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相見像被人踩著尾巴的貓, 一把推開周顯暘,無地自容,趕緊掩麵跑了。

剛出杏芳閣, 就跟來人撞了個滿懷,榮相見沒反應過來, 低頭說:“對不起。”

那人什麽都不說, 伸著脖子往杏芳閣裏看了一眼,正撞上周顯暘一臉不善地看著他,急忙穿過門前, 從另一條道走了。

榮相見看見小南小北從原路過來,趕緊裝沒事人,笑道:“你們也進杏芳閣看看吧,景觀不錯。”

“好。”小南湊近,壓低聲音,“我們是跟著那個人上來的。”

榮相見反應過來,看著那人的背影:“跟蹤我們的?”

“對, 剛才被您撞上,瞧他心虛的樣子……你們又不認識他!要是我, 就大大方方走進去聽你們說話。”

小南幸災樂禍的樣子,榮相見打賭她沒少幹這事。

那頭,周顯暘正準備出來, 被那灑掃尼姑攔住:“施主可是姓周,家中排行第四?”

他聞言腳下一滯, 警惕心起:“你怎麽知道?”

尼姑立即雙手合十,念了句“阿彌陀佛”, 又道:“公子從南華門回京時, 貧尼有緣遠遠見過。”

“嗯, 有事?”周顯暘直覺這尼姑不會隻是想打個招呼。

果然,她微笑道:“有位女施主要見您。”

一陣轟鳴聲響在耳畔,周顯暘輕聲問:“誰?”

“施主去那烤肉鋪子便知。”

明靜尼姑?

周顯暘定了定神,冷冷道:“誰這麽大麵子,要見本王,叫她自己去煜王府找門房通報。”

那尼姑心知他起疑心,坦誠道:“籠月庵從一個隻有三人的尼庵,壯大到今日,離不開當年一位靈州人士的扶持。施主隻管放心。”

靈州?這是外祖老家。這庵早年得了餘家支持?

可眼下四處都是眼線,湘宜,不是說見就方便見的。

周顯暘不動聲色,出了門。相見和小南小北都在外頭,聽見了這些話。起先都不敢信,但見這尼姑舉止坦**,又想起剛才她出聲阻止他們親密,大約是看到那人走近監視,才出聲提醒吧,這樣看倒的確是在幫他們的。

周顯暘牽住相見的手往下走:“幸好剛才你把那個人撞跑。不然這些話被他偷聽去,後患無窮。”

榮相見笑道:“小南小北跟著他呢,肯定不會讓他得逞的。”

“就是!”小北手上做了個動作。

周顯暘橫了他一眼:“你結果了他,豈不是暴露自己?這個人留著有用,皇上的疑心不消,我們就用這幫人來自證清白好了。”

“唉,九門巡捕營不盯著,現在換了皇城的人。”榮相見吐槽著。

周顯暘有些愧疚地摟住她腰她:“都是我的錯。”

榮相見一把拍下他手:“你注意些,剛才被教訓還沒夠啊?”

周顯暘訕訕地縮回手,俊眉微蹙,語氣委屈:“你怎麽對我越來越凶了?剛成婚的時候,你可是很溫柔的。”

小南小北對視一眼都很驚訝,他們從來沒有見過煜王這樣撒嬌。

相見也瞧不得他那樣,笑道:“我何曾無緣無故凶過你。在外頭,你的行為舉止要收斂一些,不然讓人瞧著不尊重。你要是嫌我不溫柔,就去找個溫柔的吧! ”

“唉,怎麽又說這話!”周顯暘最不喜歡她這樣,登時不大高興。榮相見笑著,主動拉著他的手,求和:“好啦,以後不說了,去吃烤肉吧。”

那明靜尼姑一眼就認出他們。

周顯暘這才想起來,他陪相見第一次祭拜娘親,來買烤肉的時候,明靜似乎就認出他來了,隻是當時她有意遮掩,他也沒在意。

這回,明靜絲毫不掩飾,笑道:“喲,姑娘和郎君又來了?”

榮相見笑道:“是啊,這千年古樹重生的奇觀,怎能不見見?”

“這回要幾刀肉?”

相見說:“兩份肉,四碟果子。”

“好嘞,您等著。”

明靜一邊備著食物,一邊隨意問:“我們有一家分店在寰宇門外,要不要過去嚐嚐?”

周顯暘接過碟子,手指忍不住發顫,他耐著性子,盯著明靜的眼睛,一字一句:“今日不便,以後再說。”

明靜立即明白了什麽,不多說,認真收拾肉。她的夥計照舊去幫他們收拾好一個桌位。

秋高氣爽,四人一起坐在明靜的烤肉鋪子前麵,吃著烤肉喝著新鮮桂花茶,懶懶曬著太陽,樣子看起來別提多愜意。

若不是知道不遠處有幾個人也坐了下來,周顯暘今天就可以見到餘湘宜了。

榮相見想到這裏就氣。

……

崇政殿裏,刑戒司尊使肖鞏前來複命。

“陛下,今日煜王夫婦仍舊是在京郊賞秋,這次去了西邊的籠月庵。”

“這個庵沒聽過,有何特殊嗎?”

“那籠月庵香火不旺,規模也小,京中貴眷們極少去。隻是有棵千年古杏樹,今年死而複生,如今正是最美的時候,不少王公豪門都引以為奇,前去觀賞,想沾沾千年的福氣。想來,煜王夫婦也是湊這個熱鬧去了。”

“他們沒見什麽特別的人?”

“沒有,前方的人報,說一直不錯眼地跟著,煜王夫婦從未離開過視線。隻是偶然……”

“偶然什麽?”

“煜王夫婦新婚燕爾,舉止有些過於親密,大約是被尼姑勸誡了幾句,有了些言語上的摩擦。”

“他們沒見過其他人?”

“沒有,隻跟庵裏的尼姑,還有那個賣肉的明靜尼姑交談過。”

“賣肉的尼姑?”

肖鞏又將明靜的事說了。

皇帝想起來:“他們成婚時私自去西山祭拜,曾經為證清白,提到過這個尼姑。”

“下麵的人後來去跟這尼姑搭過話,那尼姑對王妃有印象。說她自小來西山祭拜,就會到籠月庵祈福,去買她家的烤肉。至於殿下,之前隻見過一次,就是跟王妃一起來的,大約就是成婚那時候。”

皇帝點點頭:“知道了,繼續跟著,不許打草驚蛇。”

肖鞏領命去了。

皇帝揉了揉眉心,問沈都知:“朕是不是多事了?顯暘自小離宮,受了這麽多苦,為朕收複西秦,建功立業,回京後也不居功自傲,安分守己。前些日子,煜王府派人去西山祭奠餘湘宜,顯然已經認定了餘湘宜之死,朕卻連他想過的安生日子,都要插一腳。”

沈都知小心答道:“若煜王問心無愧,陛下此舉又有何妨?若殿下真的有違逆陛下的舉動,這正是陛下英明之處。”

皇帝忽然怒道:“顯晗那個不成器的東西!張家把餘湘宜握在手裏這麽多年都沒動,突然送進京來不就是為了用來對付顯暘嗎?朕放任他們,就是為了看看他們到底準備搞什麽花樣。也看看餘家保下女兒究竟有何圖謀。他倒好,把京城鬧得個底朝天,餘湘宜還沒了!”

“陛下息怒。若餘湘宜已經溺斃,餘家有什麽圖謀都不打緊。若餘湘宜還活著,陛下隻要緊盯煜王,自然會有答案。”

皇帝點點頭,將案上的奏章推開:“叫陳日新來給朕念奏折吧。”

……

究竟要如何去見湘宜?

周顯暘雖然依舊跟相見過著閑散的日子,可腦子從來沒有停下來過。

湘宜冒著風險不肯遠離京城,一定是有原因的。

相見也想破了腦袋,最後決定放棄,交給顯暘。

皇上減免秦州賦稅,煜王府自然要作表率,不收一分蕃地的供奉。

這意味著今年煜王府的收入,隻能從王府自己的產業來。有煜王府落成時的賞賜,有國公府陪嫁,莊子,田地,還有一些鋪子。

如今,正到了這些地方開始陸續上交收成的時候。

榮相見在內書房看一處莊子的禮單。比對著另一份,越看越好笑:“這幫人,當我是傻子嗎?榮家也算是頂好說話的了,竟然還要昧下這麽多。”

周顯暘收回思緒,放下手中的書,問:“怎麽了?”

榮相見把兩份禮單遞到他麵前:“這是去年大邱莊送到我父親手上的禮單。這是今日送給我們的。他們打量著莊子陪嫁給了我,沒人管他們做了多少手腳啊!”

周顯暘掃了一眼:“這莊頭也太黑心了,要錢不要命。大約他也沒想到,國公爺居然把去年的禮單都留在你手裏。”

榮相見笑道:“別說去年,這莊子自給我家以來,所有的賬目明細都留著,我都放在庫房邊的小房子裏囤著呢。”

周顯暘感歎:“看來以後誰想蒙你點銀子,可是難得很啊!”

榮相見才不聽他揶揄:“我沒那麽實心眼。我心裏有個盤算,各地豐年是什麽行情,災年又是什麽行情,尋常又如何。咱們隻拿著大處,那些小錢不必去追究。一來,免得讓人覺得煜王府小氣,連幾百的銀子也要摳出來。殿下你連秦州的賦稅都想法子減免了,如此大方,何必在這些小錢上落個刻薄名聲?”

周顯暘聽這語氣,忍不住笑:“你這是誇我還是罵我呢?”

榮相見給了他一個假笑,讓他自行體會,又繼續說:“二來,若行事太嚴,下麵人未免不生怨,事情就未必好好做了。你是要一個撈不著油水,滿懷怨恨,應付差事的人,還是要一個能幹事,自己從中順便取利的人呢?”

“就不能有又正直又能幹的人?”

相見歎了口氣:“這樣的人多稀罕啊?再者即便是有這樣的人,你把那麽大產業和銀子交給他去,他也被銀子帶壞了。我們不缺銀子,不懂銀子的**力。就拿史書上那麽些能臣來說,有幾個是清正廉潔的?”

周顯暘想了想前些日子,朝廷人事變動,似乎的確是這樣:“能臣,並不都是清官忠臣,隻看用人的目的是什麽。”

“就是了。”榮相見知道他不是那認死理的人,笑道:“所以,我這幾個月慢慢梳理了一個計劃。”

“什麽計劃?”

榮相見坐在他身邊,跟他商量:“每處每年按照年景行情,收一個數,餘下的讓他們自己去發放,連帶著月例都從中支取。收益多,他們自己也賺得多。事兒辦不好,他們自己賺得就少。把咱們的產業,變成他們人人的產業,自然不會偷懶混日子。我們每年不時暗中派可靠得力之人去暗訪一番,查查上頭那些莊頭有沒有克扣下麵的人。”

周顯暘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著榮相見,納罕:“你怎麽會這麽多?”

榮相見把禮單收起來,隨便找了個理由:“我自己在宮裏看著惠娘娘和嬤嬤,學了一點。”

其實,這都是她上一世在自己院子裏當家積累的經驗了。

一起經曆了這麽多,周顯暘當然不會輕易相信這話。

他深知管家之事,隻看著是學不會的,相見這樣井井有條,明顯是經驗頗豐,再想起從前種種疑惑之處,他認真地看著她:“相見,你到底是從哪裏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