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過就是第二日的下午。

等雲棠逃脫黎南洲的魔爪再跑出去溜達時, 剛往宮人的住處走沒多遠,就在避人處見到阿細正壓低聲音跟阿亞談論著什麽。

“昨日她立刻就叫小桃出宮去交待她父母妹妹了。”小女孩興奮地眼珠亂轉,好像是見證了什麽大快人心的事情。

此時這周圍並沒有其他人, 不過阿亞還是輕輕拉了一下小宮女的衣袖作警告。“快收一收。”阿亞低聲。她頭疼地意識到自己這個小徒弟還是太活潑了。

“嗯。”阿細捏緊手指乖乖應了一聲。她明白阿亞是不許她再談論管事了。

但是有一個話題還是相對安全的, 又是她此時非常感興趣的,而她知道阿亞也愛聽——

“這都是祥瑞的功勞。我聽到別人也在偷偷地說呢,我們都明白:這次的事都是祥瑞幫助了小桃。小桃的妹妹才能得救的。”

“怎麽叫得救。”縱是喜歡聽這樣的話,阿亞也不肯留下一點話柄,“大不了進不得宮罷了,外頭總還是有她妹妹的去處。”

“哪裏有去處呢,”阿細睜大眼睛, 輕輕打了個寒顫,“小桃家可是住在合子巷啊……她妹妹要是進不來,恐怕就要被……”

阿細的聲音越來越小, 最後在大宮女嚴厲的眼神中把剩下的話全咽進去了。

雲棠倒是被勾起了一點好奇心, 想要知道小桃的妹妹到底是遇到了什麽困境。可是這二人已經不說了。他們沉默了一會兒, 轉而議論起宮人間關於祥瑞的那些過分誇張的讚譽。

二人本來是在竊竊私語,沒多一會兒竟不自覺說得越發起勁兒,甚至一個路過的灑掃半途加入了他們, 為這場沒有意義的歌頌橫添了許多唾沫橫飛的**。

饒是雲棠這樣自戀的小貓也快要聽不下去了。他撓撓耳朵, 在一種切切雜雜的電流聲中離開了這裏。

或許不管是正中六殿的主人還是下人們都開始慢慢意識到,以貓崽為圓心的皇城內圍雖也處於漸冷的秋日,這裏人的精神麵貌卻在日益輕鬆快樂起來。

就像雲棠今日撞見的, 便是在過去絕不可能發生的場景。

祥瑞幫助了照顧他的宮女,這聽起來就像一個別開生麵的古代版童話故事, 小桃便是讓每一個宮人能夠自我帶入的女主角, 擁有常見的苦難開端、波折起伏的坎坷, 和天外化物的貴人伸手相幫。

侍人們過去的精神生活無不是千篇一律的麻木和貧瘠,像雲棠和小桃這樣結構簡單結果輕快的故事,便是他們最新鮮難得的談資,不知不覺就給這裏的人帶來許多難以想象的精神慰藉。

群體中存續的麻木和悲哀,會給這其中的每一個人帶來巨大的的慣性。但快樂其實並不是很難的事情。

就像阿亞、阿細和灑掃現在就已經不自覺地感受小桃的快樂,化為自己的快樂,並把它播撒出去了。

可是當事小貓咪非但沒有享受到這種快樂,小貓咪還被黎南洲揪著這件事大訛了一筆。

黎南洲依然裝模作樣地沉浸在某種狀態裏。

這兩天,皇帝時不時就對著一件虎頭小鬥篷唉聲歎氣。

如果雲棠整個小貓神態端正地從皇帝餘光裏路過,他就要很努力地裝作什麽也沒聽到才行。比如說——

“罷了。朕用盡了心思,比不上旁人隨便送來了金玉俗器。”

雲棠隻能目不斜視地從黎南洲身邊走過,好像他正要去辦什麽事,而那件事非常緊急一樣。

而小貓吃飯時再挑挑揀揀不專心,皇帝就會抱著手臂,冷不丁地笑一聲:

“剩這麽些,是又準備給誰留什麽東西呢?”

有一回侍立在旁邊的童太監忍不住把眼睛都閉上了。

他不知道他從小照顧的皇帝陛下這是怎麽了——怎麽突然變得這麽陰陽怪氣?

“祥瑞!祥瑞給他一爪子!”童太監忍不住在心裏呐喊了一句。

在心裏狂喊完,老太監突然就愣住了。他驚奇於自己在這一把年紀、卻好像突然能煥發出一些新的活力了。

也許現代跳廣場舞的老頭常能沉浸在這種快樂裏。但是童太監依然靈活健碩的身軀早在很多年前就已被他行將就木的靈魂寄居了。

而縱然無人知道那小小的腹誹曾給他短暫帶來的愉悅快樂。他依然渴望著這種感覺能再次降臨自己衰老的身體中。

又是一陣微不可察的電流聲。

原本正不情不願低頭吃肉的雲棠冥冥中好像感覺到有什麽東西越發臨近了。

他若有所感,抬頭向老宮侍的方向看去一眼。

那裏什麽都沒有,隻有麵無表情的童太監用眼神堆出很多慈祥的笑意。

忽視耳道中無解的些微聲響,被沐浴在偏愛中的小貓舔舔嘴巴,感覺很愜意。

——我想不吃就不吃!

雲棠好像在無聲中截獲了來自童太監的神秘電波一般,心裏尤然生出驕嬌二氣,他小小地伸了半個懶腰,然後在黎南洲圈起的手臂間抬起貓腦袋,對著黎南洲的下巴輕輕一「咪」。

小東西。

皇帝忍不住露出一個微笑。他低下頭,嘴唇貼住小貓毛絨絨的腦袋,用點力氣在那小腦瓜上親了親。

雲棠這一吻中抖了一下,忍不住抬起後爪撓撓耳朵——他最近好像越來越頻繁地開始耳鳴了。

在貓的世界,這樣是正常的嗎?

——

又過了一日半,小桃才滿麵喜色地回宮複職。

她抱回了一個極大的包裹,裏頭除了她自己的三兩件衣物,全都是她拿為數不多的積蓄給雲棠搜羅的各樣小玩意。

隻是那些廉價簡單的東西莫說同黎南洲精心設計的相比、便是連衛教宗的「金玉俗器」也拍馬不及。概因小桃已經傾盡了全力,可當下民間百姓的物質生活就跟他們的精神世界一樣貧瘠。十分之九的財富全掌握在貴族門閥手裏。

不過這些問題全都影響不了小桃當下的開心。

她的快樂任誰都瞧得出來——宮殿內、禦花園、值房裏,這小丫頭瞬間成了最顯眼的人,她麵上始終不自覺地笑著,趁得她那張平凡的小臉都添色幾許。

貓崽既為她高興,也有點替她擔心。

在雲棠的認知裏,越是在臨近期冀的時刻越有可能生出無數的變故,也就越該謹慎低調才行。但他又不太忍心去掃這姑娘的興,他總覺得小桃年紀還很小,盡管說起來他自己才是更幼小的一隻貓咪。

至少,總是能叫她先快活兩日的吧——

這一日的傍晚,天幕中夕陽和新月交相輝映,黎南洲臨時宣了戶部尚書到前殿談論政務。

這位戶部尚書是皇帝不久前新換上去的,官風端正,身家清白,能力也相當可以。隻是他看起來是個很嚴肅的中年人,一張臉始終板著,顯得他為人冷漠嚴厲。

這種嚴肅得好像隨時要指點年輕人些什麽的中年男人可以說是雲棠最討厭的類型。他藏在黎南洲的龍椅後暗中觀察了一會兒,聽到這君臣二人正在商量山南賑災的事情——是山南郡近十年總在發生的蝗災。

朝廷拿出的應對也無非是遵照前些年的慣例,重點倒是怎樣真正地把政策執行到末端、確保上意能貫徹到底層百姓。

聽起來這個戶部尚書倒很有主意。是比從前那些在請安折子裏談玄的廢物點心強多了。

貓崽沉默地聽了半晌,還是放棄了突然冒出來撲黎南洲一下的主意。他靜靜地歪頭蹭了一下黎南洲坐著的龍椅背麵,然後他都沒有露麵,就蔫聲蔫氣乘著陰影溜了出去。

去看一看小桃——步出宮殿的貓崽很容易就給自己找好了目的地。

此刻正是小宮女同室的其他姑娘都在輪值的時段,寢屋內隻有不自覺輕聲哼著歌的小桃自己。

看到小貓進來,小桃立刻笑了一下,從矮凳上站了起來。這姑娘環顧一圈,四周無人,她幾乎是眼神放光地把小貓抱起來,輕輕摟在自己懷裏。

“祥瑞怎麽來了?我還想著去找你。”小宮女幸福地搖動著懷裏的小毛毛,聲音柔和動聽:“我從外麵給你帶進來了很多好東西。”

雲棠鮮明地感覺到了她的開心。貓崽縱容地靠著她,任這個女孩兒一邊小聲絮叨一邊把自己帶回來的包袱拆開。從裏麵拿出了一件又一件笨重而粗糙的、竹編藤造的小家具。

“這都是祥瑞的功勞,”小桃這個主角跟其他宮人一樣,都願意把一切好消息歸功於貓咪:“祥瑞知道嗎?是你救了我的妹妹。就是你那日——一直要把鈴鐺送給我的那日。”

她就像那種盲目的家長,認為自己的所有成就都是因為她家小孩生得有福氣:“我的妹妹得救了,她不用去作瓦廟使女了,她總算可以進宮來了,就和我一樣。”

小桃是如此的快活,以至於她眼中都泛起了一點淚水的痕跡。

有那麽一會兒,她甚至試圖把臉整個埋在小貓的毛毛上麵,好讓她微弱的呢喃含混在自己的哽咽中。

她的自言自語在這時顯得又幸福又透出莫名的心酸:“好像自從遇到了祥瑞,我就一直都很幸運。現在往回想過去的日子,我竟然……”

隻是她後麵再說了什麽,以雲棠那靈敏的聽力竟然都聽不清了。

前所未有的巨大電流聲正在貓崽耳道中轟隆震響,讓他感到了一陣強烈的眩暈。

一片迷茫中,雲棠的腦海深處突然響起了一道機械又怪異的聲音:“初始治愈值已達成。治愈值係統正式重啟,恭喜……”

——是誰在說話?貓崽在迷惑中瞪大了眼睛。

“生物體兌換正在加載中,加載進度27%。”

“宿主雲棠,您好,我是治愈值係統,編號7321。歡迎宿主綁定治愈值係統。治愈值係統,專業拯救不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