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駕緩緩開動。龍輦內外間的隔扇門被完全拉開, 重簾卷起,宮侍也緩步進來將枕被收到櫃裏。

明亮的日光灑落進車廂,不遠處, 沉重的宮城大門由數人合力拉開, 宮城外一條容十六駕馬車並行的筆直大道早已清嚴,城禁軍全副武裝立於兩旁,巡城伊始,所經之地全是王公重臣的府邸。

各家族的掌事人此時自然是跟在皇帝的龍輦後, 隊伍太長,有些遠遠墜在宮城內還沒出發。而各宗室府邸中沒資格參與進巡城隊伍的大小主子也有無數, 此時都要闔府候在路兩旁恭迎皇帝。

這兩代的黎氏皇族式微, 人員倒增了不少,大多數跟黎南洲的血緣關係都比較遠了。

黎南洲他祖父一生有二十多個兒子,十幾個女兒, 活下來的不多, 活到現在的就更寥寥無幾, 但孫子曾孫兩輩還算枝繁葉茂。

到了先帝一朝,黎靖軻是個情種,除卻跟他心愛的柳妃生下黎南洲這兒子以外, 就是跟阮太後留下的安王了。

黎南越如今已是待罪之身, 這一脈想見也傳不下去。

既無近脈,遠親宗室便也顯得尊貴,有許多跟黎南洲同祖父的宗室在前朝不受待見, 此前阮氏掌權時也受憋屈。

如今皇帝大權回攏, 有那揣測君心之輩倒把這些人奉承起來, 宗管府先前的克扣也俱以送還。今日皇帝出巡, 這幫人便紛紛遞上話來,要自發在象道隨行。

黎南洲眼裏固然從沒放進過這幫「血脈親人」,不過他這個皇帝今日就是出來見人的,君恩浩**,撇開血緣關係不談——他在接下來的一路都要對自發隨駕的子民表示歡迎。

宗室老少俱是夾道叩拜,連一些繈褓中的小孩子也被奶娘抱在懷裏、於這秋日的清晨等待巡禮。

隻是大人知道輕重,嬰兒又不懂那許多,有些實在哄不住的還大聲哭起來——這在當前人人都必須欣喜的時刻就算罪過了,本想著表衷心的人家自然立刻臉色灰敗地將小孩子送回府裏。

隻有一戶的小兒是被他曾祖攜著送到龍輦前才放聲嚎啕。

這孩子之所以被家人帶來,也算是得了某些鑽營之人的暗中提點——孩子的外祖母姓柳,跟當年的柳妃血緣極近。

過去可沒人敢聲張這種關係,當年柳家的人幾乎都死淨了。縱然先皇有回護之心,他在當年的阮國公麵前也毫無反抗之力。

這孩子的母親在夫家也隻是個通房,生下孩子當年就病逝了。沒出身的小兒長到兩歲都不受重視,直到黎南洲威勢漸盛,去年看上去似乎便跟阮係勢均力敵,而有點眼光的人都能看出來阮係後繼無力——

這家宗室的老爺子心裏有了點想法,開始時不時對這個孫子問上幾句。

也就是前幾日,臨華殿夜半起火,這三歲的孩子突然有了個死後被抬成平妻的母親。

黎南洲過去倒從沒在明麵上理會過這一脈。

實際上這小兒的生母就是他隔房的親表妹,他們從沒有見過麵,但是保存下來的柳家後人多多少少是先皇臨終前送出去的,黎南洲對此心知肚明。

同黎姓的宗室不同,柳氏這偌大的家族可以算是為了保全黎南洲和他母親才覆滅,而柳家暗中留下的力量在他勢單力薄時仍保護著他。衝著這些、也衝著他的母親——黎南洲對於這小兒的母係還真不是完全不在意。

往後也能叫紙青光明正大照料這幼兒了。禦前令跟孩子的生母才真正是同一房出來的表姐弟。

皇帝是這麽想的,他也確實和顏悅色地招手叫這位早已落寞兩朝的廣恩伯帶小孫子過去。

黎南洲這個人心裏從來不喜歡小孩,但他甚至知道這孩子的名字:

“是叫黎峻之吧。已經這麽大了。長得應該是像他母親。”他就著窗子跟那把孫子高高抱起來的老伯爺閑聊。

君王願意跟你閑聊——這在所有人看來都是莫大的看重,沒人會去想廣恩伯趕在龍輦邊舉著三歲的孫子費不費力。

就像窗邊的皇帝其實都沒看過那孩子的眉眼,不過是視線稍微掠過,隨口一句抬抬這孩子的地位罷了——這樣一個落魄的家族,隻要能看到一丁點皇帝表現出來的情分,就足夠這小孩在家裏享受超越所有人的待遇。

廣恩伯激動得呼吸都更重起來,他推搡著懷裏的孫兒,想叫這三歲的孩子爬上龍輦去跟陛下磕頭。他知道皇帝此時一定不會拒絕這點小小的抬舉。

可黎峻之原本就很害怕。

他人生的前兩年都是個母不詳的小透明,若不是有個靠譜的奶娘——被衛今扶悄悄送進去的——這孩子估計早就一裹草席葬送了小命。

長到三歲,小孩子連話也說不全,跟這個此時抱著他的祖父也不熟悉。現在祖父還叫他跟車裏那位可怕的大人單獨相處……

也不知道為什麽。其實黎南洲這個人看起來真的很溫和,而他自登基以後就沒在任何公開場合發過脾氣。

甚至他除了小時候跟他表叔衛今扶扭打到過一起,把衛今扶的肚子踹出了一片青,他也沒有對任何人直接使用過暴力。

但他這個人天生就沒有小動物緣,跟他的表叔形成鮮明對比不說,就連小孩子也總不肯跟他親近。

到現在為止,世界上隻有一個從天而降的貓崽肯同他親昵。

長大後的黎南洲從來不在意這些——畢竟他已經得到了世界上最好的。

——他甚至擁有舉世唯一的小貓咪。

隻是懂事地自己憋了好久的黎峻之終於忍不住在皇帝車駕邊嚎啕大哭,惹得黎南洲終於正眼朝孩子看過去,卻看到了小兒滿眼的恐懼。

非但如此,這瘦小的幼兒還哽咽著搖手。他可能還不太會說話,但是那動作很明顯是在拚命地表達拒絕之意。

這讓黎南洲心裏多少有了點尷尬的感覺。倒不為別的——隻是雲棠此刻正貓在他衣袍裏。再對一切漠不在乎的人,也會對自己在心愛對象麵前的形象生出在意。

皇帝的眉頭微不可覺地蹙起來。

廣恩伯嗅著氣氛,心下就慌亂起來,不由暗恨這庶出的小孫子沒出息。他唯恐黎峻之這一哭惹出皇帝的不耐,再磨滅了對方因孩子母係生出的照拂之心。

站在外人的角度來看,他們其實並不認為皇帝真對柳家有什麽感情——柳家覆滅的時候黎南洲年紀還小,母族的倒敗恐怕隻拖累了他,卻沒叫皇帝借上力。

想到此間種種,老伯爺的手臂便忍不住一抖,叫小孩在半空中都歪了一下,可他自己卻沒有注意。

老人隻顧惶恐地同皇帝告罪,心裏猶豫著想就此退開,可沒得到皇帝的話也不敢擅自決定,糾結之間,兩手下意識把小孩抓得越來越緊。

那孩子吃痛,自然哭得更厲害了。幼兒這時已全忘了家裏人先前的告誡,隻一心想趕緊逃回熟悉的奶娘懷裏。

龍輦這時已快行至宮前這條滿是王宮貴族府邸的大道盡頭,再往前就是諸朝臣及大戶多聚集的東城,將會漸有百姓的蹤跡。此時卻有一個孩子突然在龍輦旁放聲大哭,這場麵實在難看至極。

黎南洲見狀,心裏越發覺得不悅,麵上眉頭卻早鬆開了。

他隻神情和緩地微側過臉,這是要打發心腹下去妥善料理——既要打發這對祖孫,又要恰到好處地暗示皇帝對這孩子的在意。

童太監不用他多吩咐,便已拉開龍輦外間的車門,準備親自下車先將這孩子接過去。

隻是還未等童掌筆下車,一小團毛毛影子三兩下就從皇帝身前躥出,都沒人看見他是從哪裏出來的。總之等眾人回過神來,一隻漂亮極了的小獸已蹲在皇帝手邊的窗上,四隻腳全踩住窄細的窗欞。

雲棠將半個身子探出到空中,便叫黎南洲結結實實吃了一驚——卻不敢輕易製造出什麽動靜。

皇帝此時才真正上心起來,他急著想把小祖宗弄下來,又害怕自己直接伸手去撈這淘氣包、或在他背後出聲,會反過來驚著小東西。

這下黎南洲也沒心思顧念旁的了。他隻靜悄悄抬起右手、伸出窗子,在小短腿前寸許的位置虛虛圍攏起來,準備隨時出手將小祖宗撈回懷裏。

其實皇帝剛才也想過孩子的哭聲鬧聲會讓雲棠害怕——畢竟宮裏從沒有這麽年幼的小兒,貓崽應該也沒見過這種聲音尖細又沒有理智的東西。

這也是讓黎南洲心裏不悅的其中一個緣由。

可黎南洲沒想到雲棠會對這種喧鬧可怕的幼兒產生好奇——

小貓不但探身去看那哭鬧的小孩,他看著看著似乎還產生了更強烈的興趣。

即便被皇帝的大手攔著,雲棠也努力往前傾,那雙圓溜溜的眼睛都震驚得更圓了,他後腳在窗上和男人手裏撲騰,兩隻前爪像平時掏小蟲那樣對著黎峻之的方向掏個不停。

雲棠確實覺得這個哭起來像貓叫的幼年人類新奇有趣。

他一看到黎峻之,就知道這是個小孩——可即便他認知裏明白,自他來到這個世界的幾個月裏也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東西。

阿細和小杏就是貓崽看到過的最小的孩子了。他對這兩個小丫頭從來都更有耐心。

但是因為某些特別的原因,她們看起來仍然沒有正手舞足蹈的這個好玩。

或許人類形態的雲棠對黎峻之不會有這麽強烈的興趣。可此時此刻——這個新鮮活潑呲哇亂叫的小東西完全吸引了雲棠的注意力。

小貓有點防備又有些興致勃勃的樣子。

他在不懈努力之下,頂著黎南洲這個煩人的大障礙,終於用爪子拍到了那個小孩,然後貓崽立刻把手收回來,賊溜溜地觀察那幼兒的反應。

——他怎麽喜歡這個?

黎南洲一邊小心護著貓崽,暗搓搓試圖將小祖宗抱回來,一邊有點說不清此刻的心情。

畢竟皇帝再不顧臉皮,總不能說這不足三歲的幼兒也是什麽不懷好意、其心叵測之輩,更沒辦法冠冕堂皇地叫雲棠遠離。

但這個人此刻終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好像不管男女老少,他始終不太樂見小毛球對其他人產生親近的興趣。

縱然黎南洲始終也隻能有意無意地做點小動作,但這個從小就格外頑強的男人絕不會放棄努力。他輕輕地把貓崽的前爪也握回到手裏,正準備強行將小東西整個端下去……

已被童太監神不知鬼不覺接到懷裏的孩子也抬起手臂、整個人往上一蹦,短短的指頭碰到了小貓的肉墊——這根本就是在發出對遊戲的回應。

雲棠有點高興起來。他尾巴向上豎起,被黎南洲握在懷裏也盡力往下一撲,兩眼隻盯著那個「咦,咦,咦」的孩子,好像瞬間就把黎南洲忘了個幹淨。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那小孩已經不哭了。

似乎是雲棠剛在窗上出現,幼兒已停止了嚎啕的聲音。那雙還含著淚花的眼睛都生出從未有過的神采,黎峻之一張瘦巴巴的小臉像向陽花一樣朝著貓崽,神情中俱是孩童天真的專注與癡迷。

小孩這時什麽都想不起來了。雲棠奪取了他全部情緒。

別說是這被關在宅院裏的孩子,便是他祖父又哪見過如此稀奇美麗的生靈。廣恩伯從片刻前就愣住了,直直地盯著這小小的祥瑞,做不出任何反應。

隻是這老伯爺沒見過世麵,小孩子還不懂事,皇帝就想不明白怎麽掌筆太監也這麽不機靈。

老太監此時非但不趕緊將這孩子抱走,要麽交還給家人,要麽送到禦前令那裏——他反倒一直舉著這小孩兒跟雲棠玩,甚至瞧見貓崽開心,童掌筆對黎峻之的好感都長了好許。

心態不同的人完全是用兩種角度看問題。

掌筆太監從來都對讓雲棠高興的人喜聞樂見。像白桃姐妹這樣的小丫頭,就是因為雲棠的喜好被老太監看進眼裏。

現在小乖乖沒見過,想玩小孩——想跟小孩玩,老宦侍的第一反應就是把這孩子留下來,送過去。

況且童太監本來也知道有這麽個孩子,亦曉得陛下對母族的血脈有幾分照拂之情。

叫這孩子在巡城的隊伍裏跟一段時間對他隻有好的,他家裏人更會說不得有多願意。

反正祥瑞的興趣從來不長久。這會兒喜歡他,待會兒喜歡你——

等小祥瑞玩夠了,想吃了,想睡了,自有人會將這孩子好生送回去。屆時恐怕伯府會恨不得將這孩子供起來。

既然大家都喜聞樂見,還有誰會對這件事不滿意?

——皇帝確實想開口叫廣恩伯把孩子先領回去的。

可雲棠在那裏撈撈撈,童太監一看祥瑞這感興趣的勁頭,他也沒過問孩子的祖父、甚至人家沒過問皇帝。

“祥瑞看中府上的小公子,”老太監自說自話,理所當然,兩手便托著小孩蹬上龍輦,往一看玩伴進來就跳回車廂的小貓那裏送去:“看來小公子很有福氣。”

而他這話一出又正合了皇帝的心意。畢竟黎南洲最近一直明示暗示著這個中心思想——祥瑞的青眼亦是世間一道登天梯。

黎南洲緩了口氣,終於默認了這個結果。

他轉過頭對仍疾步跟在窗外的老人和顏悅色:“待會朕再使人將這孩子送回府上。老伯爺盡可放心。”

皇帝態度看起來十分之好,卻沒發現剛被領進來的小孩有點膽怯地看了他一眼,隻是勇敢地忍住了沒有哭,畢竟有超可愛的小毛球還在這裏。

而他的祖父——廣恩伯正老胳膊老腿跟在龍輦邊上,不用回頭也知道自己獨占了皇帝身邊這麽長時間,定使得無數亦想趁機會拜見的王伯公侯羨慕嫉恨,可他卻不以為意。

這等好事——要是祥瑞能多喜歡他孫子幾分,他恨不得把家裏十好幾個年幼的孫輩全送過來。

莫說是他這沒落兩朝的閑散宗室不顧體麵,便是問問道路兩邊此時熱切看向這裏的人又有哪個不願意?

黎南洲肯定不願意。

廣恩伯退下去後,還真又有個見機行事的二等公亦牽著小孩子上來拜見皇帝。

那孩子約莫七八歲了,一看就比黎峻之機靈得多。他沒有黎峻之那等天然占優勢的出身,但是也姓黎。

而且人家不哭不鬧,雖則有點緊張,但是大人叫見禮就利利索索地見禮。

雲棠確實又蹦上窗子來看生人了。

小貓也伸出爪子,掏了掏新小孩——明顯依然挺感興趣。

但可能這孩子有幾分成年人類的樣子,並不像剛才的幼崽那樣活蹦亂跳,甚至比起阿細她們都更有老成氣,毛球叫皇帝托在手裏拍了拍人家小孩的頭,依然轉身跳了回去。

童太監倒也沒再說把送上來的孩子都收集起來給祥瑞玩,就像他之前給雲棠收拾玩具——

畢竟這是皇帝的龍輦。而且也不是誰都身世特殊、配在巡城禮上享點特別待遇。

隻是黎南洲並不知道他的心腹太監此時已生出了一個極其可怕的想法:要是祥瑞過後還喜歡,老太監打算跟內務府要兩個知根知底的小孩子來,也不叫拘束,任務就是看看門、陪著小祥瑞遊戲。

等小孩子慢慢長大了,自然比那等後來的侍奉祥瑞忠心。

可能皇帝到最後也並不會反對這個主意。但至少黎南洲已經能料到雲棠——無論是毛球還是人形,都會對小宮侍有格外的關心。

現下黎南洲還隻是看著貓崽跟另個小孩玩拍爪子的遊戲。這是他們兩個過去也總在進行的互動,但皇帝怎麽看怎麽覺得雲棠比和自己玩的時候更開心?

是因為他不會像這個話都不會說的笨小孩一樣激動、亂叫、手舞足蹈、投入全情?

此時又是一位宗室上前拜見。皇帝隻能轉回窗外,暫時放棄研究小貓大人那不可捉摸的心意。

而另一邊的雲棠正一個俯衝,作勢在人類幼崽的小手指上輕叼一口。

黎峻之被貓咪的動作嚇得小吃一驚,而後又咯咯笑了起來,又把小手任抓任咬地給雲棠伸過去。

小孩一笑,毛球就不由後爪著地從榻上站起。雲棠盯著麵前的幼兒,饒有興致地看到了一雙縮小版的、神似黎南洲的眼睛。

——這孩子怎麽跟黎南洲長得有三四分相似?

雲棠到現在都還興致勃勃。

看到頂著這張臉的人類幼崽嚎啕、扭動、大笑、傻乎乎被捉弄、話都說不清,小貓快樂極了,這比童太監帶上的一大箱玩具都更有趣。

他甚至能看到這小孩笨蛋兮兮地用兩手捧著吃點心!

真正的黎南洲好不容易從拜見裏脫身,不甘心地伸手試圖抱貓。雲棠頭也不回,撩起後腿,對著那隻大手順腳一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