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見睡飽了才起來, 開始畫南湖荷塘。

允王拉著煜王出去,多半是要盡興的,她也不等, 畫累了就跟琳琅她們一起吃中飯,又接著坐在樹蔭下釣魚。

等她釣上來一大桶的時候, 煜王回來了。

相見挽著他去晚舟廳吃晚飯。看他臉色, 心事重重,一股酒味撲麵而來。

“殿下喝酒了?”相見扶他坐下,“先喝碗甜湯解解。”

她把湯碗端到他麵前, 沒料到周顯暘沒有接,而是吩咐身邊的人:“你們都下去。小南小北,不許任何人靠近這裏。”

琳琅大感意外,不明白殿下怎麽突然又生了氣。她擔心地看了一眼相見,看她給自己使眼色,還是退下了。

“怎麽了?”相見感覺他今天不太正常,平日裏向來穩得住, 除了她出事的時候,他從未這樣過。

周顯暘等人都走遠了, 才湊近她,低聲道:“我今天去了降雲軒……”

榮相見死盯了他一眼,把湯碗重重往石桌上一擱, 語氣強硬:“殿下去花街柳巷,不必告訴我。”

周顯暘握住她手, 極認真地說:“我在那裏,見到了湘宜。”

“湘宜……餘湘宜?她還活著?”榮相見一聲驚呼, 隨即捂住自己的嘴。

周顯暘有些驚訝:“你認得她?”

“我小時候在人家的生辰喜宴上, 跟她一桌吃過飯。當時, 別人都不樂意跟我挨著坐,還湊在一塊嘲笑我是野孩子。隻有湘宜主動跟我說話,她說我叫相見,她叫湘宜,聽起來像親姐妹呢!

她是餘太師的嫡親孫女,又是餘皇後的親侄女,當時所有京中的小姐們都看她臉色行事,從那以後隻要有她在,就沒人敢為難我了。”

周顯暘聽著這段過往,萬分感慨:“若不是親眼見到,我也不敢相信。”

當初餘家獲罪,滿門被抄,舉家流放。沒多久就傳來消息,說餘家人在苦寒之地捱不住,投湖自盡了。

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周顯暘還在西秦,那時事情都已經發生了一年。

當時他百般痛苦,但潛伏於西秦軍中卻不能表露。沒想到,今天,湘宜還活著。

那種蝕骨的痛苦與自責,一時間又全都跟著回來了。

“你打算怎麽辦?”相見緊緊攥著他的手,周顯暘卻沒有說話。

今天,兩人相遇,他一眼就確定了那是他舅舅的女兒,湘宜。她也認出他來,眼睛一下子就紅了。

可是,她不敢與他相認。

湘宜能活下來,必定是餘家瞞天過海,在流放之地保住了她一條性命。

現在,在降雲軒,她的日子雖然過得艱難,卻以另一個身份活著,沒有性命之憂。

倘若他營救之事沒有做好,讓任何一個人追究起來,暴露了她是餘家的孩子,那這瞞天過海的欺君之罪,隻怕會觸怒皇上,叫她性命不保。

他遲遲不給答複,相見急了:“不是說好了有什麽事我們商量著辦麽?有什麽想法,你跟我說啊。”

看著王妃堅定的眼神,周顯暘終於鬆口:“我要救她。”

榮相見早知道是這樣,她沉吟了片刻,努力回憶上一世關於餘湘宜的其他記憶。可是,真的沒有。

她問道:“你想過沒有,餘家人投湖,都是五年前的事了,那時她還在流放之地。她怎麽突然回京,還在降雲軒這麽惹眼的地方,還正好讓你給看見了……你不覺得太巧了嗎?”

周顯暘耳邊嗡嗡直響:“你是說,她是被人送到京城,專門來引我上鉤的?”

榮相見沒有明說,隻道:“餘家,是你和陛下之間永遠無法抹去的隔閡。你不能出手!讓我來想想辦法。我們榮家族中,也有一些紈絝子弟,愛流連煙花之地。我看能否找個人,去悄悄贖她出來。”

“不行!既然她有誘餌之嫌,更不能讓你參與其中,受此牽連。榮家的忠心,不能有半分差池,將來若有萬一,這是你家能保住你的根本。”

相見歎了口氣,她的確不能把家族中人牽扯到欺君之事中。

“這事必得萬全準備,不能著急。”周顯暘得到了她的支持,心裏反而安定下來,“隻要她活著,我們就有機會。”

“嗯!”相見重新把那碗湯捧給他:“越是這個時候,我們越要若無其事,不能讓人瞧出一點破綻。”

周顯暘心中一動:“今日我在降雲軒看了一個新節目,叫天宮仙樂,覺得你一定會喜歡,想請她們來園子裏演給你看。”

“真的?”相見眼睛一亮,又遲疑了,“這不太合規矩吧。倘若讓人知道了,去宮裏說你幾句,說不定會被責罰。”

“你放心,若有責罰,就說是我要看的。咱們園子裏,連外頭的百戲雜耍都請過,請別的也沒什麽,又不是煜王府。”

“你想借這個機會把湘宜弄到園子裏來見一麵?”

“不,”周顯暘搖頭,“救她一定要慎之又慎,既然她有魚餌的嫌疑,我們如何搭救她,就連她都不必告訴。降雲軒的人來,就隻為你表演,哄你開心。你說的,我們要若無其事。”

相見明白了,她點點頭,笑道:“那日,我把明悅和二姐請來一起看。”

“嗯。”周顯暘覺得剛才壓在心裏的那塊大石頭稍微鬆了一點。他反握住相見的手背:“謝謝你。”

“別怕,顯暘。”相見溫聲道。

周顯暘的目光忽然變得孩子氣,他把腦袋伏在王妃肩頭:“這四個字,以前隻有母親對我說過。”

相見心裏一陣酸楚,緊緊抱著他。

“相見,你知道嗎?雖然人證物證都力證母親謀害皇嗣,可是我就是知道,母親是被冤枉的。”

“嗯,我相信。”相見摩挲著他的後頸。

“真的?為什麽?”

“因為你。你吃了這麽多苦,卻還是這麽良善。我相信,一定是她把你生養得好。”

周顯暘起身,撫摸著王妃的臉,覺得自己何其有幸,能遇到一個知己。

血紅的殘陽,將他們籠罩在一片悲戚中。周顯暘眺望了一眼,湖那邊的落日,回想起聽到噩耗的那天。

“離開京城的時候,舅舅舅媽和湘宜湘坤都去送過我。舅舅說,他會想辦法尋找證據,還母親清白,讓我忍耐幾年,總能回來團聚。湘宜怕我路上會哭,把她最喜歡的點心,裝了幾大盒子給我帶上車。湘坤把他自己隨身常帶的短劍,送給我防身。我從來沒有想過,那一天會是訣別……

我們都是餘家的血脈,我封王建府,迎娶王妃。可是湘宜,卻過著那樣非人的日子。我有時候覺得,自己的每一分快樂,都是罪過,會有報應。”

“別胡說,”相見知道他內疚得鑽牛角尖了,她托著顯暘的臉,想用力把自己的話灌進他腦子裏,“你沒有做錯任何事,他們知道你吃了多少苦,絕不會希望你這樣痛苦地活著。相信我……真正的親人,隻會盼著你好,盼著你高興。餘家,不知是如何費盡心力,才在流放之地,保下了湘宜的性命。如能成功搭救她,餘家親長在天之靈,一定會欣慰的。”

周顯暘沉默片刻,點點頭,盡力笑起來:“跟你商量個事,今晚,讓我回去睡吧。”

相見立時收起一臉柔情,捶了他一下:“想走就走,想回就回,你把家裏當什麽地方?”

“娘子,大人不計小人過。”

相見有些疑惑:“琳琅說你住在昆玉軒,是同意我的想法,暫時不要孩子啊……而且我們不是要想辦法救湘宜嗎?”

周顯暘說:“是的,我知道。我不會讓你為難。”

琳琅小心翼翼地盯著晚舟亭,直看到夕陽墜入遠山,亭中都非常安靜。

末了,兩個人攜手走出來,一路說笑著,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琳琅立即跟上,發現他們是真的一起回到了臥房。

入夜,兩人在屋裏下了一盤棋,邊下棋邊商量著對策,夜深時方入睡。

相見以為顯暘是要回來睡榻子上,叫人把東西從昆玉軒搬了過來,給他鋪好。

誰知道,他關上門後利索地倒在她身邊,把她往床裏邊擠了擠。

“你幹什麽呀?”

“想挨著你睡。”

“你不是說害怕忘情嗎?”

“我可以克製自己。”

“……你覺得我會信麽?算了……我還是……”

“隻要想到湘宜的樣子,我就會提醒自己,我絕不能讓我的孩子,將來有朝一日也可能淪落到那樣的地方,為人打罵侮辱。”

相見一聽,眼淚就出來了。她側過身,貼著顯暘的肩膀:“不會的,我們的孩子會是世上最幸福安樂的孩子。”

周顯暘伸手穿過她的烏發,柔軟的觸感從手指尖傳達到心底裏。

他輕輕扣住她的下巴,印上去一個吻。

相見抵著他的胸口,掙開:“別鬧。”

“我說不會讓你為難,不代表我不能親你。”

說罷,他感覺到那抵觸的雙手,放鬆了力道,從他腰間劃過,緊緊扣住了他的後背。

他們放開彼此的時候,周顯暘看著相見的眼睛,低聲說:“有你陪我走到最後,足矣。”

相見笑著,閉上眼睛,往他懷裏藏去。

她的聲音自他胸腔處,甕甕地傳來:“顯暘,我們一定會一起走到最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