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雲棠回過神, 看到黎南洲回來了,便指指床邊:“你坐這裏。”

皇帝從善如流地坐了下來,又抬手摸摸麵前粉撲撲的小臉:

“還困嗎?躺下再歇一會兒好嗎?”

小貓大人搖搖頭, 睡了一上午的他此時可精神得要命。

他裹著身上的錦被往黎南洲身邊湊過去:“這個糖還有嗎?”

雲棠一邊問著, 一邊把嘴裏的糖塊嘎嘣一下咬斷、唇齒間瞬時便爆發出一陣全麵壓製住苦味的甜蜜。

——有自然是有的。就算禦膳房原來不到過年過節不做這些東西。

畢竟阮太後和皇帝兩位主子從不吃糖、最多在年節下擺一盤子應個景。剩下那些西宮太妃們俱是宮裏的透明人,要求也從來不會超出平素的份例。至於滿宮數目最多的侍人更加無人在意。

先前擅做鹹甜小點的禦廚一貫最是門庭冷落。

可是今日午時,因著祥瑞橫空而來的要求:冰淇淋,皇帝便特意指令膳房擅做甜食的廚子呈一道拿手的牛乳甜食上來, 要求也說得很仔細——

即要柔滑易吞咽,又得溫熱合宜, 最好還有生津補氣這一類的功益。

這倒也難不倒禦廚。何況為了哄人用藥, 黎南洲先前已著意叫下麵人將蜜餞糖果都備齊。

小貓大人這邊放開吃喝也消耗不掉多少,尤其膳房那頭在童大官的示意下,幾乎一中午都在研究各樣往昔從來無人感興趣的糖果點心。

剛出爐的一排排豆花酥牛乳糕雪梅片杏仁糖叫膳房周圍都散著一股久久不散的甜氣。

此時雲棠張嘴一問, 黎南洲最開始沒有任何猶豫——吃幾塊糖可怎麽了?

雖然沒請示過太醫, 想來這也不過是些零星的小東西。

皇帝隻是略作示意, 內間的老童聽到吩咐,立刻便叫了個小太監,要他到膳房提來新出爐的各樣糖果, 不多時就一屜一屜擺到榻邊的床櫃裏。

這會兒隻有阿亞和小桃隨侍在寢閣內, 看到雲棠立刻摸出一隻玫瑰龍須酥、用手接著吃起來,兩個侍女對視一樣,都覺得此時任祥瑞這麽隨便吃糖也不太行。

不過看著皇帝和童大官都對此沒有反應, 兩個姑娘在自己的生活經驗中也沒有能隨便吃糖、吃到出問題的經曆——也許這真的是沒關係的?

這時候掌筆太監已走到二人麵前,要帶著她們退到寢閣外, 阿亞便不動聲色地碰了碰小桃, 兩人俱都吞回口中的話, 沉默地走了出去。

房間內,黎南洲在宮侍離開前便坐到矮案後寫信。

他下筆極快,好像心中已有腹稿,並不需要太多的思考。每封信也都寫得很簡短,兩盞茶的時間就將信紙送進一隻信封,再疊到一旁壘起。

而雲棠最開始是跪在床頭扒拉他那一盒子糖果、擺弄得很專心。

及至如今,小貓大人化形的時間比起他毛球形態存續的時候仍遠遠不及,但他越來越發現:做人似乎真有些做貓咪不能比擬的好處——

不單單是能吃到以往沒吃過的食物、嚐到甜蜜的糖果點心、領略以貓咪的視覺能力不能看到的風景。

他還能摟住黎南洲、可以趴在他背上打他的頭,可以聊天、說話,耍賴皮,可以做更親密的事情……

甚至雲棠現在可以直接對黎南洲問出他想知道的問題:

“秦抒那邊怎麽樣了?有什麽進展嗎?”

覷到男人筆下暫停,小貓大人放下手裏的糖盒,咽掉香脆的糖核桃,趕緊插播了一句。

方才他們周圍始終有人來去,雲棠也確實被旁的事情吸引著注意力,他早前就想著秦抒昨晚下山的事,卻一直未找到合適的時機。

現在終於能好好說會兒話了。小貓大人又往嘴裏塞了一隻梅粉流心酥,才乖乖轉身坐回去。

可能是乍然轉身的動作,又兼此時體內的溫度在快速地卷土重來——昨夜的難受勁又開始有點泛上來,雲棠腦中鈍痛,眼前有些眩暈,卻殊無睡意。

他用力吮著舌尖含的梅粉糖,抱著被角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黎南洲聽到他問就放下了筆。

“目前來看,那幾個人確實是被丟出來耽誤我們時間的。”皇帝輕笑了一聲:“乖乖果然聰明。”

“唔……”雲棠稍微調整了一下姿勢,身體難耐地往下滑落了些,好讓自己又沉重起來的胸口有力氣維持正常節奏的呼吸:

“所以他們……是無處可逃、被逼到絕境,才丟出幾個人來為自己爭取時間?”

小貓大人思考時總喜歡慢慢眨動眼睛,簾幕內,他濃密纖長的睫毛像是兩隻墨蝶正欲停下棲息:

“又或者……也許這百十個人另有計劃。這時候轉移你的注意力不過為掩飾他們真正的行跡?”

聽到這句,皇帝食指微微蜷起,這一次是真覺得有些訝異了——

雲棠的猜測是建立在他幾乎沒有任何信息支撐的情況下,可他三句兩句卻直接挑明了最嚴重的一種可能性。

黎南洲直起身:“嗯?”他突然覺得,也許跟這小東西聊聊這件事會有一些新的驚喜:

“乖乖,跟朕說說你是怎麽想的?”

殿外天晴,室內卻因拉緊的厚窗簾顯得昏昏沉沉。

小貓大人向後仰起頭,又能感覺到眼底泛出溫熱的水汽,他汲取著口中正化開的糖片的甜意,視線變得有些模糊不清:

“黎南洲,他們想要你的命。”雲棠又重複了一遍這句話:

“宮城的地道在那晚之後也被堵死了,阮英環倒台後,皇宮的守備隻會更加嚴密。如果這些人真想要做些什麽,這次出巡無疑是最好的時機。”

糖片僅剩一丁點了,雲棠珍惜地品味著漸漸逸散的甜香:

“他們又趕在這時候、一氣將幾個教眾丟給追捕的暗龍衛。或許聖嬰教和那些與之勾連的人也正要利用這場秋祭禮的出巡。”

“所以我們當前所在的地方——雲頂山……”雲棠微微沉吟,然後忍不住猜測道:“是不是聖教中有聖嬰教的人潛伏內應?”

雲頂山上,除了皇帝、不知數量幾何的暗衛、數百從人、幾萬親兵,跟隨出巡的臣屬宗室使臣等都在山下,又有京城軍看守,想來也鬧不出什麽動靜。

隻有偌大一個聖教,又是常年駐紮在雲頂山的地頭蛇,又隻是跟黎南洲似友非敵、卻不能叫皇帝完全掌控和相信。

說是聖教的宗旨在於滅除天下異教,誰又知道那裏麵有沒有各方異教的勢力滲透下去?

不說別的,小貓大人就不相信黎南洲沒有在聖教內部摻上一筆。就像連皇帝這樣審慎的人先前也沒能絕對把控其起居宮殿的純潔性。

雲棠本來想趁這次進山就尋機到聖教查探一番,畢竟小貓的形態最擅隱藏行跡,而聖教一向對他表現得極為向往熱情。

首先要接觸下手的人選他都想好了——卻偏偏在這時候生了一場病。

看來稍晚些時候,等黎南洲離開之後,他還是不能放任治愈值係統繼續在那裏鬧脾氣。

小貓大人需要貓崽的形態來做事,且這件事也不能一拖再拖了——雲棠暗暗打定主意。

而那廂坐在禦案後的皇帝橫不知小東西在想什麽,隻聽到了這一番話,果然感到無比驚喜。

甚至因為天然的偏心——黎南洲覺得跟雲棠談論此事比同相交多年的手下還更容易。

他也並不吝於告訴雲棠更多:“聖教中確實不能保證……沒有聖嬰教安插的細作。”實際上半月前衛今扶就已經抓起來了一批,並假借國師的手筆在私下裏悄悄處置了,沒有暴露出他自己:

“所以要是聖教的人找任何機會擅自接近你,都不能輕易相信他們,”皇帝趁機叮嚀道:

“除了國師和大教宗在對待你的事情上,不存太多私心,剩下的人也都有他們各自的立場……”

黎南洲想了想,索性將寫密信的事告一段落。於是他取過抽屜中的繩子將一遝壘起的信封捆在一起,送到小箱中鎖起來,人從案後站起來、往屏風後走去:

“原本在清平殿侍候的劉掌宮行跡有異,昨天已經被老童抓起來。要是聖嬰教的餘孽確實還在聖教有內應,打著什麽裏應外合的主意,但有萬一——”

皇帝猶豫了一下,停在屏風前,但最後還是顧念小崽的安危占了上風,按捺下心裏那點莫名的小心思:

“聖嬰教中,三教宗衛今扶一直是朕的人,真到了緊急時候,這個人可以托庇。”黎南洲告訴雲棠。不過緊接著他又話鋒一轉:

“但朕也不會叫事情到了這份上。雲頂山上如今的守衛星羅棋布,宵小之輩想要舉事也不容易。”男人話音微頓:

“何況如今這都是未雨綢繆,是咱們預先做的猜測而已。他們要是真想做些什麽,有動靜的也未必是聖教那條線。”

“若是沒什麽必要,乖乖就不必去理會那個衛今扶了。”黎南洲抬腳邁過屏風,語重心長地交代小東西:

“他這個人不太好相處,脾氣也極怪異。”

“嗯。”雲棠輕應了一聲。但他的注意力卻不在衛今扶上麵——小貓大人先前便對這個人和皇帝的關係有所猜測了:

“劉掌宮行跡有異?”雲棠慢慢重複了一遍,有些心驚:

“她做了什麽嗎?”**的病號抬頭看人走近,便衝著皇帝伸出手臂:“她想要害你?”

“沒有,沒到那個份上……”黎南洲趕緊俯下身把人抱住了:

“宮人職責嚴明,規矩靡細,她便是想做什麽也沒那個機會——隻是這個人先前跟你的侍女打聽過你的消息。”

“打聽我的消息?”雲棠被男人抱在腿上,忍不住就把臉貼向黎南洲脖頸:“跟黎南越回宮那次的事有關係嗎?”

“還未審出來。”皇帝隨口答著,注意力卻已轉向別的事情——

感覺到頸窩蹭著的腦袋熱烘烘的,黎南洲敏銳地低下頭、嘴唇貼向小東西的額頭和臉頰,很快就察覺到懷裏人的情況有點不對勁。

而雲棠這時候又忍不住像喘不過氣一樣艱難地深呼吸。

“又難受了?”黎南洲麵色立刻不太好看起來。

他低頭安慰性地在雲棠鼻梁和臉頰上不住吻著,手臂也變成了搖籃,輕輕地搖晃著、拍撫著這小東西:“乖乖,閉上眼睛。”

“我不困……”雲棠的聲音很輕,微微的鼻音讓他的小聲呢喃好像帶上了細碎的哭腔。

剛跟人談到一半的小貓大人這時一點也不想睡覺,但皇帝一直哄著他,雲棠還是閉上了眼睛——這樣靠在黎南洲懷裏叫人晃著確實更舒坦,更安心。

“好,你不困。那咱們就這樣說話。”

黎南洲嘴裏順著小東西的話音,手下卻不停按照太醫傳授的穴位給人慢慢揉按著,畢竟王奇人先前強調過要讓病人多休息。

“嗯……”他這樣說雲棠就答應了。

被男人不動聲色地按著,小貓大人不知不覺間打了一個小小的哈欠。他腦中還暈暈乎乎轉著什麽聖嬰教、黎南越的事,隻是思緒慢慢就不再那麽清明了:

“再給我拿一顆杏仁糖。”雲棠沾著糖粉的右手無意識地在皇帝頸窩處蜷起。

“好,”黎南洲此時還不知道情況,倒是並不反對:“不過咱們待會兒要漱漱口才行。”

他說著,艱難地向後伸著手臂摸去——明明碰到了糖盒,卻摸了一手空。

黎南洲皺著眉回過頭,卻見本來裝得滿登登一個什錦糖盒已經空了大半,隻剩幾塊糖果孤零零地散在角落裏。

再怎樣沒有這方麵的經驗,皇帝也知道這樣吃糖肯定不行——懷裏的祖宗還在揪著他衣領等著,皇帝的臉色卻慢慢黑了下去。

作者有話說:

吃到小魚餅幹的貓就會一直要小魚餅幹,把零嘴當飯吃,不想吃貓糧了;

——一些想跟黎南洲講的個人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