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與餘氏, 是回不去了。

皇帝忽然又想起張皇後,許久沒有見她,也沒有帶她出宮逛, 不知道她困在承幹宮中怎樣了。

她也是愛花惜花之人,從不簪花, 不忍將盛開的花折下, 隻為發間一時的好看。

皇帝正恍惚著,偶然聽到厲王與啟王議論起這園子的來曆,便問英國公:“這個園子是二十年前賞給你的那個?”

英國公答道:“正是, 陛下好記性。”

“這麽漂亮的園子,陪嫁到了煜王府,你也舍得?”

“老臣所有,無不是陛下所贈,如今園子到了煜王府名下,也算是回歸本家了。”

“哈哈,如今我看誰敢說你是粗人, 說話的本事連中書令都快趕上了。”

皇帝龍心大悅,眾人才敢玩笑。

不一會兒便到了南湖邊, 早有駕娘和船夫等在畫舫上。

周顯暘率先踏上遊船,扶著陛下和七皇叔入座,其餘皇子們緊隨其後。男賓們人多, 乘了六畫舫。

榮相見陪著太後長公主,另乘四條畫舫, 開始遊湖。

湖麵上,清風舒爽, 水波微**, 好不愜意。藍天白雲映稱著幾處亭台軒館, 世上再優秀的畫師也難以描摹這景致的萬一。

太後拉著榮相見的手,讓她給自己逐一介紹。若有很喜歡的,畫舫便靠岸停下,每一處都有親水的步道,可以上去參觀。

各處屋內都備了點心,以及放在井水裏降溫的果茶,隨時供享用。

太後年紀大了不能吃涼的,看著年輕姑娘們吃著,羨慕得很。

榮相見送上一盞蜜浮酥奈花,太後笑道:“好精致,我正想吃這口,難為你想著。”

長公主吃著甜滋滋的蜜瓜,順口讚道說:“煜王妃真是會辦事。我原還想著,這大熱天的誰逛園子?少不得待兩刻鍾就家去了。沒想到,他們安排得這麽妥帖,又不累又涼快,要什麽就有什麽。”

“正是呢。”永祥侯夫人笑道:“王妃比我還小幾歲呢,辦事卻這麽老練。”

榮相見少不得說:“這都是殿下,還有我父親母親大哥大嫂們一起想的法子。”

“你呀,就別謙虛了。”孫明悅原本很是為榮相見擔心的,如今鬆了口氣,湊趣起哄,“下回允王府辦席麵,我一定上煜王府討教。”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熱鬧地閑聊起來。

長公主著人遞給她一杯果茶:“你也別隻顧著招呼我們,自己也喝一杯呀。”

榮相見笑著接過,剛遞到唇邊,驚覺不對。這果茶裏頭,居然透著絲絲桃汁味兒。

她對桃子過敏,上一世就有人企圖以此毒害她,害得她渾身紅腫,呼吸困難,幸而太醫全力搶救,才沒有因此丟掉性命。

從那之後,她對這個味道特別警惕。這一世,煜王府和靜頤園從來不曾出現桃子,這果茶裏麵怎麽會混進桃汁呢?

當著眾人她不及細思,一旁伺候的貞如端著托盤,輕聲道:“王妃,您的楓露飲,再不喝就熱了。”

榮相見看了她一眼,不動聲色換過這一盞,示意她留著。休息片刻,繼續招呼大家起身。

就這麽逛一會兒園子,又回頭遊船。

畫舫從一座橋下穿過後,忽然紮進了一大片荷花深處。荷花叢間特地留了一條行船的空隙。

正是荷花盛放的時節,蓬蓬荷葉,燦燦荷花,近到伸手可得。

慶王妃笑道:“平日裏也賞荷,但從未這樣近地賞玩,煜王妃可真是有情致。”

榮相見笑道:“都是我姐姐推薦的一位先生,關月的手筆。”

聽她這樣說,不少貴眷們都開始打聽此人,想要請來給自己家的園子執筆。

畫舫緩緩穿出荷花叢,一片粉嫩荷花盛開,映襯著水上的亭台,格外好看。

“這亭子,可是賞花的?”太後娘娘戀戀不舍,榮相見會意:“正是呢,太後娘娘,咱們上去晚舟亭坐坐?”

太後立即點頭。眾人賞荷過後,又逛了半個時辰,畫舫才從湖的兩側靠岸,男賓女賓們,各自被引上昆玉軒和鳳鳴軒,在這裏用膳。

榮相見正招呼著賓客們,飛雪忽然近到她身邊,似是有話要說。

她找了個借口出去,飛雪立即回稟:“剛才貞如把果茶有異的事告訴我,我已經問了廚房製果茶和上茶的人,她們說東西絕對沒有問題,整個王府和靜頤園都沒有桃。唯一可能摻桃汁的時候,就是放在井裏放涼的時候,滴進外人帶來的桃汁。”

榮相見根本不用猜就知道是誰。除了家裏人,誰會知道她不能吃桃子。

飛雪又把她引到假山附近,李青家站在一塊山石後麵,說:“王妃,才剛有個人鬼鬼祟祟往廚房裏去,讓奴婢逮了個正著。聽國公府的人說,是夫人手下的一個二等奴仆,叫來福,他今日本是看守井水和水缸的,身上卻帶著火石。”

這一套接一套的,榮相見按耐住怒火:“我知道了。我大嫂的陪房溫媽媽你認識嗎?”

“知道,這幾日她常常來交代差事。”

“你把這個事,告訴溫媽媽,國公府的人讓她去料理,把他捆起來丟柴房。然後便去忙你的吧。”

李青家的答應去了,榮相見回到鳳鳴軒,太後正和劉氏誇讚:“你這個女兒啊,是個極妥當的人。知道我年紀大了,連吃的都特意備了一份軟糯好嚼咽的。”

“這都是應該的,做了太後的孫媳婦,豈能不盡心孝敬呢?”劉氏拿出女主人的款兒。今日在京中一眾貴眷麵前得臉,直叫她把前些年,英國公府門庭衰落的憋屈都一掃而盡。

榮相見思忖著,這次煜王府和國公府的安排,夫人雖交給大嫂料理,但大體上也過問了。她絕不會單獨派人去廚房。她也不會生事,畢竟今日這場筵席,關係到國公府的體麵。

她看了一眼榮相知,這次她不會再忍讓了,宴席罷了再算總賬。

午飯畢,眾人移步到附近的棲霞閣。坐在廊下,對麵便是一片荷花襯托晚舟亭的美景。一時間,水麵傳來管弦絲竹之聲。

太後一聽就反應過來:“這是碧海記。”

“母後耳力真好。”長公主笑道。

隻見兩位盛妝的優伶已經置身於亭上,開唱了。隨著劇情,優伶們一時在亭中走動,一時下到荷塘之中,一時走到橋上。唱到最精彩的地方,竟然已經走到跟前。連裙擺帶起的風和喉間換氣的氣息聲,都似乎為人所感。

太後興致極高,待一曲唱罷,立即品評:“雖是看過的戲,以前卻都是在戲台上唱。今日這出碧海記,倒合了這個景,不像戲,像是真的一樣呐。”

第二出戲更熱鬧,那醜角嬉笑怒罵著,逗得滿座哈哈大笑,最後竟然把太後和皇上編排進了戲裏,滿嘴說什麽:“今日太後與陛下駕臨靜頤園,待俺前去沾沾萬福萬壽的福氣,管比求神拜佛靈驗百倍啊!”

一句話說得太後開懷大笑。皇帝見太後難得這樣盡興,便立即傳旨封賞戲班子。

眾人都未見過這樣的戲,有人覺得新鮮有趣,有人覺得煜王和王妃行事出格沒有規矩。但太後陛下喜歡,自然都順著誇讚一番。

又演了幾折戲後,遊園繼續。等逛過大半時,寰宇門外看過的那個百戲班子登場了。

賓客們不上岸,就坐在畫舫上,看岸上的演出。畫舫緩緩移動,從一個節目,移向另一個節目,如此好不熱鬧。

皇帝早些年間也曾在封地走南闖北,看過那種走江湖,沒有舞台,隨走隨看的百戲表演。

隻是自從進了宮,所看的百戲雜耍形式就固定了。花樣少,麵孔熟,沒大趣味。此刻,在遊船上與兒孫們同樂,別提多暢快。

啟王一如既往沒眼力,抱怨道:“四弟,你怎麽想的,讓這種民間雜耍班子來演出,讓他們麵見龍顏。將來他們再去走江湖,還要拿給父皇表演過說嘴,豈不是父皇和草民們看一樣的戲……”

話還沒說完,皇帝“哼”了一聲,啟王立即意識到說錯了話,一時氣氛有些尷尬。周顯暘解圍道:“這個戲班是我和王妃成婚第二日,偶然在寰宇門外看的,看得連王府都不舍得回。我是個粗人,想不來那麽多,看見什麽好東西,自然就想著獻給父皇。”

這話一出,皇帝瞬間想起他們大婚不久崇政殿裏那場風波,下意識看了一眼厲王,看得他垂下頭。

一時間,這條畫舫裏的氣氛更沉重了。啟王那七歲的孩子可不管這些。鴻禕從未見過這熱鬧,手裏拿著專門做給他的零食,都忘了吃,看得眼睛都直了,拉著周顯暘的手:“四叔,那個頂杆的人好厲害,我要過去看!”

周顯暘便讓畫舫靠岸,把鴻禕抱起來,一腳跨到岸邊,讓他可以靜距離觀賞。啟王在船上瞧著,心中一緊,生怕兒子出什麽意外。

皇帝瞧出他的緊張,道:“顯暘是個穩重的,別擔心。”

啟王被看破心思,訕訕笑了一笑。

太後此時也看到他們叔侄同樂的場麵,不覺笑開懷:“顯暘將來定然是個好父親。”

啟王妃接嘴問:“四弟妹,你還不抓緊給煜王生個小世子?”

榮相見不說話,隻是靦腆地笑。這個大嫂,看見她就要催生孩子,沒點正事可幹,煩死了。

太後在一旁笑嗬嗬:“厲王妃你得先給弟妹們帶個頭。”

厲王妃笑容一僵,旋即嗯了一聲,無人處死死剜了一眼啟王妃。就知道嘚瑟兒子,沒點正事。厲王府如今已有兩個側妃,其中一個已經有孕,厲王妃本就心中不悅,偏偏啟王妃要擠兌榮相見,害得她又被拉出來。

百戲表演很是精彩,很快這些暗湧就被歡呼掩蓋了。在場賓客氣氛輕鬆,皇帝和太後也說要重賞參與演出者。眼看今日的行程到尾聲,榮相見心裏那根弦漸漸鬆了下來。

正在這時,她忽然聽見一聲驚叫在身後響起,回頭時隻見相知在船邊搖搖欲墜,身子已經偏在畫舫之外,眼看就要落水。

她怎麽突然湊到自己身後來了?不會要栽贓吧?

榮相見腦中閃過好幾個念頭,同時迅速伸手拉著她的胳膊,喊了出來:“姐姐!”

可惜,相知整幅身子都在船舷外,下沉力道太大,相見重心不穩,竟然跟著一起栽進了水裏。

入水時刻,遍體生涼。

榮相見本來水性就一般,慌亂中腳下抽筋,嗆了好幾口水。

她隱約聽見岸上百戲喧鬧的鼓樂驟停,夾雜著幾聲女眷喊救命的聲音。

身體不斷下沉,相見已經無法呼吸,接近窒息之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從碧水中浮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