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一出, 莫說是皇帝,就連段飛聽得都汗毛倒數。

他們不約而同想到了史豐的長子,那個在西秦慘死的千夫長。

段飛作為軍人, 深為憤恨,在旁忍不住直言:“居然利用一個為國朝捐軀的軍人慘死之狀, 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簡直是喪心病狂。幸而陛下明察秋毫,否則史家父子也太冤屈了。”

皇帝麵色陰沉:“難怪史豐會說在現場看到了兒子,發狂為他報仇。從在他身邊安插妾室, 以安寧香誘導,再到校場故意模仿其子死狀,刺激他發病,這整件事布局,恐怕是從去年兵部改製,籌備校場演武就已經埋下伏筆。朕估計史豐去試用連弩,可能都是連弩營有心之人鼓動他去的。”

想到之前齊老將軍說, 史豐自從領了閑職,遵從太醫囑咐, 許久不碰利器。這次,卻被當做棋子驅使,這幕後之人心思真是狠毒無比。

皇上當即下令, 命刑戒司釋放史豐,讓他兒子把人給帶回去, 派太醫診治。此事如今雖然還未定論,但已經可以確認他是無辜的。

史維懸心幾日, 此刻看著渾身上下如血人一般的父親, 失聲痛哭, 求齊老將軍:“待爹爹的傷好了,我們還是回陽州去吧……京城比戰場凶險萬分,我們待不下去了。”

齊老將軍無言:“一切等你爹和煜王傷好了再說。”

……

周顯暘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中的故事並不美好,他在母後被廢黜之後,痛斥父皇昏庸,斷絕父子關係,自請廢黜,以庶人之身陪伴母親,一起被幽禁在皇陵。

直至有一天,先皇駕崩的消息傳來,他和母親被短暫放出來,被押著遠遠朝先帝陵寢,跪拜了一次。

然後……母親被張皇後,不,被崇慶皇太後的宮人下令,給先皇殉葬。

當他掙脫宮人的押解,去救母親的時候,被身後的侍衛以□□穿心。

往常噩夢再痛苦,隻要夢醒,心口的痛苦就會緩解,可這一次睜開眼,得到的是萬倍於夢中的痛苦。

他喘了一口冷氣,緩了好一會兒,才恢複清醒。

小北立即就發現他醒了,站在床邊,臉上笑開了花。

周顯暘也艱難地回給他一個微笑。

往常這個時候,小北早就該嚷嚷起來了,這次卻是輕聲往外走。

他這才注意到趴在床邊的榮相見。

她發髻鬆鬆挽在腦後,隻用一根素色玉簪定住,想來是這些天忙的根本沒心思梳妝。

一隻手墊在臉下,另一隻手握著他的左手,就這樣睡著。

但是,能看出來睡得並不安穩,處於一種半夢半醒的警惕狀態,有輕微的動作。

周顯暘努力抬了一下左手,觸碰到她的臉。

榮相見整個人一驚,旋即醒了。

看見周顯暘蒼白勉強的笑,她瞬間紅了眼眶,一句話也說不出,隻是抓著他的手默默流淚。

好一會兒才擠出一句:“疼嗎?”

周顯暘也費力地擠出兩個字:“不疼。”

他還記得自己拔箭的時候,生生痛醒。王妃抱著他哭得死去活來,在他耳邊說著那樣的話。

他努力抬手,想給她擦擦眼淚,但是根本抬不起來,牽扯得傷口太疼了。

相見立即俯身,把臉放進他手裏,讓他毫不費力就能擦幹她的眼淚。

榮相見知道他在騙人,但無妨,他能醒就好,能再和她說話就好。

孫太醫很快被小北叫來給煜王診脈。

他整個人麵露喜色,知道煜王的命是保住了,自己兒子的命就也保住了。

趁著太醫去回稟皇上的時候,相見把這幾天發生的事,簡單告訴顯暘,即便是那些會讓他寒心的事,也沒有隱瞞。

周顯暘安靜聽著,絲毫沒有情緒波動,末了隻道:“實在辛苦你了。”

榮相見搖搖頭:“這算什麽,你才是最辛苦的。”

說罷,差使宮人去慈寧宮告訴太後這個好消息。

周顯暘這才知道,自己是在崇華殿內養傷。

眼見四下隻有王妃和小北、琳琅,周顯暘悄悄朝他們做了個手勢。小北和琳琅會意,立即走到屏風之外守著。

榮相見坐到**,靠在周顯暘身邊,聽他說話。

“大哥……是大哥。”

“真的是啟王?”榮相見原本也猜到這裏,但聽他這樣說,更篤定了。

周顯暘點點頭,回憶了一下出事的瞬間。

“當時,我撲過去,想用背上的金絲軟甲抵禦冷箭,正好看見站在角落的啟王,盯著我們。他眼裏絲毫沒有驚懼慌亂,反而是一副大仇得報的癲狂。現在想想,他和守衛在高台外圍的段飛站在一起,是有意避開冷箭。”

“可是現在校場的人,已經自盡身亡了……隻怕死無對證。皇上那邊一直沒有動靜,估計是查不到他。”

周顯暘說:“那就讓他……自己跳出來。”

……

煜王醒來的消息,很快傳遍後宮。

可是,當皇帝和太後再次趕到的時候,周顯暘又睡了過去。

太醫連忙安撫道:“殿下高熱已退,這次不是暈厥,是太累了昏睡過去。煜王失血過多,幾日沒有進食,所以精力不濟。方才王妃給他喂了些流食,等他補充一點體力,一定能恢複好,跟太後和陛下說話。”

聽太醫這樣說,他們才放了心。

榮相見行禮送長輩們出去時,眼神閃爍,似有難言之事,很是不安。

太後和皇帝一早發現,支開眾人,隻單獨問她話。榮相見驚恐不已,跪在地上說:“殿下剛才醒時,跟我說,他看到是誰謀逆行刺陛下。”

“誰?”

榮相見作出為難的樣子:“我不敢說,我怕太後和陛下覺得我挑撥天家和睦……那我就罪該萬死了。”

太後厲聲道:“糊塗啊,皇帝和顯暘的命都快被人傷了,你還顧忌什麽天家和睦!你隻照實說,哀家和陛下絕對不會責怪你!”

榮相見這才斟酌著開口:“殿下說,事發時他看到啟王,毫無驚慌之色,滿目憤恨,冷眼旁觀。且當時啟王脫離了人群,獨自站到了段飛身邊,避開冷箭,似是早有準備一樣。”

“怎麽會是他?”太後非常不解,榮相見忙道:“啟王兄最是孝順,性子溫和,按理說做不出這樣狠辣之事啊,所以相見才猶豫,怕是殿下看錯了……這沒有實據之事,說了有搬弄口舌是非的嫌疑,可是,又不敢隱瞞太後和陛下……”

“好孩子,”太後示意唐副都知將她扶起來,“你隻管好好照顧顯暘,其餘的事,自有皇帝做主!”

榮相見答應了,小心翼翼地看著皇上的臉色,退下。

太後這才盯著皇帝:“啟王是在你的藩地長大,哀家跟他素來沒什麽祖孫情分,也不了解他。你覺得,會是啟王謀逆行刺嗎?”

皇帝麵色陰晴難定,似乎也在權衡什麽。過了一會兒,他想起什麽,抬手招來段飛:“那日行刺之時,啟王站在何處,你可還記得。”

段飛毫不知情,照實回話:“當然,啟王當時就在臣身邊,一直在和臣說話呢。”

“他怎麽好端端,跑到你身邊去了。當時,你領著羽林衛護衛在高台之側,並不在王公之列。”

段飛一臉懵:“這臣就不知道了。當時演武正熱烈,啟王走過來,跟臣閑聊。”

“聊些什麽?”

“都是些不打緊的話題……臣當時忙著查看周遭情形,也沒認真聽……”

段飛說到這裏才反應過來:“難道……啟王是有意分散臣的注意力?”

一想到這裏,段飛立即跪下:“臣失職,請陛下降罪!”

太後見皇帝眼神愈發陰冷,便說:“既然皇帝有疑,不如設個局,叫他自揭真麵目。”

周顯暘受傷後的第三天,眾人都很擔心。按照太醫的說法,今日若再不退熱好轉,情況就難了。

連禁足的厲王夫婦都請旨進宮去探病。

眾皇子請過安後,同往崇華殿。

岐王最是氣盛,忍不住議論:“你們聽說了嗎?這次校場並非意外,而是有預謀的行刺。昨天四哥曾短暫醒過來一次,想告訴王妃誰是凶手,可話還沒說完又暈過去了。”

允王立即道:“怎麽不知道?昨天我和允王妃親耳聽四嫂說的……四哥當時看見幕後主使了。”

厲王急忙問:“看見?那意思是就在校場,王公重臣之中?”

“應該是。”

牽扯到禦史台和監查院的時候,厲王就已經懷疑是永安侯背著他做了什麽,這兩個地方他們安排的人雖然折損了些,但仍有勢力。

厲王生怕自己受此牽連,便道:“此事鬧得人心惶惶,希望四弟吉人天相,讓凶手盡快落網。”

“誰說不是呢?”慶王歎了口氣,“原先禦史台居然有人帶風向,硬說是四弟一手操縱整個事件,為了爭奪父皇的恩寵!居心實在惡毒,若由著這人興風作浪,後患無窮。”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到了崇華殿。

周顯暘還沒醒,各位殿下的慰問,隻好都衝著煜王妃去。

榮相見在病床前守了三天,此刻整個人已經瘦了一圈,眼窩都凹進去了。

素來對她沒有好臉色的啟王妃勸道:“煜王妃,縱然你對煜王情深義重,也不能不愛惜自己的身子,你這樣將來四弟看見,豈不心疼?”

孫明悅忙跟著又勸了一回:“相見,你就聽大嫂的話,去福寧宮裏睡一覺吧。這裏我替你照看著,你還不放心麽?”

榮相見已經非常虛弱,心有餘而身體實在支撐不下去,少不得答應了。

琳琅立即扶著她,去了後宮。

眾皇子圍坐在煜王病床前,問太醫情況。聽說,他已經退燒,隻是過於虛弱,這兩日應該能醒過來,都放了心。

坐了一會兒,承幹宮來人,傳厲王夫婦。隨後,慶王夫婦和岐王也各自去給皇貴妃和賢妃請安。

啟王眼看殿中人越來越少,便對允王道:“五弟,你們不去給嘉貴妃問個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