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南洲今日一靜下來, 便又忍不住反複回想昨晚那一幕。他午前的要事辦完了,手中隻虛虛握著一冊閑卷,姿態難得悠閑地倚在榻上。

“老童,”皇帝狀似無意地發問,“宮裏最近可新添了什麽人嗎?”

童太監被問得一愣。

雖然皇帝看起來是無意發問,童太監卻不敢等閑待之,但是宮城中最近確實沒新添什麽要緊的人物——皇帝這問話著實透著古怪啊。

黎南洲問完,也反應過來自己是說了一句傻話。現在想想, 再高深的武功也不能容人瞬間消失,那樣離奇的場景又怎麽可能不是幻像呢。

“罷了。朕隨口一問, 你也不必放在心上。”黎南洲擺了擺手。

童太監當時並未多言, 私底下卻把這話想了又想。老宦侍甚至作出猜測——是不是他們這位陛下如今大權在握,開始察覺到後宮空虛,夜晚寂寞了。

那陛下剛剛這話是在暗示他嗎?

照理說, 給陛下安排侍寢這活計確實該是他的, 隻是童太監這麽多年也沒有履行過這個職責。

——陛下不是應該很厭惡這些事嗎?

——難不成他現在又想了?

但是陛下一向不喜歡別人自作主張, 童太監又打心底不喜歡拉皮條這活兒——他還是裝作什麽都沒聽懂就完了。

實際上此事也不能怪童太監多想,畢竟黎南洲自己也是這麽想自己的。

黎南洲在驚奇的同時還有了一點難以言說的羞恥感:所以他當時是把他的小絨球幻想成了一個不著寸縷的……美人嗎?

過去皇帝一直覺得他對小家夥的感情是一種慈愛之情:拳拳關愛,如父如長。

但是這個思路既然打開了, 黎南洲還是忍不住順著這念頭繼續想了下去。

他想:如果, 如果雲棠真的能化成人形的話……他又該是什麽樣子呢?

這個想法是如此新奇有趣,比過去給小崽畫衣服的閑暇還快樂得多,讓皇帝幾乎立刻就沉浸進去了。

黎南洲親手裁了一張白紙, 蘸飽墨汁在紙上按照自己的想象勾勒。

他想,如果所謂的天降祥瑞真能如傳說般化身成人的話, 雲棠也許該有——一雙大而圓的眼睛, 忽閃的長睫毛和一張白嫩可愛的小臉吧。

童太監立在一旁, 用餘光朝畫紙上覷了一眼:謔!好個有福氣的胖娃娃!

——了不得!陛下這不光是想美人,他還開始想兒子了啊!

陛下自然不是在想兒子。

但是黎南洲畫著畫著,也越來越覺得不對勁了。

他眼前正不斷冒出來的畫麵,還是昨晚那驚鴻一瞥時看到的景象。

當目及的美太過有衝擊力的時候,人是很難在短時間內輕易忘懷的,他此時已經不受控製地將那副容顏跟小崽聯係到一起了。

而雖然這樣講有見色起意的嫌疑——但是黎南洲也很難將那種玄妙的感覺講清楚:在那驚鴻一瞥的短暫瞬間,震懾住他的其實還有種很難言述的熟悉感。

就好像黎南洲等待這個他幻想出來的人已經很久了。

黎南洲自己都不能理解他在那片刻間產生的愛憐與心動。

皇帝停下筆,無言地靜默了半晌,才輕輕地將那張剛畫好的小像拾起來。

黎南洲在過去的許多年裏也從未有過跟童太監閑聊的欲望,但他此刻就是有了。

“朕是在想——祥瑞若幻化人形,大概也該是這個樣子吧。”他手腕傾斜,跟侍人展示著那張小畫。

祥瑞?

幻化人形?

啊……這個……

老宦官兩眼一亮。

不得不說,這著實是一個讓童太監也非常感興趣的想法。

就是說,古今中外把貓貓狗狗狐狸刺蝟擬人的愛好,實際上是相當共通的。

於是童太監從自己的審美出發,以全新的角度審視起這幅畫。

黎南洲這個人的畫技是沒得說,老宦官隻是覺得略有不足——

“陛下描摹得……富態了點吧。咱們祥瑞是要更精靈些的。”

皇帝聞言頓了頓——精靈,確實是精致靈巧——“胖一點挺好,他現在就是太瘦了。”

這人一本正經地回道。

就在這一主一仆間詭異離奇又顯得格外自然的對答中,雲棠溜溜噠噠地找來了。

幾乎是這圓絨絨的小東西出現在正殿的瞬間,治愈值係統就收到了一大筆進賬,隻可惜電流的提示音在剛剛就被雲棠關掉了。

貓崽的腦袋探進殿中,小身子還藏在轉角的走廊,兩隻大眼睛先準確地盯住黎南洲的背影暗中查看情況。

而黎南洲就好像背後長了眼睛一樣,立刻微笑著側伸出手來,手指對著空氣虛抓了抓。

那是個召喚的手勢:“偷偷摸摸幹什麽呢?過來,小壞蛋,到朕這裏來。”

見自己已經被發現,雲棠隻好優雅地走過去了。

貓崽姿態美麗地跳上小榻,卻不去挨碰皇帝,反倒踞在離人幾步遠的地方仰頭看他。

“昨晚看到大美人了嗎?”小貓圓溜溜的眼睛注視著黎南洲,毛毛臉上有幾分自然流露的高傲自得。

盡管對治愈值係統所說的一切都還心存疑慮,但雲棠知道有一件事是不會錯的——無論是在哪一個時空,他的美貌和魅力都必然是頂格。

——但黎南洲的反應怎麽這麽平淡呢?

“一大早想什麽呢?”皇帝暫且拋開了那些奇幻迤邐的想法,好笑地伸出手在小貓頭頂上摸了摸,“睡了一覺,不認識朕了?”

——果然他昨晚什麽都沒看到吧。

這一刻,雲棠說不出自己是失望還是慶幸,畢竟也許黎南洲還沒有準備好他的主子其實是個人類,更遑論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直麵一個陌生人類熟睡在自己榻上的身體呢。

但就是——貓崽想,無論是哪一個他,定然都是舉世難尋的出色吧。他還挺想知道如果讓黎南洲最先看到他的樣子,這個人會是什麽反應的。

雲棠輕輕一跳,先躍到黎南洲膝上,又往人家的手臂上爬。

等他小腳站定,還沒等抖一抖毛,他的注意力就被男人手裏拿著的一張小像吸引過去了。

恰在此時,一個不起眼的侍人進來報信,好像說是有什麽人這兩日要進宮來了。

皇帝聞言隻揮了揮手,顯然這人是不大要緊的。

這人不大要緊到連童太監的態度都透著隱隱的輕蔑,因為老宦侍壓低聲音同來人囑咐:

“看著點,別叫安王亂闖亂撞到這邊,祥瑞喜歡到處玩,莫讓隨便什麽人衝撞到了。”老人話音一頓:“最好就讓他安安分分地待在西宮,知道嗎?”

話自然不必說透。報這種口信的宮人都是成了精的,一聽音就明白了。

稟報的宮人行禮退去,安王這兩個字卻在貓崽的腦子裏過了一下。

黎南越——潛伏在臨華殿那麽多天,雲棠可是不少聽見這個名字,他對這個人沒有絲毫的好印象,甚至如果說有人從天而降、打了黎南越一頓,那人都算是在替天行道。

小小年紀,暴虐無忌,幾乎是把欺辱殘害他人當作什麽有趣的行當。

而阮英環厭煩這個兒子,卻顯而易見沒怎麽出手管教。

雲棠是覺得這個人該受到一點深刻的教訓的。

如果換一個時間聽到安王要進宮的消息,貓崽真的要把這件事仔細考慮一下。

——但是這張小像。

“怎麽一直盯著這個瞧?”黎南洲輕笑了一聲,“你看得懂是嗎?上麵寫著你的名字呢。”

雲棠看得懂。

畫紙上那個憨態可掬的小胖子旁邊,正清清楚楚注明了兩個大字,是他輕鬆辨認得出的、屬於黎南洲的字跡——雲棠。

而黎南洲還在那裏說:“棠棠,你要是人的話,也許就是這個樣子了。”

皇帝是不覺得他畫的人既不英俊,也顯得很不聰明——他還準備待會就將這張小小的隨筆親手裱上呢。

貓崽在那瞬間眼前發黑,因為他突然想到了一個很荒唐的可能。

所謂的治愈值係統——也許它也沒說假話吧。

但是它的審美真的正常嗎?

會不會它是……比如說,更崇尚圓潤富態、拙稚天然的審美呢?

“7321!7321!治愈值係統!”雲棠的呼喚頭一次顯得這麽迫切,“你出來一下——我現在授權你掃描我眼前看到的這幅畫。”

治愈值係統有點興奮:“指令收到。宿主,掃描已完成。”

“7321,我問你,這幅畫上就是你所謂的——我上一個時空的樣子嗎?”小貓有點害怕地問道。

“什麽?”治愈值係統震驚了,“當然不是!”

7321好像受到了侮辱一樣:“這個男孩的確非常可愛,應該也會是個很不錯的完成任務的對象。但是宿主的樣子可比這漂亮得多啊!”

宿主的數據在當時可是被所有的係統哄搶。

雲棠的情況是這樣的——就是同批的治愈值係統搜索到他的那一刻就知道,誰得到他,誰就至少能多擁有三年假期了。

固然那時候還沒有發生雲棠從高台墜落的意外,沒有係統能想到雲棠在上一個時空的身體突然就不能使用了。

但是此刻作為小貓咪的宿主開局就攻略了皇帝,得到了聖教的無理由追捧,並且給自己貼上了「祥瑞」的光環、「神獸」的名頭,這治愈值入賬的進程依然快得讓7321不敢想象。

因此哪怕雲棠表現得再嫌棄他,係統也始終很高興。

貓崽卻依然沒有很高興。

他隻是略微地鬆了口氣,但還是繼續問道:“你之前提到說……我在上一個時空的數值很優秀,這個評價標準是具有普世意義的吧?”

係統立刻就作出了肯定的回答:“這是當然的。宿主無需懷疑我的數據分析功能,畢竟您在上一個時空就已經受到萬眾追捧了。”

雲棠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他突然發現自己對於這件事情著實非常在乎。

不知道為什麽,他好像已經習慣了自己是耀眼的。而所有人的目光——或愛,或恨,或妒忌,都該難以控製地凝聚在他身上。

就好像在他已經遺忘的歲月中,某種根深蒂固的痛苦催生了他這樣的需求。

黎南洲的存在一定程度上已經淡化了他靈魂深處需要被注視的渴。但至少——

他也不能長得這麽……

貓崽本來好好地蹲在皇帝左手上看畫,發了一會兒呆後,說翻臉就翻臉,扭頭就在人家手上咬了一口。

這一口著實用了一點力氣,沒有咬破皮肉,但也給黎南洲手上咬出兩排小牙印了。

皇帝也是才被這樣的刺痛驚醒回神——他剛剛又在難以抑製地回想昨夜逢見的那一副夢幻泡影。

這時他才低下頭,看了看懷裏咬人的小崽,又看看右手正捏著的畫紙。

“這畫得多可愛啊。不喜歡麽……”黎南洲輕聲呢喃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