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場冬雪消融,烏雲深處的月光照耀下,抽出新芽的柳枝迎著早春的冷風投下張牙舞爪的影子。

冷冷清清的路上沒有行人,方圓幾裏不見幾盞燈光,樹下,穿著單薄衣物的老人枯坐著望向前方,佝僂的身形隱沒在搖晃的樹影當中。

“唉......”

老人的口中不時發出輕微的歎息聲,裹挾在呼嘯而過的冷風中,悠遠淒厲,令人汗毛聳立。

空氣中,若有若無的飄散著葷腥油膩的香氣,老人但凡抬一下頭,也能看見樹上坐著一位津津有味啃著鴨腿的少年。

吐出一根幹淨的骨頭,隨手一拋扔下去,剛好砸到了這唉聲歎氣老人的頭頂。

老人被砸的一愣,停止歎息想要抬頭,隻聽“哢哢”兩聲,老頭仰麵抬頭,眼珠因為這一動作落回眼眶,脖頸處詭異的露出森森白骨,骨頭不堪重負從中間斷開,若不是還有腐爛的皮肉相連,恐怕早已人頭分家。

借助月光看清,這老人身上穿的竟是壽終正寢的壽衣,本應入土之人,卻又坐在了這村口的樹底。

老人渾濁的眼睛看著少年將最後一口鴨肉塞入口中,似乎透過少年澄澈的雙眼見到了另一個少年。

“子...好.......”枯白的嘴唇已經喊不出聲音,隻能從淹沒在風中的氣聲勉強分辨兩個字眼。

少年拍拍手上的碎渣,坐在樹上搖晃著雙腿:“爺爺,您再不回去,別說子好不好了,就是您的孫子恐怕也嚇得不太好了。”

不知是哪句話刺激到了老人,兩滴熱淚順著臉上的溝溝壑壑曲折的落下來,入土不能為安,在世必然有恨,人死之時總是有太多執念,太多牽掛著的人。

少年歎息一聲:“人死如燈滅,老人家還是早入輪回,不要再給後人添麻煩了。”

狂風大作,月影無蹤,老人的眼淚一滴又一滴的掉下來,嘴裏嘟嘟囔囔說著誰也聽不見的胡話,直至一張黃色符紙從上方飄落,晃晃悠悠的落在滿是褶皺,找不見眉心的額頭,老人痛苦而無可奈何的緩緩閉上雙眼,重重的倒在地上。

桃安從樹上跳下來落在老人身邊,向老人的手掌中塞了張符紙,轉身向身後的巷子中走去。

走到盡頭,那裏便是另一幅光景。

幾十個身穿粗布衣服的村民擠在小小的巷口,看到桃安回來一窩蜂的圍了上去。

“怎麽樣怎麽樣,鬼被收服了嗎?”

“以後還會不會再出來害人啊?”

“一把火燒掉吧!”

“天師大人給收了吧!”

“是啊是啊......”

桃安還來不及說話就被他們擠的後退一步,扶住牆穩住身體。

伊子堪在外麵擠了兩下擠不進去,壓製不住怒火抓起離桃安最近的一個中年男人扔了出去,這人正是要一把火燒了老人屍體的男人,在空中哀嚎著砸在五步開外的地麵上。

嘰嘰喳喳的人群瞬間鴉雀無聲,眼前著冷峻的青年看起來單薄的身子,竟然能將一個壯碩的大漢隨隨便便拎起來扔出去,冷風吹過讓所有人打了個寒戰。

“讓開。”伊子堪怒視著人群中的所有人。

所有村民連忙挪動腳下,貼著牆根把路讓給桃安。

桃安此刻也沒心情和這些村民們打哈哈,目光落在離他們最遠的一對母子身上,夜深人靜,來看天師抓鬼的人群裏隻有這一位女子,一個小孩,方才男人飛出去時,隻有這位女子自然的笑了,仿佛真的開心,而這本應該涉世未深的小孩子也沒有絲毫害怕。

桃安走過去蹲下,向小男孩問道:“你是叫子好嗎?”

小男孩見到陌生人怯生生的,卻也很驚喜:“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這是爺爺給我起的名字......”

桃安伸手摸摸他的頭:“自然是你爺爺告訴我的。”

聽到這話,女人原本麵無表情的臉上也不禁**一下。

“我爺爺......”小男孩濕潤了眼眶,豆大的淚水掉下來:“爺爺不是壞鬼,他沒有傷害別人,他是回來看我和媽媽的......”

女人連忙讀蹲下來替小男孩擦拭淚水:“對不起,天師大人...子好,別哭了......”

他一伸手,桃安看見了露出來的手臂上布滿了深深淺淺的紫色傷痕,說著讓小男孩別哭了,可她自己的淚水卻在眼眶裏轉圈。

“怎麽沒有傷害別人,這老鬼都嚇得幾個村裏的小孩驚悸了,大家夜裏都不敢出門,天師大人,您可一定要將這老鬼處置妥當啊!”說話的正是本地村長,留著全白的胡子,看上去和子好死去的爺爺一個年紀。

被伊子堪扔出去的男子從地上爬起來,活動了一下發現自己沒受什麽傷,也許是桃安看上去才是說話做主的那個,他便又能越過伊子堪的威嚴開始在一旁煽風點火了:“就是,反正都是死人了,屍體燒了還是埋了他自己也不會知道。”

桃安看了他一眼,問小男孩:“他是你什麽人?”

小男孩瞄了他一眼,小聲說:“他是我爹。”

桃安忽然拔高聲音:“他是你爹?我還從沒見過這樣的男人,沒本事的打老婆也就算了,自己的親爹不好好安葬竟然要拿火燒了,我還以為你跟村口躺著那老爺子不認識呢,怪不得老爺子死了嘴裏也要念叨孫子的名字,搞了半天原來是怕親兒子欺負娘倆,死了也不放心啊......”

女子原本就是眼淚在眼眶裏打轉,聞言嚎啕大哭:“爹呀!您放心去吧,我就算被這混蛋打死也會把孩子拉扯長大的——”

眾人原本隻是來看抓妖的,沒想到順帶看了這麽一出好戲,對著這一家三口竊竊私語、指指點點。

男人麵上掛不住了,臉紅脖子粗:“你這毒婦胡說些什麽!我平時少你吃少你穿了,在外人麵前這麽詆毀我——”

習慣的抬起手來就要打,伊子堪輕飄飄的往前半步,站在他麵前冷眼看他。

男人控製著收回手,臉上青筋暴起。

桃安安撫了母子二人,站起身來說:“老人因為生前怨恨死了也不得解脫,如今怨念已被本天師除去,隻需棺木厚葬,親人跪拜燒香即可解脫,入得輪回。”

再看村長,得此結果後支支吾吾,顯然也同男人想的一樣,一把火燒掉才放心。

“這樣鬱鬱而終的老人,誰打了壞心思便會厄運纏身,我是從來不敢放火燒屍體,你們膽子大你們就來。”桃安抱著手,一副看戲的姿態。

村長哪裏敢挑戰天師,連忙陪笑:“不不不,還是一切聽天師指揮,大家搭把手,今夜便葬了吧!”

男人不情不願的跟著村民去抬屍體,走過自己老婆身邊狠狠瞪了她一眼。

女子瑟縮了一下,想也知道待事情解決,回家以後會是什麽樣的下場。

桃安裝腔作勢的裝累了,掛在伊子堪的肩膀上:“怎麽樣,他們都叫我天師唉,是不是比你厲害?”

桃安笑著掛在他身上走路,洋洋得意的嘴唇忽然被人吻住。

薄而柔軟的嘴唇一觸即離,伊子堪像什麽都沒做過似的繼續向前走,桃安望著前麵也就錯開幾步的村民心跳如雷,冷風帶不走臉上的能蒸熟包子的熱氣。

老人安詳的躺在幾根木棍做成的支架上,身上被一塊白布遮蓋著,他的親生兒子在前麵打頭陣,反手抬著老人頭上的位置。

叫惡人做好事他自己自然是不服氣的,沿路一腳踢開地上的石頭撒氣,如果不是有桃安和伊子堪在旁邊看著,一準會給老人扔進旁邊的水溝。

走著走著,他的手心處傳來一陣異樣,像是有個蟲子爬了上來。

男人煩躁的甩了甩手,不料這蟲子好似不識好歹,仍然死死的抓住他。

手抓著支架沒辦法拿出來,男人下意識回頭一看——

“啊——”

男人被嚇的鬆開了支架,支架上的白布被掀開一角,屍體的頭斷裂的仰著,渾圓的眼珠如同索命的鬼魂,死死的瞪著自己。

眾人不明所以,埋怨他鬆手差點讓屍體掉在地上:“你被鬼上身了!犯什麽神經?”

男人指著屍體:“他...他在看我......”

“哪有人看你啊,白布蓋的好好的。”

“這......”男人剛想反駁,隻是眨眼的功夫,卻發現麵前的白布確實蓋的好好的,甚至底下腦袋的方向也沒變化。

村民催促著他:“你看錯了,快點抬著,這天眼看著就要下雨了,早葬了早回去。”

男人咽了口口水,隻能認為自己看錯了,繼續抬著趕路。

天上不時閃著光,預示即將到來的雨,冷風呼嘯卷過地上的枯草,淩厲的刮的人臉頰生疼,像有人在嗚咽著。

“什麽聲音?”男人忽然問道。

“哪有什麽聲音?”村長隻當他又魔怔了自言自語:“隻有風聲,快趕路吧!”

男人也想要忽視耳邊的聲音,可是聲音從背後傳來,越來越大......

“孫子......我的...孫子啊......我不能死了......”

男人“嗷”的一聲扔下支架竄了出去:“是我爹!是我爹的聲音......”墳地裏遍布幹枯的草杆,到處都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男人跑了幾步便消失在眾人視線之中。

背後,桃安得意的揚起嘴角,還要裝模作樣:“哎呀,他不會有事吧,要不要去找找他啊?”

村長連忙出來說:“都是在自己村子裏,能出什麽事,天色不好,趕緊給老頭下葬吧。”

在這寒冷荒涼的地方呆久了,大家都想回去,沒有人願意去找他。

桃安看起來也無能為力:“那好吧,你們把老人葬下去,大姐,你來給老人燒個香吧。”

女子連忙帶著子好跪下,為老人點上香燭。

“等等,磕頭之前先把這個喝了。”伊子堪掏出一張符紙,點燃成灰,化在老人墳前孝敬的酒水中。

女子雖有疑惑,但也毫不猶豫的喝了下去,而後重重的給公公磕了三個響頭,子好也跪下給爺爺磕頭。

“天師,人埋完了,我們就先走了。”村長縮著脖子,早春的夜裏還是把人凍得不輕。

桃安點頭:“你們走吧,我與大姐說兩句話。”

待村民走盡,女子忽然膝蓋一轉,便要給桃安磕頭。

桃安連忙攙住她:“使不得使不得!快起來吧!”

女人嗚咽的哭著,弄花了一張俊臉。

“大姐,就算是為了孩子,這種男人也還是遠離的好。”

“道理民婦明白,可是帶著孩子,逃到哪裏能逃出這天殺的魔爪呢......”

桃安嘿嘿一笑:“這您不用擔心,剛剛的符紙便是老爺子怨氣所化,他保護著你們母子二人,無論是誰想動你們都會厄運纏身,命不久矣。”

女子聞言呆傻了片刻,然後說什麽都要給桃安磕頭:“恩人!恩人!”

桃安好不容易將她扶住:“這不是我們的功勞,要謝就謝謝老人家吧!天色不好,趕緊帶孩子回去吧!”

女子擦幹眼淚:“恩人,村長借給你們住的房子破舊漏水,不如去住我娘家的房子,就在村東邊了。”

有好地方住桃安自然很開心:“好啊,正好把你們母子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