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緩緩前行。

榮相見心滿意足, 餘湘宜救出來了,周顯暘回來了。

今日真是個大好日子。

可一想到她的大好日子,是建立在武家姑娘遠嫁秦州的份上, 總有些不安。

周顯暘察覺出她的情緒,握住她手問:“怎麽了?”

“我是在想武家姑娘, 她們的娘親年事已高, 身體不好,在家中又不得寵,受盡冷落。她們兩個官宦人家的千金, 為了能出人頭地,才寧願嫁到王府為側妃。如今遠嫁去秦州,不知道她們的母親會有多傷心。”

周顯暘決定的時候,並未想到這麽多,他現在能顧的,隻有他在乎的人,他也沒有那麽大的善心, 去收留什麽武家姑娘陸家姑娘。

此刻,事情已成定局, 他寬慰道:“阿蘇那和丁程我都認識,是實在踏實的人,嫁予他們為妻, 不比進王府做側室強嗎?兩位將軍若此番述職能得到皇上信重,聖旨賜婚, 想必她們也不會受什麽委屈,未來說不定還能掙個誥命, 這不是好前程?”

“話是這樣說……”

看她過意不去的眼神, 周顯暘故作輕鬆地激她:“你也太會體諒別人了, 過於體諒別人,就是讓自己受委屈。你能受得了將來在府裏跟一群女人一起過日子?”

榮相見怔了怔,上一世,她曾經過了十幾年那樣的日子啊。除了張嬌忌憚算計她以外,她與其他後妃相處倒也是和氣的。

想著想著,她側過頭,微笑道:“如果真有那一日,我會善待她們,大家一起打馬球,逛園子,彈琴寫詩做畫,或者打打牌,隻要別存害人之心,大家相安無事地過唄。”

周顯暘刮了一下她精巧鼻子:“你個小騙子,當初我說要收了貞如,你怎麽那樣傷心?”

“那時候才成親沒幾天……自然受不了。”榮相見努力辯解著,“可是終有一日,陛下太後會賜側妃給你的,還有你的那些下屬,也會巴巴地向你進獻愛姬美妾……”

“那時後院一堆鶯鶯燕燕,你怎麽辦?”

“那要看你,若你隻是收留她們,我會盡責任,給她們舒服的生活,若有幾個有福氣的,能得到你喜歡……我會離開金陵,離開你,皇上不許和離,我就報自己得了重病,要去山中修行,然後一路向南,去看看國朝的山河大川!認識新的人,新的事……我一直想能自己走遍很多地方,自己寫一本遊記,再附上自己的畫,畫那些我沒見過的美景,動物,人。”

“你倒是想得開!”

“這麽多年陪在公主和惠娘娘身邊,我一直在告誡自己,永遠不要像宮裏的女人那樣,為了男人,丟失自己,變成自己最厭惡的那種人。人生總有許多值得留戀的東西,如果把一切都寄托在你身上,不知會丟失多少美好。隻怕還會因愛生怨生恨,傷人傷己,不值得。”

周顯暘看她想得如此通透,不覺感歎,又後知後覺一片好心成了驢肝肺,憤然道:“你就這麽想得開?琴棋書畫,遊山玩水,都比我重要?”

“我沒有這個意思,你可別冤枉好人!”榮相見好心好意跟他推心置腹,沒想到他居然在這種事情上計較,“我隻是給以後想個退路而已,總不好事到臨頭,方寸大亂。”

“你倒是都想好了,就不想想我願不願意?”

榮相見詫異得很:“你……這世上的男人,若有條件誰不喜歡嬌妾美眷環繞?就連我爹爹,世人都說他對我娘多麽情深意重,如今一把年紀,還不是又迎了個新姨娘進門?你要我跟你賭後半輩子,從一而終,這勝算幾何?”

周顯暘賭氣似的:“我已經回稟父皇,以後不要側妃不要侍妾,他也答應了。”

“啊?”榮相見嚇了一跳,“你胡說什麽?”

“就如實說啊。我說王妃實在厲害,我不敢再迎其他女子進門,怕以後沒有好果子吃。”

“什麽?”榮相見急了,對著他一頓捶,“你這不是坑我嗎?太後明天肯定要叫我到宮裏訓話。我可從來沒有說不許你娶側妃!”

周顯暘看她一副名聲要緊的樣子就氣:“名聲就那麽重要嗎?為了個賢惠的名聲,你就願意跟其他的女人在我跟前一起過日子?”

“我有什麽辦法?”榮相見委屈得眼淚都出來了,“誰讓我生在國朝?我若不寬宏大度,別說太後,就是皇貴妃、惠娘娘、我父母知道了,都會責怪於我。滿京城也會說英國公府,福寧宮教壞了我,說我娘沒有規矩,所以生的孩子也沒規矩……”

看她委屈的樣子,周顯暘瞬間沒了脾氣,忙抱著她求饒:“別哭了,我錯了,我哄你的。我怎麽可能在外頭說你的不是?我跟皇上說,看厭了後宮爭鬥,不希望自己後院紛爭。我不想你受我母親受過的那些苦。”

榮相見意識到被騙了,又擰了一下他:“你再敢哄我!”

“不敢不敢。”周顯暘陪著不是,相見這才驚覺他是給了自己一個一生的承諾,心中又驚又喜。

“你這話,可是認真的?”

“怎麽不認真?這可是崇政殿裏說的話,若有虛言便是欺君。”

“那你給我寫下來。再把你的煜王寶印蓋上頭。”

“煜王寶印是用來處理公事,怎能公私不分?”

“就知道你哄我。”

“我不用煜王寶印,我還有別的印鑒。”

周顯暘下了馬車,拉著榮相見直接去了書房,坐在書案後頭,一副老爺做派。

看榮相見也不動,他嘖了一聲,敲敲書桌:“筆墨伺候。”

榮相見翻了個白眼,心想等你寫完再說。於是,老實研磨蘸筆,親自遞到他手上。又用鎮紙給他鋪好,做了請的手勢。

周顯暘這才滿意地笑了,提筆寫下:

餘今日立此字據,一生隻得王妃榮氏相見足矣,絕不另取側妃,不納妾室。唯願與王妃一生一世,白頭偕老,用不相離。

周顯暘手書於升平十年八月二十五日夜

擱下筆,又從匣子裏拿出一枚朱紅印鑒,沾了鮮紅印泥,蓋上。

周顯暘寫完,將這張字據拿起,遞給榮相見,

她捧在手上細細地看,輕輕地吹幹,然後小心折好。

看她那慎重的樣子,周顯暘納罕,向來聰明的王妃竟也這麽犯傻起來。

“這隻是一張紙而已,君子之諾,就算是隻言片語,也經年不改。若是言而無信之人,就算你有這張紙,蓋了印鑒又有何用?”

榮相見聽了,隻是笑笑沒有說話,樣子格外嬌憨。

周顯暘心中一暖,起身走到她身邊,聞著她身上熟悉的味道,頓生旖旎情緒。他像隻貓一樣,將腦袋往她脖頸裏蹭著,榮相見撫著他的後頸,肌膚上生出一層疙瘩。

“別鬧了,馬球打得一身汗,我要去沐浴了。”

“好。”周顯暘有些不舍地分開。

入秋後天氣涼爽,周顯暘洗完澡,在院子裏逗了一會兒黑貓,回房時正聽見琳琅跟相見說話。

“殿下待姑娘的心,真是讓人羨慕。這金陵城王孫公子雖多,卻並沒有聽說哪家是這樣鍾情專一的。”

“他自小吃過這些苦,更能體諒女子的不易吧。”

“看見姑娘能得到這樣好的歸宿,我以後也能放心了。”

“以後?你有中意人了?”

“沒有。”

“若有你別害羞,隻管告訴我。你跟飛雲飛雪的嫁妝,我都備好了。”

“姑娘……怎麽能讓姑娘破費呢?”

“什麽破費不破費,你們跟了我一場,我自然該替你們打算的。將來成了親,我也給你們撐腰。若有那不知好歹的待你們不好,我收拾他們。”

“姑娘的情誼,琳琅記在心裏。姑娘和殿下這樣恩愛,我自己心裏頭也越發覺得,應該找一個一心待我好的人。否則我寧願一輩子守著姑娘。”

“嗯。”

“姑娘,用這個匣子來裝這張字據吧,將來就靠它轄製殿下呢。”

“傻子,你真以為我會憑著這張字據來轄製他一輩子嗎?男人變了心,九頭牛都拉不回來。何況是一張紙?”

“那姑娘為什麽要殿下寫呢?”

“不過是留個念想,等到將來有一日年長色衰,君心不在的時候,還能翻出來看看。回想起年少時,也曾有過這樣恩愛的時光,聊慰平生。”

“姑娘,你還是不信殿下?”

“我不是不信他,我是不信男人。我朝那麽多男子,有幾個真能做到從一而終,偏我就這樣好命遇上了不成?”

“姑娘是有福之人,自然能遇到。”

“現在是遇到了。可人都是會變的,他今日說的話是真心,可是明日呢?他是堂堂的煜王殿下,身邊想向他獻殷勤的人可多了,日子久了難免覺得外頭年輕貌美的女子,更有滋味。”

“姑娘美貌,外頭女子誰能比得了?”

“我如今是還年輕,可是再過20年,那個時候,焉知他不會喜歡上那些嬌豔的少女。就像我娘,別人都說她容色傾城,讓我爹惦記了這麽多年。可是如今一個鍾姨娘,容貌雖不是絕色,卻聰慧機敏,善察人心,我爹爹對她的喜歡也是真的不能再真了。”

“姑娘,那個時候你肯定已經生下王府的世子,地位穩固。即便有那些鶯鶯燕燕,花花草草,也動搖不了什麽。”

“唉,又說到生孩子的事。我隻要想到這個孩子是我為了地位穩固生下來的,就覺得對不起他。算了,不提了,你去休息吧。”

琳琅出門,正看見周顯暘站在門外,嚇了一跳。

周顯暘朝她側了一下頭,琳琅隻好乖乖下去了。心中默念:姑娘,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