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相見原本強撐著, 此刻眼淚一下子就淌下來了,她哭道:“皇上……他從來不稀罕什麽親王郡王的……他隻要自己的父親能陪陪他。這個時候,您就陪著他吧。”

聽了這哭訴, 皇帝動容不已,忙應允著, 坐在床頭, 拉著周顯暘另一隻手。

於是,沈都知領著皇子們去屏風外麵坐著。宮女們上了茶,眾人皆是心神不定, 哪有功夫喝。隻有啟王殿下,從校場一路過來,早就口幹舌燥,端起茶盞,喝了起來。

允王和歧王對視了一眼,總覺得這個大哥,跟他們幾個真是毫無情分。哪一日他們到了生死關頭, 大哥也不會著急一下的。

這時,屏風另一側傳來周顯暘慘烈的呼喊。

“啊……”

“顯暘……顯暘……”榮相見哭著亂了分寸, 皇帝大聲道:“你們快給他止血啊!”

太醫們不等發話,就已經迅速上了止血散。

皇子們坐不住,又繞回來, 隻見負責拔箭的太醫院院令,一手的鮮血把衣袖都浸濕了, 應當是剛才拔箭時,被周顯暘身上噴湧出的血濺到了, 場麵駭人。

周顯暘被生生痛清醒了, 嘴巴開合著, 大口喘息,卻已經痛到發不出任何聲音,渾身**抽搐著,榮相見隻能抓著他的手,抱著他半邊身體,在他耳邊不斷安撫:“顯暘,不疼不疼了,馬上就不疼了啊……”

皇帝看著周顯暘充血的雙目,急得把多年前的老話翻出來說:“顯暘,你是男子漢,要堅強。”

這場麵看得幾位皇子直抽冷氣,允王急得抓耳撓腮:“怎麽樣了?能止住嗎?”

太醫又上了止血散和紗布,忙亂了一番,才鬆了一口氣:“血是止住了。萬幸這箭鏃並未正中心髒,稍稍偏了一寸。否則,根本無法挽救啊。”

“那就是有救了?”

太醫又看了看煜王,重新切脈:“未必啊……止疼散的效用根本無法抵禦拔箭的痛,殿下痛到暈厥過去。這三日若能清醒過來,退掉熱,或許就有救。這期間任何時刻,都有可能……”

“什麽都有可能!”皇帝被這幫太醫模棱兩可的態度氣得不輕,站起身怒斥,“隻有一種可能,就是顯暘好起來。”

眾位太醫當即伏地:“是,臣等一定竭盡全力。”

周顯暘意識混亂,再次暈厥,將睡欲睡之際,口中忽然蹦幾個字:“母親……疼……”

榮相見在一旁聽了,心裏一驚,忙大哭著掩飾過去:“殿下,我在這兒……我陪著你……我守著你……你別丟下我……”

說罷,伏在他身上慟哭,順勢把手捂著他的嘴。幸好他氣息微弱,說話的聲音也小,方才被太醫們回話的聲音給掩飾過去了。

眼看著,這拔箭一關暫且過去了,接下來須得太醫們寸步不離地守著。

眾人又坐著等了一會兒,周顯暘一直沒醒。

沈都知勸說皇帝保重龍體,暫且回去休息,有情況再來看不遲。

皇帝這才起身,說:“去崇政殿,叫汪直來。”

說罷,示意眾皇子離宮回府,又對英國公說:“你留下。”

這時,皇貴妃和惠貴妃趕來,眼看皇帝麵色如鐵,雖牽掛顯暘,還是習慣性地問:“陛下,聽聞您在校場受驚,龍體如何?太醫可給您看過了?”

“朕無恙。”

“煜王如何了?”

皇帝深吸了一口:“暫且緩了下來,你們去看看他吧。對了,太後那邊……”

皇貴妃立即道:“臣妾已經傳話給唐副都知,不許任何人向慈寧宮走漏風聲。”

“好,顯暘是你的兒子,這裏就有勞皇貴妃照料。”皇帝囑咐完,又對惠貴妃說:“煜王妃哭得那樣傷心,你去勸勸她。別顯暘挺過來了,她倒垮了。”

“臣妾明白,陛下隻管放心。”惠貴妃立即應承。

“宮裏交給你們,朕很放心。”說著,皇帝一臉疲態,艱難地跨出崇華殿高高的門檻,往崇政殿去了。

齊老將軍和史維父子已經跪在殿外。

皇帝隻讓齊老將軍起身,進殿,給他和英國公賜座。

兩位老臣不敢坐,戰戰兢兢立在原地。

今日之事,陛下定有雷霆之怒,隻是因為煜王傷勢凶險,才暫且擱置。眼下,煜王暫且保住性命,是追究罪責之時。

皇帝怎會不明白他們的心思,指了指座位,語氣加重了些:“讓你們坐就坐。朕老了,你們兩個也老了,經過今日之事,咱們三個,都不得不服老啊。”

陛下言語間有親厚之意,兩位老臣默契地對視了一眼,這才坐下。

皇帝示意門外跪著的那對父子:“他兒子怎麽來了?”

齊老將軍說:“史維說,其父行為瘋癲,危及聖駕,重傷煜王,罪該萬死。請陛下念在史家為國捐了一條命的份上,念在其父年事已高的份上,允許他替父領死,留他父親一條命吧。”

皇上沉默了片刻:“史豐倒是養了個孝子。朕那麽多孩子,有幾個能孝順到這種程度?”

英國公立即道:“一個煜王殿下躺在那裏生死攸關,即便各位殿下都願意為陛下而死,陛下也舍不得啊。”

齊老將軍跪下道:“史家父子三人在軍中頗有建樹,大郎死在西秦,以至於史豐受到刺激,時而瘋癲。今日闖下這樣的大禍,根源是臣疏忽失察,臣不該心軟,見他病情好轉,便允準他來校場。”

皇帝抬手示意他起身。

沈都知此刻進殿回稟:“兵部尚書汪直已經候在殿外了。”

皇帝立即著他前來問詢。

汪直負責總攬負責本次演武,出了這樣大的事,為了保住腦袋,自然是拚命推脫罪責,跪在殿中回稟:“史豐今日隨齊老將軍進入校場,與他接觸過的人都說,他今日本無異常。隻是,步兵演習攻城之時,他自行脫離人群,留在了南坡演練連弩的地方,說想試試這新兵器。當時,也有其他軍中的人好奇。連弩營本就為這新武器得意,便都讓他們在操練的場子,對著靶子試射。誰知,史豐拿了兵器,忽然發了狂,居然不對著靶子,而是胡奔亂跑,嘴裏嚷嚷著‘報仇’,胡亂掃射了一番。連弩營的士兵忙將他控製,才防止事態擴大。如今,連弩營都尉已經跪在正陽門外,與臣一起,向陛下請罪。”

皇帝懶得理什麽請罪:“傳史家父子。”

史家父子一進殿,就重重磕頭:“微臣罪該萬死。”

“你是該死。若不是朕還有疑慮,你早就該被就地處決。”

史維與煜王交情頗深,此刻悔愧痛心之情,亂作一團,隻痛哭道:“不知四殿下傷情如何?若他能轉危為安,臣立即死在這殿上,也可瞑目了。”

皇帝聽說過史維兄弟二人和周顯暘一同在軍中長大的情分。此刻,史維有此反應,也是情理之中。

隻是一腔怒意無處抒發,大罵:“你們最好乞求顯暘平安,否則你們父子兩個的腦袋,朕都要砍了!”

史家父子立即稱是。

“史豐,你喪子之後,行動瘋癲。朕體恤你一家為國朝拚命,給了你閑職頤養天年,也留下史維在京中任職,照看你晚年,你為何不安分守己,非要去碰連弩這樣東西。是不是有人指使你!”

史豐一聽,皇帝是把這次意外,當成了一次有預謀的刺殺,當場喊冤:“陛下明鑒,臣怎會受人指使,怎敢對您和殿下不利?”

“那你說為什麽好端端地發狂?還將那連弩,不偏不倚對著朕。”

“不不不!”史豐拚命搖頭,“微臣沒有……微臣當時……微臣當時看見了我家大郎,他被西秦人的□□射得滿臉都是血窟窿,微臣隻想救他,殺西秦人,救他,殺西秦人……我兒死得好慘啊,臉都□□紮爛了,皇上,我兒子死得好慘啊……”

史豐根本無法正常回憶剛才的經過,隻是不斷重複著瘋癲的話,一會兒痛哭,一會兒癡笑,嚷著:“報仇!”

史維在一旁,一邊流淚,一邊控製父親,不要在禦前再鬧出亂子。

齊老將軍和英國公都很不忍,可是,這個樣子,皇帝怎會放過?

果然,皇上召來了刑戒司,要把史豐帶走審問。

史維萬般不願,可是為了證明父親沒有謀逆刺殺陛下,也隻有這樣。隻能跪在地上默默流淚。

這時,段飛把剛才太醫們收拾好的證物帶過來,給皇帝過目。

一件血染的金絲軟甲,中心處,破了個口子。還有被剪成好幾段的弓箭和箭鏃。

皇帝看了一眼,說:“這個東西,怎麽有些眼熟?”

英國公立即起身回答:“這是陛下賞賜。二郎那件,如今給相望了。臣的這件,作為陪嫁給了王妃,本就是想給煜王用的。”

“嗯,幸好有這件東西,保住了顯暘一命。”皇帝簡略看過,叫段飛連同汪直送來的東西,一並保管好。

經過一天的驚心動魄,皇帝有些乏了,讓殿中臣子們都退下。

英國公和齊老將軍請旨,想再去崇華殿探望。皇帝點頭答允了,又說:“你們看看就回吧,早點回去,好生歇著。胳膊都不利索了,還當和從前一樣鐵人般的,替朕擋刀擋槍。”

兩位老臣道:“便算是有一口氣,也要這麽做。”

皇帝擺擺手:“去吧。”

崇華殿裏,榮相見已經下床了,鬢發散亂,脂粉暈染,靠在床邊,毫無王妃的雍容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