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他本來是怎樣打算的, 最後黎南洲還是揣著貓崽出去了。

在守著小毛球吃了一點東西後,皇帝就抱著雲棠在內殿打轉,像哄著不肯睡的嬰兒一樣來回兜貓。

雲棠本來剛睡了很久, 原是想跑出去看看情況, 可是叫人這樣手法熟練地抱著晃,沒一會兒居然又睡眼惺忪起來,團在黎南洲手臂上慢慢不動了。

他最後睡著前還抬頭迷迷糊糊看了皇帝一眼,殿內燈火昏沉, 男人的神色在夜色裏辨認不清。

黎南洲顯然仍沒有要出去理會大臣們的意思,好像已打定主意要在這樣的深夜將人一晾到底了。

這其實還是清平殿中的諸位「朝中重臣」第一次直麵感受到當今的強硬。

他們幾乎是從踏進宮城開始就被扣下來, 到現在進宮最早的一位已待了六七個時辰了。這些人最開始還覺得怒不可遏, 時間越長,便越是慌張、及至互相埋怨,自亂陣腳。

宮內外的消息早已被皇帝封鎖住, 內外不能互通, 誰也不清楚事況到底怎樣。

阮英琪——這位當今太後親兄此刻也位列其中。

此人一貫自大淺薄, 恰逢阮國公近日患病,未能攔住這個獨子。聽聞臨華殿深夜起火,安王不知去向, 又疑似有先前行刺的異教勾連潛逃, 阮英琪又懼又怒,在府裏發了一日的邪火,傍晚終於坐不住遞表進宮了。

見到宮城中已經有不少先一步來至的朝臣, 裏麵大半的同僚竟是曾同阮家眉來眼去的,阮英琪先是心下一定, 理所當然地在首位坐下, 支使著清平殿宮人端茶倒水地侍候, 隨後在兩炷香的時間裏幾番想逼問皇帝的去向。

清平殿的宮人這時便如啞巴一樣了。要茶上茶,要水端水,其餘的問話一概搖頭。

起先誰都不敢相信皇帝竟把他們就這樣放著,這些人彼此之間還低聲交談,雖不敢流露對聖上的不滿,待宮侍的態度卻略有幾分輕慢囂張。

而隨著天色漸黑,底氣不足的幾個開始覺得事態不對。他們互相交換眼色,然後慢慢避諱起同阮英琪來往,有兩個甚至隱隱打起了退堂鼓、欲先告退出宮。

禦前令就是在這時候出現的,卻是好聲好氣地將人都攔住了。

可是他態度再好,明確的攔截行徑還是立刻引起了眾人恐慌。

除了阮英琪還有幾分色厲內荏的質問,其餘人都紛紛表態要打道回府了,諸位「重臣」一行說著不敢擾陛下忙碌,一邊紛紛給自己找起理由。

甚至裏頭有一位吏部的尚書,言稱自己發起了頭疼病,就這也未能回去,紙青直接將太醫請來了。

柳紙青——早年還做過秦抒的徒弟,他是個笑眯眯的人物。

此人同樣是黎南洲嫡係中的嫡係,出身卻比旁人更好看些,是個能在明麵上替皇帝辦事的。柳紙青跟黎南洲生母同姓,其中自然是有著很深的淵源,說來也是生自沒落了的世家大族。黎南洲月前才將這個人調回來禦前行走。

這位禦前令說話溫聲細語的,時不時來上三兩句閑談,不管朝臣回以怎樣的態度都不急不慌。但這番作態卻絲毫未能讓清平殿的客人們平靜下來。

反倒自強撐的從容中愈生懼怕,甚至彼此間產生了隱隱的分裂,從初始的立場統一、到各自為政。

等阮英琪也覺出懼意,從想質問皇帝、麵見太後到急於先出宮回府自保。

這時候也不知後麵那小宮女過來報了些什麽,柳紙青的態度卻又變了。

這位禦前令開始三不五時地消失,時而又將個別某位朝臣單獨叫出,也不知他同人敘了些什麽。

總之待他們回來後,那些單獨言談的朝臣便緘默不言,隨後竟漸次被太監送出宮。

在雲棠夜半醒來的時候,清平殿的小側廳還有不少人仍坐等,而等小貓再被皇帝晃著睡去時,宮城裏便隻剩下包括阮英琪在內的數位朝臣了。

阮英琪在這時才真正反應過來,自己此番進宮恐怕是錯了。

到了這個節骨眼,要緊的壓根不是他阮係一家的安危,恐怕是黎南洲想大動幹戈,如這兩年吞噬阮係一般將連枝同氣的雲京各勢力連番攪動。

他這時候後背發冷,卻又隱隱明白:不管接下來皇帝想做些什麽,恐怕他們這些人早在更久以前就已經無法反抗了。

現在想到阮國公前段時日突然要把自己的長子和幼子同時送去施州,阮英琪才覺得恍然大悟。隻是他此刻升起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對父親的隱隱怨恨:

——阮國公是不是早就看出來了什麽?

——可為何父親將孫子提前送出去,卻對他這個獨子一字未吐?

到了夜半之時,阮英琪早已經把據說宮中起火、又被皇帝直接禁足的太後拋之腦後了,更遑論牽涉進異教行刺之事的安王。

他一時擔心起阮家接下來的境地,一時憂慮著自己的安危,渾身上下冷汗直冒。

這位阮大老爺本來都以為皇帝的人早晚要衝進來給自己安上罪名,就此羈押在什麽地方,而現在他隻盼著先前出去的同僚能及時向阮國公報信求救。

可是還未等到子夜,那個禦前令又靜靜地出現,停在他麵前,告訴他陛下今夜要先行休息,不再見人,他可以出宮了。就好像他從頭到尾隻是在單純地等著皇帝有空罷了。

這時候的阮大老爺早被嚇破了膽子,再也顧不得強撐什麽麵子,對著空座位拜倒行禮後起身就走。

阮英琪邁出清平殿側廳時,一陣來自走廊的風將他一後背的虛汗都吹冷了。他在那刻下意識地回望了一眼,殿中仍然端坐的隻剩下一個人了。

而那個人與先前各位熱鍋螞蟻般的朝臣都不同,他姿態一派閑適,神情平靜如常,是今晚最後一個進宮要求陛見的,除了客套寒暄外就沒說過什麽。

那便是聖教近年來風頭最盛的三教宗,衛今扶。

聖教、皇帝——他們彼此之間到底達成了什麽暗地裏的共識?

夜風陣陣,阮英琪在宮燈下打了個巨大的寒顫,不願再想。

溫暖的殿內,柳紙青看著不動聲色、專心飲茶的衛教宗深深歎了口氣。

若說禦前令是領著皇帝的指導意見,在先前那幫看不清形勢便打頭陣往前衝的朝臣中挑撥分化,那衛今扶趁夜進來就純粹是瞎攪合的了。

問他這人便說自己今天本來也該拜見祥瑞,勸他他便自陳心意,說自己對祥瑞情深義重,多久都能等。

柳紙青回來的時間並不長,能見到雲棠的場合也不多,對於祥瑞隻有寥寥的印象。但這小祥瑞確實是可愛極了,嬌嬌氣氣的一小團絨球,禦前令也屢次找機會想到貓崽跟前湊乎一下,隻是雲棠基本很少有跟黎南洲分開的時候。

這半個月又是秋祭禮前諸人最奔忙的時段,柳紙青每逢出現都是帶著外臣,更等同於和禮官綁定了——在禦前令的印象裏,小祥瑞好像每回見到他都跑。

按照原本的安排,衛教宗今日確實該能見到祥瑞,甚至還應有個小小的禦前儀式呢。

隻是經過昨夜的突發事故,這一麵鐵定是泡湯了。

禦前令知道雲棠方才醒了,但陛下是必不可能將小祥瑞抱出來的。柳紙青隱隱綽綽知道些後麵的情況——仿佛小祥瑞昨夜在太後那邊受了傷,昏睡了很久。

此事已使得黎南洲一日夜沒露過麵了。且從皇帝此次的態度來看,這件事應不會輕易過去。原本還留出餘地慢慢收拾的阮家或許要直麵刀鋒。

紙青抬頭望了衛教宗一眼,微微一笑。不管這個人還要耗多久,他隻陪著就罷了,自己嘴裏肯定不能直接吐露祥瑞的情形。

衛今扶倒沒有真的悶頭坐上一夜。

便是從清平殿眾人今夜的形色也能大概推出些後麵的情形,從那個機靈的柳家後人逐個送走朝臣開始,衛教宗就猜測雲棠的情況多半在轉好。

他隻是等等看小祥瑞有沒有其他動靜罷了。

或者小家夥睡了這麽久,就想要跑出來轉轉呢?

隻是照現在看來,他今夜縱然是將清平殿坐穿,皇帝也不會將祥瑞放出來了。

衛今扶又在懊悔當日未力爭將祥瑞供養在聖教中了。他從前便一力主張由聖教侍奉祥瑞,除國師外的聖教之人其實也都有這個想法,隻是不同意像衛今扶所說的——為此將整個東南轄區交換給黎南洲。

聖教眼饞祥瑞,卻並不肯割下那一大塊肥肉。

他們覺得衛今扶這個曾為了隻紫貂拿聖使之位交換的人是昏了頭——衛今扶在穆陽郡時,連熔了聖雲令給紫貂換點吃食的事都做得出,他恐怕恨不得將整個聖教交出去,隻為換來一個小祥瑞供奉。

但其實衛今扶看得出來,這位陛下最遲也要在年末將聖教的東南轄區拿回手裏了。對一個野心勃勃的雄主來說,聖教的退讓和衰敗是一個很難去阻止或改變的進程。

先不提衛今扶對此的態度。隻是既然東南城早晚是這個人的,與其等人家來搶,還不如趁地盤尚在手裏的時候換來祥瑞這大寶貝呢。

而衛教宗心知肚明:皇帝在封禪當日對祥瑞其實並不如何看重。那時候聖教同黎南洲談條件也許是來得及的。

結果祥瑞進宮沒過多久,這位皇帝陛下行事就越來越過分,及至後來、衛今扶在外麵幾次三番想盡辦法、卻連見一見小家夥的麵都不能了。

衛今扶飲盡盞中的熱茶,微不可察地歎了口氣,然後終於站起身,準備告退出宮。

盡管像他跟紙青這樣的人三日夜不睡都無妨,但他在這裏繼續空耗著並沒有意義。皇帝明顯不準備放祥瑞出來,況且他可能早就成了這位陛下防備不喜的對象。

要衛教宗來說,這很明顯——隻看他後來給雲棠準備的諸多禮物俱都送不進去就知道了。

但無論如何,衛今扶覺得他起碼還有兩日後的秋祭禮。彼時皇帝同文武百官都要登臨雲頂山,先是舉行大典,而後暫住行宮。前前後後會有無數的儀式,其中將有很多能叫他看見祥瑞的時候。

隻是衛教宗大步踏出宮門的時候並沒有想到,經逢昨夜變故的皇帝到此刻仍未能成眠——

月明星稀,黎南洲靠坐在床榻上,仍注視著團在他腿上熟睡的小貓。始終作祟著的驚懼讓皇帝心裏慢慢生出了一個想法……

“推遲秋祭禮?!”

第二日清晨,急急被宣進清平殿的禮部尚書伏地大驚。

作者有話說:

小貓小貓,誰都想要。咬上一口,百病全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