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南洲這人對小孩子不耐煩, 好在那孩子後來在車廂內到底沒哭。而在他對黎峻之徹底失去耐心之前,總算等來了分開這一人一貓的時機。

三歲的幼兒精神頭短,清平殿的侍女又沒有經驗, 哪個也不會照顧這麽小的孩子, 見他跟祥瑞在一起玩得開心、又肯輕手輕腳讓著小貓,被雲棠偶爾拍打幾下也不在意,像是天生的一副溫和的脾性,便也覺得喜歡, 紛紛端來點心果子隻可著這小孩吃去。

小孩子家又不懂節製,況黎峻之一大早就離開了熟悉的奶娘, 由嚴肅的祖父親自領著候在府外, 懼怕緊張之下倒沒想著吃東西,這會兒瘋玩了一陣,正覺得餓勁上來, 愣是兩手捧著一塊塊鹹甜點心下肚、慢慢就把自己撐飽了, 在溫暖的車廂裏頂不住地發困, 還硬撐著眼皮惦記眼前的小貓咪。

孩子易困乏,貓崽瘋起來也沒有太長時間的耐久力。

皇帝一眼一眼地瞥著那沒良心的毛球,總算逮到雲棠漸漸安靜下來、有一搭沒一搭縮著爪尖扒拉小孩吃得鼓起來的肚皮——也不知道麵前這個三歲小兒怎麽就這麽得小祖宗的青眼, 便是犯困的樣子也叫毛球睜著圓溜溜的眼睛看個不停。

“雲棠, 你看,他困了。”黎南洲俯下身,準備開始跟小崽講道理。他這次再伸手試圖把毛球抱起來, 雲棠終於肯叫他用兩手托著了:

“他應該睡覺了,一直這麽跟在朕的車上也不成樣子。朕使人把他送回他家人身邊, 行不行?”

這番話雲棠倒是聽進去了。他有些猶豫著縮回扒拉小孩子的毛爪, 往後仰頭去看黎南洲——貓崽還真有點舍不得這個神態豐富又情緒鮮活的小東西。

其實小貓先前也總覺得柳紙青長得跟皇帝有一點點像, 而他隱約知道一些這兩人的關係。隻是麵前這個孩子就跟皇帝更加相像:黎峻之的眼眸稍圓潤些,但是當他們麵無表情時,這雙眼睛都顯得冷淡而鋒利。

這是來自黎南洲母係家族的眼睛。

隨著皇帝大權在握,雲棠在宮城裏不可能不聽聞關於前朝柳妃的隻言片語。少了阮英環過去那種恐怖的彈壓,當年的那些宮廷隱秘又漸漸在今朝有了聲音。

雲棠對黎南洲的生母所知不多,隻大概知道那是個愛笑愛熱鬧的女子,出身將門,驕傲美麗,在黎南洲很小的時候就離他而去了。

偶爾雲棠獨自在醒後發呆時也曾想象:黎南洲他有這樣彼此相愛的一對父母,他們在他小時候必定對他視如珍寶、心愛至極。

貓崽潛藏臨華殿時就不止一次聽到過阮英環時隔這麽多年猶還強烈的嫉恨,她說黎南洲幼時表現在外的全然是跟他母親如出一轍的性情:暴烈如火,愛恨分明。

哄得先帝將這個肖似心愛女子的孩子捧在手心裏。

結果在父母都死去後,皇帝才顯露出他柔戾陰毒的本性——動輒示人以弱,卻最擅不動聲色的陰謀詭計。可見他幼時表露出的樣子皆是偽裝,隻為了討那昏聵先帝的歡心。

這話叫她說來自有一種強烈的怨恨。那時候聽牆角的小貓卻另有一種心情。

雲棠知道,恐怕幼年被父母捧在手心的黎南洲是真的跟現在完全不同。

而等到巨大的變故陡然降臨,本來受到庇護的黎南洲要保全僅剩的母係族人、保全自己。他才不得不修成如今的脾性。

過去的一切都已經過去,雲棠從來到這個世上睜開眼睛,見到的便已是黎南洲如今的樣子。他並不覺得皇帝現在這樣有一丁點不好。

隻是偶爾,在某些百無聊賴的時刻,雲棠總能意識到皇帝活得太固步自封,甚至在他出現以前,這個人就像沒在這世界上真正生活過一樣,跟所有人都缺乏正向的感情聯係。

這讓雲棠心裏不太舒服。特別是他在浴殿落水的那晚,宮侍俱都圍著他轉,卻無人敢於主動關懷狼狽的皇帝——分明清平殿的宮侍並不是不會表達關心。貓崽心中的異樣在那個時刻達到了頂峰,隻是他當時的心思更多用在關注皇帝的身體。但從那以後,雲棠確實開始對黎南洲過去的模樣生出強烈的好奇。

眼前這個小孩除了一張臉,其實性情跟阮英環口中的幼年黎南洲並不相似。可隻是一張臉便足以叫雲棠生出天然的好感,況這孩子還瘦瘦小小、口齒不清,似乎過得並不如意。

雲棠不大想把這麽個孩子再送回到他自己家裏。

但雲棠相信今日這一番後,小家夥的境遇必然與從前是天壤之別,黎南洲肯定也會有他自己的安排,必不會叫黎峻之受過去那種委屈。而真把孩子太長時間留在巡城的龍輦上也過於惹眼,對這樣一個幼兒來說或許並不是好事情。

又不是說貓崽就願意隨隨便便帶一個孩子回去自己養——再有好感,他對黎南洲本人都沒有那份耐心。

況且黎南洲這個正主此刻就正活生生地坐在他身後冒黑氣,小貓大人再怎麽移情也是有限。歸根結底,他對這小孩的好感也是源自於某個不招人待見的蠢瓜——雲棠這樣往後仰頭去看,皇帝在他眼底就是個有點滑稽的倒影。

盯著幼年人類看久了,此刻再將注意力投回到皇帝身上,冷不丁還有點不適應。

黎南洲趁著小毛球傻乎乎地仰著腦袋看他,已經乘勝追擊將貓整個托遠了抱回懷裏:

“車架在此處修整片刻,前麵馬上就要進入文鳶路了。百姓俱已等了很久,待會巡城隊列經過時必然會高聲呼喝,就如山呼海嘯一般——”這句雲棠先前就聽黎南洲磨叨過:“這麽大的聲響恐怕會震得你不舒服,朕等下還能抱著你。但人家這孩子都打瞌睡了,萬一冷不丁叫嚇一跳可不太行。”

皇帝細心周到,聽上去非常為這小孩考慮:“咱們這就趕緊叫老童親自把孩子送回去。好嗎?”

他這番話說得都有道理。甚至還沒等雲棠真正將此番說辭過腦,掌筆太監已經上前把小兒也托抱起來了,似乎立刻就要轉身帶孩子出去。

老宦侍倒並沒從皇帝陛下的話音中覺察出什麽異樣——介意一個小孩子也太莫名其妙了不是?他此時還有幾分高興,老宦侍用那種每次發現雲棠有了喜歡的新玩具時由衷心滿意足的語氣:

“咱們祥瑞喜歡這孩子,往後也可常常使紙青領他進宮陪伴祥瑞,既能警醒伯府,又能叫咱們祥瑞開心。”童太監低頭看看打瞌睡的小孩,也難得生出了幾分真心真意的憐惜。

畢竟跟陛下的母族有關,生母又是那樣的遭遇,恐怕陛下也比自己先前以為的更看重這孩子吧。

陛下——陛下當時那一瞬間的臉色就說明了他有多滿意。

偏偏童太監沒看見,已經親自帶著昏昏欲睡的小孩子下了車,而雲棠也轉回頭在黎南洲手裏打了個小哈欠。

原本在進入文鳶路前原地修整的一刻鍾,黎南洲準備使人將雲棠帶回他自己的極雲金輦。現在這茬皇帝已完全不提了——這小東西剛才雖然一直跟他待在一處,實則是一直在陪那笨小孩遊戲,黎南洲簡直無比強烈地感受到了被冷落,此刻隻想要雲棠把注意力轉回到他身上、整個貓自然更是要跟他待在一起。

趁著這個空檔,皇帝當然不會酸言酸語引得雲棠再想起剛分開的玩伴。他隻相當自然地把外間的蒸雞碗要過來,端在手上喂小祖宗吃東西,也徐徐轉移了貓崽的注意力。

從早上到現在,其實雲棠也剛正經地吃上早餐,他也有點感覺出餓來。於是這回他就配合得多了,幾乎沒用皇帝多廢話就把一碗蒸肉慢慢吃了幹淨。這一餐的時間把握得剛好,黎南洲剛用溫熱布巾給小貓擦完嘴巴和爪子、將被伺候習慣了乖乖伸臉伸爪的毛球從腿間放下去,便到了要進入文鳶路的吉時——

車駕一動,還沒有三兩息,雲棠先端坐在皇帝手臂上看到了文鳶牆,而鼎沸的人聲已經遠遠傳過來動靜。

小貓定睛看著窗外。轉過了那麵綿長古樸的文鳶牆,龍輦未停,雲棠也沒太看清那牆上雕刻的圖影,他本來還想再跳上窗回頭細看——陡然爆發那山呼萬歲的巨浪在一瞬間就如有形般向他拍過來,摩肩接踵的人海已經在近在咫尺,被全副武裝的禁軍攔在路邊。

但是威嚴的禁衛軍仍然擋不住一年一度擠到文鳶路旁觀巡城禮的百姓巨大的**。

在大梁,秋祭禮的地位儼然不輸春節,但是新年那幾日可不會有皇帝帶著王公貴族滿城出巡。跟地方相比,雲京的百姓倒是對黎姓皇族更有擁護之情,畢竟是天子腳下,這裏人的生活相對更富足安寧,他們在物質生活以外更有追逐熱鬧、參與節日的精力。

能到文鳶路觀禮的百姓從昨夜夜半開始就被禁軍逐一檢查,稍有來曆不清的人都不給放行。能獲準進來的百姓跟腳多是在東城,而東城相比之西城南城算得上富人區,此時前來觀禮的民眾非但較一般百姓更寬裕些,也往往會對巡城的隊列有更多的熱情和好奇。

而先前被黎南洲一遍遍囑咐的雲棠當時還嫌皇帝有點囉嗦,此時叫這呼嘯的聲浪和無盡人海一衝擊,立刻就不由自主炸起尾巴,兩隻毛耳朵向後伏著,一對貓眼睛中的瞳孔也放大了好許。

雲棠當即像一陣風一樣連滾帶躥,又往皇帝的領口鑽去。他一路溜到熟悉的位置,貼著黎南洲的肚子躲藏著,消化著方才那爆發的音浪對小奶貓的身體來說過於磅礴的衝擊。

然而除了人海高呼那一瞬間的震感給貓崽帶來的本能恐懼外,雲棠貼著皇帝溫熱的皮膚發抖時,還察覺到了一些別的什麽——那好像是一種叫他興奮、愉悅、血液沸騰的情緒。這樣萬眾矚目的時刻,又叫雲棠感到陌生,叫他討厭,又好像他很喜歡也很熟悉。

皇帝在小貓鑽進來的第一時間便伸展手臂隔著衣袍護住他。黎南洲透過皮膚便感覺到雲棠在抖,他覺得這小毛球一定是被嚇壞了,這叫男人心疼得要命——

但其實就在片刻之間,小貓的應激反應已經完全從雲棠身上消弭了。某種奇妙勃然的躍躍欲試在毛球心裏緩緩升起,而恰在此時,又一陣巨大的聲浪降臨……

雲棠聽到了無數人的驚叫、大笑、哨聲,以及來自四麵八方、混雜又鮮明的呼喚「祥瑞」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