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黎南洲心裏是怎麽想, 他隨心所欲一回,可是哄了好半日的貓。

雲棠一整個下午都對他愛理不理,最開始是連小爪都不給摸的, 但凡黎南洲把手伸過去, 貓崽就要揮著前爪打他。

打兩巴掌,再挪動小腳蹲得離他遠些,挪著挪著便要蹲到桌子邊上了。

隻是即便這樣,雲棠也不跑。

小貓今天從早到晚都沒離開過皇帝的視線範圍, 中午還化作人形跟皇帝說了話、麵對麵抱在一起半個鍾頭。

因而哪怕毛球此刻正發著小貓脾氣, 黎南洲也始終很愉悅放鬆。

況且哄小貓是曠世無二的樂趣, 黎南洲很明顯正樂在其中。

小毛球發起脾氣也是軟絨絨的,而且還沒堅持到黃昏就困了。到了太陽西斜的時刻,雲棠不自覺便開始蹲坐在人家的桌岸邊搖搖欲墜, 好像是圓得支不住小手小腳。

黎南洲最開始是把手掌伸到禦案邊沿, 側立起來, 護著打瞌睡的小貓。

雲棠側頭瞥了眼旁邊的大手,這次倒是默許皇帝把手放在一邊了。而等絨球真的一低頭睡著,果然是往外歪倒的, 正正好好窩進了男人手掌。

又維持著這樣的姿勢等了一會兒, 黎南洲才小心翼翼地捧起睡熟的貓崽,緩緩地收回手臂,把雲棠重新抱進懷裏。

一進皇帝的懷抱, 小貓全身立刻就鬆軟開來。黎南洲自己都沒注意到自己緩了口氣,兩個人都覺得舒服了。

秋祭禮的前二日, 黎南洲一直都未停下見人。幾乎時刻都有數位官員候在側廳, 每個人都持著多份要緊的奏報。

皇帝表現出緩和的態度, 朝中百官的心思便又有了活動。

前夜的一連串突發事件到底事關重大,君王的刀鋒似乎高高抬起來,卻始終沒有落下的跡象,多少是叫人感到心思惶惶。

不可一世、幾個月前還占盡朝廷半壁的阮係好像突然間大廈傾頹。各懷鬼胎的朝臣本覺得這場交鋒該是浩大、長久,激烈又緊張的。

但是這事件在進行過程中好像沒有任何人通知過他們。也沒容許他們權衡,考量,甚至待價而沽——在年輕帝王和三朝重臣間設法為自己的家族謀奪好處、積蓄力量。

不知有多少人想借著輔佐野心勃勃的年輕皇帝成為下一個阮氏。有幾家被阮國公長久壓製的大世家甚至暗地裏商量過——該如何瓜分阮係的錢莊和馬場。

根係龐大的大家族自然有途徑獲知阮係隱藏在疆域圖中的馬場,和冠以他姓的地下錢莊。這兩塊巨大的肥肉恍然昭示了阮氏懷著多年的不臣之心,叫其他世家雖不敢造次,也難免蠢蠢欲動。

可他們甚至到現在也沒能發覺,阮係倚仗的大部分肥沃的資源,已被早年顯得仁弱慈善的年輕皇帝一步步鯨吞了。

黎南洲最早將信重的下屬和舅家子弟秘密送到西北時,先皇甚至都還沒有下葬。

年紀大的幾位閣臣倒是很清楚先皇對於當今懷有的巨大期望。

但在當時,並沒有多少人看好年幼的皇帝。望風的朝臣隻認為先皇對當今的看重是源於對柳貴妃的摯愛,可柳家早就敗落了。

時至今日,眾人自然已明白當今皇帝腹內藏鋒。但是黎南洲收攏權柄的速度太快,依然叫人猝不及防。

誰也不知道這一切到底是如何發生的。期間似乎隻有些隱隱綽綽的風聲。

待到世人聽見響動,便隻見阮國公多日稱病不出,阮英琪趁夜進宮、回去便連驚帶嚇地躺倒。聲名赫赫、一度垂簾臨朝的阮太後被疑勾連異教,鳳殿燒毀、人也在別宮。

而安王至今都還在外潛逃。

似乎一切都在旦夕間塵埃落定了。根本不容人反應。但至少——牽連其中的都是大梁要命的人物,是好是歹,總不能這樣不明不白地拖著。

皇帝今日必須同朝中幾位重臣相互通氣,明早臨朝就要有明確的定論昭告天下,讓「是非見分曉」。

阮家自來就是黎南洲的敵人,他此時的拖延自然不是因為沒想好怎麽處理阮係而猶豫不定。不過是如今多了雲棠這個顧忌,又察覺到多方異教勢力對「祥瑞」隱隱透出的垂涎——

一直未處理阮係,是黎南洲篤定那位病中的老國公還留著後手,抱著一絲將隱在暗處的老鼠釣出來的期望罷了。

看來這兩日夜的時間是不夠了。

衛今扶這段時間也在著手肅清聖教內部的叛徒,先前他同皇帝二人倒就此事通過氣。隻是他們雖立場一致,又有些不為人知的親緣,但彼此間頗有些合不來,自小關係也不大好。

前夜這人倒不單單是來堵小貓的。三教宗還得了禦前令口傳的一句話——“陛下說,沒什麽進展,以後便不勞您親自來了。”

俊美的青年當時氣得一笑。“小青就這麽同小堂舅說話?”他橫著眉眼問柳紙青。

禦前令深深彎腰一鞠,將白眼翻得無人知道:“教宗大人,這是陛下親口說的。”

盡管衛今扶前夜口裏一直念叨些什麽「現在的小輩一個個都不曉得尊師敬長」,但他今日確實未再進宮。

——擺明了黎南洲是個小心眼,恐怕他再死皮賴臉一回也見不到小神獸。

衛教宗哪想得到,雲棠見不見外人從來不是由皇帝說的算。

黎南洲對小貓最放肆的時候也就是今日——捏在手心盡情揉了兩下,其餘時間全然任小祖宗要怎樣就怎樣。

今天祥瑞還偏偏就在皇帝跟前待足了整日,像小尾巴一樣始終把人黏著。吃飯睡覺都由皇帝一手伺候,哪怕生氣了也沒撒腿跑。

於是一群要緊或不要緊隻是進宮湊數的人都看到小貓了。

衛今扶真要趁今日過來,黎南洲其實也沒辦法——聖教也有人同來問奏的。何況聖教那幫人原本也都對雲棠狂熱得厲害。

皇帝心中對此雖有些吃味,到底他早有計劃。

——雲棠在此世沒有根基。以黎南洲那未雨綢繆的性子,總要為這小東西作足打算。雖則他這皇帝目前看來還足夠強硬,但在當今這樣的世道,單靠某一個人的寵愛立身遠遠不夠。

黎南洲要著手擴大雲棠這個「祥瑞」在朝廷中的影響。

其實諸臣百官先前也能在秋祭禮的安排中略微窺得皇帝以及聖教對祥瑞的看重。

但過去的雲棠隱於人後,除卻盛夏時那場封禪大典,小貓最廣為人知的還是他先時於殿前救駕的名頭。

除了少數幾個確為皇帝信重的朝臣,許多被宣進宮城的各部官員也是第一次有機會近距離看到祥瑞。

這些人一則詫異於此神獸著實超凡脫俗的外表,二來也為皇帝明晃晃的寵愛心驚。

待到雲棠最後團在君王懷裏睡熟時,連龍椅上那位尚要壓低聲音,輕手輕腳,下麵那等比誰都會看人眼色的官員自然也就懂了。

而其實宮裏有這樣一位「祥瑞主子」,倒極符合部分好鑽營之輩的需求。

就像皇帝寵愛的宮侍在外行走時都備受奉承一般,下麵的人總會希望皇帝有所偏好——陛下身邊有那麽幾個愛人愛物,也好叫他們獻媚之路能走得通。

黎南洲並不介意任用那些左右逢迎、慣好審時度勢的官員,反正總有些活是要這部分人去幹的。

而當他明顯地表露對小崽的偏愛,暗地裏放出祥瑞約同於晉升之門的信號,這群人總會自作聰明地向討好雲棠的方向靠攏。

等到皇帝逐漸將趨奉雲棠的屬下放到他們以為自己想要的位子上,確認了擁護祥瑞有利可圖,時間漸長,他們自然也會以祥瑞為名義,形成某種天然的同盟。

選擇其中一二,給對方製造些不大不小的麻煩,再推動同為「雲棠黨」的人來解決盟友的困擾,逐漸加深這群人的利益牽扯。這種事對於自某種環境中成長到大的皇帝來說簡單得直如喝茶吃飯一樣。

當維護雲棠這個祥瑞的地位等同於維護自身利益的時候,這群人自己就不會讓「祥瑞」從雲端跌落了。

那時候的雲棠再出現在人前,莫管他是什麽模樣都不重要。或許他們並不相信雲棠的人身是神獸化形、仙跡顯露,但黎南洲總會讓他們心甘情願承認的。

原本的小毛球有聖教做後盾就夠了。

可雲棠往後若能常以人形存世,單一個被衛今扶修剪得七零八落的聖教遠遠不夠。黎南洲小心翼翼地攏著手裏溫熱的一小團,低頭看了一眼懷裏的壞東西——他會為他**平四方。

熟睡的小貓大人完全不知道人家都為他打算著什麽。他睡了很久才在黎南洲懷裏醒來。

迷瞪著睜開眼睛後,小貓先咬著男人衣衫上的盤扣發了會兒呆,又扒著皇帝的肚子偷偷親了一口,入睡前生的氣就跟著這一覺一起忘了。

等小毛腦袋再從皇帝的桌邊鑽出來時,並不知道祥瑞在場的幾個官員俱都嚇了一跳。

這一批來人已經是雲棠快睡醒時才進殿的了,而外麵仍有數位坐了半多日的朝臣,一邊各自商討著手下的官務,一邊咬牙苦等。

黎南洲今天簡直是在趕場子。也確是他在這個節骨眼上還硬生生守了貓崽一日兩夜,雖則也指派了心腹照他的意思行事,到底不及皇帝親行。

他今夜恐怕不定何時才能休息了——皇帝垂眸注視著四爪還軟綿綿的貓崽,托了一下那懸在案邊的小腳。

小貓突然醒過來倒是讓殿內本來有些局促的氣氛緩和了不少。

同先前更早得以進殿的朝臣相比,顯然次序越後越是不那麽得意的。

這一批人裏麵有不少學官和畫使,他們本該在秋祭禮前將「民間敬典書」呈上來叫皇帝看過——名義上是萬民敬獻給君父的書畫,坦白來講就是由這幫人主筆的歌功頌德,因為算不得要緊,這幾天麵君的時機一直被推後。

通常都是些小世家小貴族將家中也受重視卻不是最受矚目的子弟塞進這個任務中。

畢竟隔個三五年,通常就會有人因敬典書中的作品出色被皇帝挑出來嘉獎,甚至得到看重。

黎南洲也覺得這是個很好的叫人鑽營的口子,盡管不太在意這個群體構成,他也從善如流。

明能和明續——童太監的一對徒弟這時才將下麵人方才自誇半晌的長幅緩緩展開了,一個宮人走過來遞上朱印。待皇帝賞閱後,會將自己的朱印留在他最滿意的一卷或數卷上。

隻是下頭的小官們等待了半晌,他們屏息於能在朝會外覲見皇帝的此刻,惴惴地期盼於皇帝的嘉獎能落在自己的卷冊上,直到……

“朕看著子民們敬獻的心意,實在無法做出選擇,隻覺得哪卷都好。”皇帝話音未落,所有人的心髒都高高吊起,說不清是鬆了一口氣還是失望。

而後就見這位陛下把正威風凜凜站在禦案上看著他們的小絨球捉了過來,用手指挑了一抹印泥,慢慢塗滿了絨球的一隻小腳——

“既然如此……不如就讓祥瑞來作決定。雲棠,你來選擇你最喜歡的。祥瑞的意思便是朕的意思,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