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目睽睽之下, 剛睡醒就被放到長卷邊沿的小貓好像有點懵。

他抬起前爪,勾著小手自己低頭看了一眼,似乎在慢慢消化著剛才發生了什麽。

不知何故, 殿中眾人竟比剛才還要緊張了。

尤其是等候在堂中的諸位朝臣, 俱在原本的期待之外又填了幾分般的刺激興奮——畢竟神獸閱畫,總不會考量什麽家世才華的外因,結果將變得更不確定。

然而那雪白的小祥瑞卻沒第一時間去看他們獻上的敬典圖。

放下手爪後,雲棠倒伏著毛耳朵轉過身, 在皇帝毫不驚奇的目光中衝著黎南洲的方向原地起跳。

貓崽沾了紅泥的小爪子高舉起來,直直拍上了君王的側頰, 在上麵印了一個殘缺模糊的梅花章。

殿中一時變得極靜。

侍人俱都憋著笑意, 官員們卻覺得尷尬慌張——特別是皇帝對此沒有任何反應,不怒也不出聲,隻是沉默著將撲過去的小祥瑞接住了。

一片死寂中, 有位姓陳的畫史猶豫了幾息, 倒是在這時越眾而出。

這位陳畫史是齊諸伯的次子, 為人自來有幾分應變的大膽機靈:

“祥瑞乃天地仙靈。今既在江山眾象、凡俗百態中先取中陛下……”他擎著俊爽的笑意躬身一賀:“果然印證了陛下是真龍下降,為仙神所鍾啊!”

陳畫史這一席話,不但給毛球拍臉的行為杜撰了「取中」的解釋, 還不那麽直白地將雲棠和皇帝雙雙作了恭維。

龍椅上那位似乎頗為滿意, 諸官員俱瞥到君王麵上立刻露出的微笑。

未敢第一時間出聲的那幾位不由大為後悔,他們自以為察覺了皇帝的意思——要將剛才大失顏麵的場景譽為美事,於是紛紛不甘落後, 立刻開始對剛才這一幕大加讚揚。

在聲聲誇功中,君王果然大為開懷, 摟著「闖了禍」的祥瑞笑得肆意。

這種君臣和樂的場景和看上去尤為順滑的媚上討好極大對準了堂下這些朝官的需求, 氣氛一時間就熱鬧起來。還有一個侍郎言稱要為剛才那一幕大作詩賦。

黎南洲也對這個點子表現出了明確的肯定及期待, 這就更是在場諸官喜歡的環節了。他們立刻自行論起文來,而皇帝麵目含笑,似乎樂見其成。

被摟在懷裏的雲棠睜著圓溜溜的眸子抬起頭,他後腦勺貼著皇帝的衣襟,仔細觀察起這人的神情。那涼津津的小鼻子都有點皺起來,這是貓崽若有所思時的模樣。

——黎南洲這是想做什麽呢?

小貓清澈的目光投住了皇帝眼下的陰影。他似乎有所了悟。

“雲棠,”皇帝在乍起的熱鬧中輕聲開口,“你待會到這一幅——”他指著注了陳子虞三個小字的長河卷,“在上麵踩一腳,知道嗎?”

明亮的燈火下,貓崽圓溜溜的眼睛微動。現在黎南洲知道他是想捕捉自己扇動的眼睫了。皇帝緩緩眨了一下眼睛。

雲棠伸高沾著紅泥的小爪,在空氣中輕輕抓撓。他們似乎在對視中得到了某種奇妙的默契,黎南洲總覺得這小東西已意識到自己的意圖了。

“你要是高興,還可以選這幾幅——”皇帝又指向要為祥瑞作詩賦的吳郎,再剩下的幾人雲棠就沒記住姓名了:“去吧,乖乖,好嗎?”男人的聲線微微壓低,聽上去極為溫柔。

貓崽一個激靈,不知道為什麽打了個抖。他繼續往後靠,像是覺得後腦勺癢一樣在皇帝身上蹭了蹭。

雲棠也有好幾天沒聽見這個人這樣稱呼他了,現在想想——似乎就是他在黎南洲麵前化身人形以後。

——嗯,既然黎南洲這樣撒嬌……

隨著側臉一團紅印的皇帝鬆開手,小貓縱身一躍,又跳回了桌案上。黎南洲這時微微點頭示意,明能明續二人便重又將敬典圖徐徐展開了。

堂下諸臣漸漸安靜下來。這群人本以為他們今日要默契略過這一節的。

畢竟眾人原也是為了討好皇帝。費時費力耗了重金繪製出的敬典圖沒能起到作用,確實叫人遺憾。

但方才的黎南洲神色和悅,又對其中幾個人進行了格外的稱讚,也算是達到了他們原本的期望。

“如陳卿所言,祥瑞情鍾於朕。”皇帝說到此處微微停頓,將欣賞的目光投到了齊諸伯次子頭上,他覺得這小子確實有幾分機靈,話也說得十分好聽。

但是陳子虞卻有些怔愣,總感覺陛下的用詞似乎不太恰當:他原話可不是這麽說的啊。「取中」和「情鍾」也不能彼此通用吧——

“然則待諸卿萬民的尊崇供奉,祥瑞自然也有所感念。圈選敬典圖的魁首乃是曆年秋祭禮的傳統,今日便由祥瑞繼續完成吧。”

皇帝執意如此,眾人的目光隻能又隨著他的話語重新凝聚到那幅展開了的長卷,卻見神獸這次似乎真如君王所言,在諸冊之間仔細端詳起來,時不時還抬頭將打量的目光落在他們身上。

說來也奇,諸官員初見時隻覺得祥瑞是個漂亮又稀罕的小獸,不過是因為舉世罕有,又趕在封禪大典祈告天地的當口從天而降,才得了如此特殊的地位。

皇帝加諸其上的光環實則是為了彰顯自己真龍天子的聲名。

但帝王方才對毛球表現出來的明晃晃的寵溺愛重先叫諸官不敢輕忽,而雲棠剛剛的表現又好像他能夠聽懂人在講什麽。

這隻神獸許是確有點說不清的來曆——

隨著小毛球一聲不出地蹲坐在敬典圖前,目光明顯是一寸寸在絹上端量。眾人不自覺又升起了被檢視的緊張,他們站直了身體,鮮明地感覺到自己正在被挑選。而那個挑選他們的人不是皇帝,是雲棠。

麵上一派清風朗月的陳子虞覺得祥瑞看了自己好幾眼。那一刻,這位畫史努力回憶著家中曾得到過的和祥瑞有關的訊息——

當今陛下沒有後宮,沒有母族,沒有透露在外的偏好,寵侍如童老太監等人也俱都鐵麵無情、同哪位朝臣也不肯私交。

如陳家這樣的家族,縱然抱著投效之心,卻是獻媚無門,皇帝的籬笆實在紮得太緊了。一直到祥瑞出現後——雲京中風言此獸先立奇功,又極得皇帝愛寵。

過去的齊諸伯一來摸不準皇帝的真實心意,同時也苦無奉承祥瑞的門路——這家人平素都沒有機會進得宮門,便隻能一直暗自為難著、在幾大世家間左右逢迎。

今日的陳子虞才算是明確領會了聖意。他想:今夜回家要趕緊告知父親,驅奉祥瑞此路可走。他們要先人一步去打聽祥瑞喜歡什麽。

正思量間,那小毛球終於往前兩步,在長卷的下角落下了第一爪。那一刻,階上的君王和宮侍全在笑。

皇帝陛下溫和讚歎的目光遙遙向陳子虞投來時,他還怔著,不敢想象這等幸運真降臨在自己頭上——

一位本在側階默立著的侍女緩步上前,將雲棠選中的那一冊自絹布中抽出,先呈皇帝看過,又叫禦前令確認,然後手腕翻轉將薄絹在堂下眾人麵前展開。

一個在陳畫史眼裏可愛至極的紅色小梅花章就印在自己那幅長河卷的左下角。

還未待陳子虞陷入狂喜,皇帝摸了摸小貓的腦袋,直截了當地給出了更大的甜頭:

“朕先前聽聞,陳卿亦擅描畫鳥獸。”在巨大的信息不對等的情況下,黎南洲了解朝臣比他們了解皇帝得多。

堂下這群人並不受看重,皇帝卻仍稱得上對每一位了如指掌。來曆、家庭、人際關係、表露出的才華和性格,等等等。

但下位者並不會因統治者對自己長處的知悉感到驚惶,陳畫史當下隻覺得激動。他微微仰起頭,翕張著鼻翼,似乎已隱隱意識到了什麽。

隻聽君王繼續道:“區區一個敬典圖的畫史,倒委屈了陳卿。既連祥瑞都認同陳卿主筆的長河卷,”君王略作沉吟,煞有介事的看向小貓,好像是在征詢意見:

“秋祭禮後,東城文鳶牆上的祥瑞降世圖,便由陳卿參與、作其中的一位主筆吧,祥瑞以為呢?”

……

文鳶牆!!

不單是陳子虞,這一刻,堂下那一幹官員全都被鎮住了。

能參與文鳶牆的主筆,便是閣臣在此,也未必就不動容。

這一麵坐西向東的巨牆可以說是橫貫了大梁的曆史,其名在全天下廣為人知,上麵的刻雕數十年才更換一次,從來隻有本朝可堪光耀史冊的大事件才能錄於其上。

先帝在時,就未能動得了文鳶牆。那上麵的刻雕至今還是聖教屠滅祈風宗的內容。

是了,祥瑞天降一事,也確然算大梁近百年來最光耀的場景了。

陳子虞此刻甚至能感覺到紮在自己背上的嫉恨妒羨。但他也無從理會了,他隻目光灼灼地注視著雲棠。

——文鳶牆。

說來也巧,貓崽不久前還真聽聞過別人說起這麵牆,那是明續收鏡子時談到祈風宗的閑話,無意間帶出的。小貓路過就聽了一耳朵,聽完便忘了。

但雲棠這段時間整日跟黎南洲待在一起,他印象裏好像這人從未跟別人說起過這個想法,此時說來,連毛球也覺出幾分石破天驚。

小貓看著滿臉放光的青年畫史,輕輕「咪」了一聲。

這小小的貓咪奶音在陳子虞聽來簡直如天籟一般。而皇帝緊跟著那一句「咪」聲便緩緩頷首,言稱大善,說話間就把文鳶牆主筆一事直接確定下來了。

——看來這神獸不單單是神獸,還是一條升天路啊。

諸位小官此刻心裏全是這樣的念頭。

而這還沒有結束。雲棠起身在長幅前來回轉了一圈,又在另一冊前麵停住了。

小貓爪子再次在眾多道緊張的視線裏慢慢舉起來,這回選中的是一幅墨書,上麵的筆法確實比較符合雲棠的審美,他又在絹麵下角按了半個淺些的手掌。

文鳶牆的主筆主書位置都珍貴,這一次黎南洲倒沒有輕易給出去了。

不過皇帝金口一開,也讓第二個幸運兒能參與進文鳶牆的刻雕。

這也算天降之喜,那個侍郎是個沒什麽家世背景的出身,亦不在黎南洲先前給出的人選當中,此刻人都激動得有點發懵。

侍郎跪地叩謝時,也突然來了一點靈光。言稱自己心裏若有所感,今日回去便要將殿中軼事刻成竹雕。

“神獸極欣賞二位的才華,”在諸人最後告退離殿之前,皇帝似乎覺得先前的優容還不足夠,“後日秋祭禮,一早巡城時,陳卿和米卿便跟在第二列隊,陪在朕與祥瑞身旁吧。”

不提這一個個驚雷砸得這一批進殿麵聖的朝臣如何恍惚,他們退下之後,黎南洲卻是終於鬆了一股勁,他緩緩向後靠在椅背上,顯見是感到有些疲憊了。

小貓還能窩在他懷裏睡,皇帝從午歇到現在,除了晚上用膳那一會兒,幾乎連喘口氣的功夫都沒有。而此時夜色漸深,還有人等在外麵候見呢。

雲棠抬頭瞄他一眼,也覺得黎南洲今日頗為辛苦。於是小貓輕輕跳到了皇帝身上,先用小鼻子貼近他嗅了嗅——這是貓親近安慰的意思——然後軟綿綿地靠著男人攤開的手掌躺倒了,讓皇帝攏了滿手細柔的毛毛。

殿內一時間沒人再發出聲音,他們安然於此刻的短暫空閑,隻燭光搖搖。

在這種舒適的靜謐中,黎南洲的手指輕輕摩挲著貓崽的軟毛,緩緩開了口:

“雲棠——剛才那群人,想來應該在持續一炷香的時間內都感到很愉悅、幸福、激動,而這種心情是因你產生的。”皇帝低頭注視著小貓,某種目的在他眸光中簡直明目昭彰——

“他們提供的——能量,大概有多少?”黎南洲說到這裏還頓了頓:“是否能支撐你待會回寢閣後再次化形?”

小貓在他的注目下抖了抖耳朵。

原來黎南洲方才所為的動機還有第二層——這確實是貓崽沒能想到的。

原來這傻帽還會做實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