

沒人知道。

榮相見搖了搖頭:“希望我們的孩子,不用經曆這些。”

周顯暘先是笑出聲,然後牽扯到傷口疼,最後反應過來,不高興了:“好端端拉上我做什麽?你想讓你的孩子殺了我嗎?”

“打個比方嘛,你要是對我好,我自然讓我的孩子孝順你。”榮相見笑道。

周顯暘無語,說得好像她的孩子不是他的孩子。

他把話題拉回來,“我看啟王也未必隻是為母報仇。這麽多年,報仇總有機會,何必等到這個時候?還不是因為謀奪帝位的時機成熟了。”

榮相見點點頭:“要行大逆之舉,總得有個光明正大的理由,話說回來,啟王要恨也該恨陛下,為什麽處處與你做對,把史豐害得那樣慘,還往咱們府裏安插眼線。”

“因為他覺得,害死他母親,餘家也有份,我母親也有份。沒有我母親,他本該是皇上的嫡長子,毫無疑問的東宮人選,全天下最幸福的孩子。

其實,小時候母親一直說,我有的東西,啟王一定要有,她要一碗水端平。可畢竟不是親母子,啟王兄年歲又大了,宮中來往也不可能太過親密。沒想到他居然一直覺得被母親苛待,每個人看事情的角度實在是太不相同。”

“繼母難當啊,”榮相見歎了口氣,“說到底,都怪皇上薄情狠辣,你說,餘皇後當初謀害皇嗣之事,會不會是……陛下……”

榮相見說著說著把自己嚇了一跳。

她原來一直猜想,餘皇後中了後宮中人的算計,年代久遠無法追究。可如今細想,宮裏有機會登上儲位的幾位皇子生母,都不像是心機如此惡毒之人……

反而是皇上……他與餘家為利相聚,甚至為此害死發妻。餘太師死後,餘皇後便出了事。很難不懷疑,這是皇帝在泄憤。

更兼永安侯得到重用之際,一邊是平定東海,一邊是大開海市,既是守衛國土,也是繁榮經濟的關鍵時刻。一碗湯藥下去,儷貴妃登臨後位,張家為國朝盡心,又沒有子嗣和外戚把持朝政之憂,真是一舉三得。

周顯暘沉默了片刻,眼神格外蒼涼。這是他早已想過,也最不願意相信的一種可能。

“其實這些年,我一直是這樣懷疑的。以我母親的心性,如果有人嫁禍於她,她寧死也會求個清白。她離宮之前,卻絲毫不為自己的冤屈辯白,叫我不要執著此事,想來最大的可能就是,她想明白了這件事根本沒有反轉的餘地,因為嫁禍她的人,就是那個高高在上,裁決天下的人……追尋真相,隻會對我不利,她才一再阻止,甘心幽禁皇陵,換我的平安。”

“那怎麽辦?”榮相見聽著,隻覺心裏堵得慌。原本她想的是,找到證據,還餘皇後清白就好。可如今那個能夠還她清白的人就是凶手,如何是好?

周顯暘輕歎了一口氣,“無論如何,都要先找到當年事發的關鍵人物,太醫也好,宮人也好。事情久遠,陳日新暗裏查訪許久,也沒有確切的證據。”

“你現在還是重傷之中,不要思慮過度,太醫說你要靜養。”

周顯暘看了她一眼,語帶抱歉:“這幾日,都圍著我轉,你娘的事,都耽擱了好久。”

榮相見反倒寬慰他:“總要先顧好活著的人,她會理解我的。我瞧著你還是沒精神,再睡會兒吧。”

說罷,她坐起身,周顯暘拉住她,“怎麽了?”

“我可不敢躺在你身邊睡著,一不小心壓著你傷口怎麽辦?”

她撥開周顯暘的手,跳下床,麻利地把睡了好幾夜的搖椅搬過床邊,躺下。

“睡那上頭,不覺得硬的慌?”

“有什麽要緊,我也沒那麽金貴。”榮相見隨著搖椅晃動著,忽然想到一件事,“既然殿下懷疑當年的事,危急關頭為什麽還要做這樣的傻事?皇上值得你豁出性命相救嗎?”

周顯暘側過頭,盯著相見,“我不是救他。”

“哈?”榮相見不解,周顯暘這才把那日的情形告訴她,“當時,齊老將軍和你父親站在他身邊,他們到底都是忠君之人,擋在皇上身前……”

榮相見眼睛一熱。

“齊老將軍就像我祖父一樣,我從出宮後就跟著他學習兵法、軍務,對他倒比皇上親。你父親,是你在世上最親的人,你已經沒了娘,不能讓你連爹爹也沒了。”

眼淚無聲地滑過榮相見眼角,她趕緊抹了:“對不起,我不該讓你穿什麽金絲軟甲,白叫這個名字,連弩|箭都擋不住。害得你傷成這樣。”

周顯暘朝她伸手,想擦擦她的眼淚,奈何夠不到,隻好把手搭在床沿。

“多虧你做了那個夢,讓我穿這個,不然這新製的弩|箭威力之下,現在也許我真沒命了。”

榮相見握住他手,心中說不出來的況味。她不願他涉險,卻又感激他涉險。

“陛下說你救駕有功,晉封你為親王了。”

“哦。”周顯暘混不在意,用力握了握榮相見的手。

兩人安靜躺著,沒有再說話,隻覺能什麽親王尊位都不如此刻,能牽著彼此的手,來的滿足安心。

就這樣,不知不覺,一同睡著了。

皇帝在福寧宮中,大發雷霆。

“這幾個孽子,朕上輩子欠了他們什麽,一個比一個不省心!生這麽多兒子有何用?早知如此,還不如多生幾個顯瑤這樣的閨女,才是有福氣!”

惠貴妃聽了,心中高興,麵上卻不露聲色,說:“陛下寬心些,您的幾位皇子不都是好孩子嗎?”

皇帝聽她這樣說,冷笑一聲:“啟王平日裏是何等孝順,如今不也成了狼心狗肺之徒。剩下那幾個,誰又能保證不是像啟王包藏禍心?”

惠貴妃忙道:“煜王啊,他為了救陛下,連命都差點交代了。陛下,這樣孝順的好孩子,金陵城哪裏還能找的出來呢?”

皇帝想到顯暘,心中就五味雜陳。顯暘之禍,說到底是也是受自己牽連的。他以手支頤,享受著惠貴妃嫻熟的按摩,“那個孩子,一直跟朕很生分,不想卻有這份心。”

“煜王自小在軍中長大,又在西秦潛伏了那些時日,性子自然冷淡克製,不比其他皇子,與陛下親厚。可是,他願以性命維護陛下,這份情誼,不比說幾句好聽的話,在您跟前撒嬌更難得嗎?

“再說,瞧他接受與相見的婚事,平日善待相見的樣子,便知煜王是個老實孩子,心裏是感恩陛下的,隻是不像其他兄弟嘴甜,總要吃虧些。”

說著,福寧宮人將昭仁公主這個月的書信,送了進來。

惠貴妃立即當著陛下的麵讀給他聽。皇帝聽著公主家常書信,心情漸漸好轉,笑出來:“朕的小外孫已經會叫媽了……這才七個月吧……像顯瑤一樣鬼靈精。”

“外孫那也是陛下的血脈,自然是聰明孩子。”

惠貴妃陪著皇上閑聊家事,捏肩捶腿,又伺候他在福寧宮用了膳食,二十年來形成的習慣,已經不需要思考,把皇帝服侍得妥妥貼貼。

皇帝午睡前,這才開口詳細告訴惠貴妃啟王之事,破口大罵:“這個逆子,弑殺君父,還在崇華殿裏對自己的親弟弟下毒手!”

惠貴妃故作驚訝:“啟王竟然敢行如此悖逆之事?真是讓人心驚啊!陛下,您一定很傷心。”

“是啊,”皇帝靠在軟榻之中,滿目倦怠,“朕難道對他不好嗎?他才幹平庸,朕依然給他親王尊位,僅次於顯曜。他約束家臣不利,被人告上京,朕也不處置他,替他兜著……”

“陛下慈父心腸,隻可惜啟王糊塗,走錯了路……”

“嗯?你覺得,他隻是一時糊塗……”

惠貴妃忙道:“臣妾對啟王並不了解,但隻承幹宮這些日子冷落,其他王公親貴,都立即看著風向,跟承幹宮斷了往來,隻啟王殿下,常來請安。這不見風使舵的心性,瞧著倒是好的。”

皇帝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惠貴妃:“你啊,心思單純,所以看著旁人,都往好的地方想。你也不想想,厲王被降位,中宮的依靠沒了。啟王有著長子的名分,如果此時獲得中宮支持,謀逆成功,中宮提議他承繼大統,朝臣們自然也會讚同,一切不就順理成章了嗎。”

“啊?”惠貴妃一臉不可思議,“人的心怎麽能這麽壞呢?臣妾覺得,皇後娘娘對皇上斷不會如此。”

“她不會,她不過是被人利用罷了。”皇帝哼了一聲,“永安侯就不這麽想了。這個老狐狸,今日居然以退為進,自請入刑戒司接受拷問,以證清白。想必,他把蛛絲馬跡都料理得幹幹淨淨了,沒有證據,這件事就隻能讓啟王一個人背了。”

惠貴妃道:“那又如何?陛下洞察一切,自然會有裁決。”

皇帝拍拍她的手:“那是自然,朕不會放過他。”

說話間,有宮人稟報,說皇後在宮外求見。

皇帝眼皮都懶得抬:“朕倦了,叫她自己回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