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風驟雨。

如果說黎南洲此刻嚴酷可怖的態度是疾風, 那他隨後落下的那一巴掌就是——

毛毛雨。

哪怕是在極度溺愛貓崽的小桃姑娘看來,陛下也就是朝祥瑞沾著灰的小屁股拍了一下,連她都要說這一巴掌看起來根本不解氣。

但是皇帝確實覺得自己已經相當凶狠了——畢竟雲棠還非常的小。它隻是一個很小很傻、什麽都不懂的小東西。

他凶它做什麽呢?

雲棠早上想纏著他玩的。它在他腿邊繞來繞去, 偶爾還上半身立起用腦袋蹭過他的小腿, 讓正處理要務的皇帝都快集中不了注意力了。

看他不理它,雲棠才悻悻跑開了,乖乖地自己找地方玩——後來它可能也隻是想撒撒嬌,為早上的事同他鬧鬧脾氣。

小禍害可憐極了, 它好像也被剛剛的驚險遭遇嚇呆了,此刻就一動不動, 乖乖地窩在黎南洲懷裏, 被打了一巴掌也絲毫沒有反應。

這毛球實在髒兮兮的,它可能把庫房屋頂積年的灰都滾到身上了,從一個甜美精致的小神獸變成了一個落魄伶仃的小賴皮。

可是黎南洲絲毫不覺得嫌棄, 隻覺得小東西看起來更加可憐……

皇帝的怒火好像連多一秒也維持不下去了。他立刻就後悔了, 幾乎是用那種比雨滴落到地上更快的速度消解了方才摧傷他髒腑的脾氣。

他口中的教訓可能是世界上最虎頭蛇尾的那種教訓。但就是說:黎南洲認為自己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甚至效果好像有點太超過了——從被接住到現在,小崽怎麽都安安靜靜的,毫無反應?

實際上就在從脊檁背側掉落的那一刻, 盤旋在雲棠腦海中的一切疑慮終於如雲煙般散盡了。

那時候雲棠心裏隻升起了一個念頭——是了, 在所有催逼向他的喧囂消失後,他就會落下去。

然後呢?之前呢?然後呢?

龐大而虛無的陌生感好像突然把小貓裝進一個真空的罩子裏。

他的一切,他從來都拒絕去認真思考的一切——姓名、記憶、形態、身份認定, 好像全都不能成立。

他其實早就知道了他存在本身的荒唐。隻是他長久以來都選擇了怯弱的逃避。

他哪裏是什麽應天子人臣祈告而來的神獸?

他就好像是一個,硬生生被什麽存在編造到這個世界上的東西。

其實從本質上來講, 雲棠並不是個會鑽牛角尖的性子, 但世上有生命的造物總要確認自身的合理性。任何有智慧的存在都不能懷疑他自己。

所以處於完全頭腦發懵的狀態下, 貓崽也確實沒感覺到落在身上那一巴掌。

他被黎南洲接到懷裏之後就不會特意去確認周遭的環境了,黎南洲的懷抱就好像是小貓每天睡覺玩耍發呆的被窩——因早就確認了絕對安全,所以在這裏會變得更加遲鈍呆憨。

當雲棠本來就被無解的心事支配時,黎南洲架勢不大的動作根本得不到貓崽的反應。

小貓隻是突然覺得有點困了——對,他是有點太困了。

他今天也太久沒睡了。

也許睡一覺才是對當下困境的最佳處理。

就像是終於被熟悉的氣息包圍後,貓咪立起的耳朵尖尖突然收到了一個神秘的放鬆指令——

小毛球的腳爪一瞬間都泄了勁,軟踏踏地在皇帝手腕上垂下來,那絨絨的小胸脯和綿綿的嫩肚皮都微微蜷縮起來,軟弱無力地貼著男人攏住他的手心。

小貓的眼皮也要黏住了,黎南洲身上獨有的那種淡淡的木質香正從四麵八方鑽進他發澀的眼睛裏,熏得他睡意升騰,幾乎瞬間就墜落進一個安寧無風的夢境。

他這樣一秒入睡不要緊,本來就正在嚴重焦慮中的皇帝被他嚇得手都微微抖了一下。

從皇帝的角度看,這狼狽的小崽子不像是睡著了,貼切來講更像是昏了過去。

——怎麽回事?是這小東西滾落下來時刮到哪裏,撞壞了?

——是不是方才他情急之下手重了?

——還是這一番變故把小家夥嚇著了?

在相當遙遠的回憶裏,黎南洲好像嚐聽聞有年長者告述:幼兒魂魄不穩,不能驚嚇衝撞,否則容易邪侵入體,輕則哭鬧不止,重則休克失魂。

對於這些神神鬼鬼的說法,黎南洲過去二十年都不曾采信。

但到了當下的節骨眼,每一種離奇的可能都不受控製地飄搖在他腦海中,讓他忍不住方寸大亂,懼怕得焚骨摧心。

幼兒尚如此嬌弱,這小祖宗隻有巴掌大點,從黎南洲心裏來說隻該看顧得更仔細。畢竟雲棠真出現了什麽狀況,皇帝其實也沒有真正有效的解決手段,王老到底也隻是個瞧人的疾醫。

可是皇帝總不能讓宮中平日隻知侍候牛馬、卻也手藝不精的獸醫來診治小崽。

但又不是說他能控製得了雲棠平日的行為。

近來,黎南洲自己也逐漸意識到了:比起擁有雲棠的主人,照顧小祖宗的奶媽這個定位可能跟他的實際地位更接近——而這小東西有時候確實過分活潑了一些,行為也確實從不遵循常理。

可這也正是雲棠的迷人之處:他可能是黎南洲——不,他可能是許多人這輩子所能見過的最活潑靈巧、生動迷人的生命。

沒有人忍心將這樣一個熱烈美麗的生命關進以保護為名的籠子裏。

黎南洲也不會——他永遠都隻會縱容雲棠。

他讚賞他的莫名其妙,嬌慣他所有的任性;他會為他的驕傲添磚加瓦,讓他能夠一直隨心所欲。

皇帝一揮袍袖,將軟綿綿昏睡著的貓崽小心地裹在懷裏,他掠過還匍匐在地上的宮人,隻留下一句輕飄飄的「起身」,便大步流星回往清平殿的方向。

已吩咐人去請王太醫的秦抒隻來得及扒拉一下麵色焦急的小桃,就帶著這忐忑不安的小丫頭急匆匆跟了上去。

隻是慌忙趕來的王老心疼不已地捧著小埋汰研究了半天,也沒研究出個所以然來。

照王太老醫縱橫世間幾十年、甚至對無數飛禽走獸都有所了解的經曆來看,小祥瑞的心跳、脈搏、呼吸、瞳孔——這些最要緊的指征都沒什麽問題。

老人甚至掀開雲棠的小嘴巴看了看舌苔和那可愛的小白牙——哎呦,瞧我們這漂亮的小牙齒生得多健康啊——依然沒發現小祥瑞此刻昏睡沉沉的原因。

王太醫蒼老的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揪起黏在雲棠毛毛上的碎瓦礫,痛心疾首地撥開幼貓的乳毛、仔細查看那小後背上細微的劃傷,再投向皇帝的目光就不自覺帶上了兩分譴責的含義:

“神獸身份貴重,但年幼貪玩,難免會不知輕重、一不小心就可能傷了自己。也不知陛下平日都是指派誰照顧的,還是當仔細些啊。”

其實這是老太醫借著老邁和一顆無懼犯上的慈心提醒皇帝的意思。但黎南洲這會兒等他的結論正急得要命,聞言眉頭微蹙,隻奪聲問道:

“神獸的情況到底如何,不知老太醫可看出個所以然來?”

王太醫暗歎口氣,還是老老實實回答:“神獸身上倒有幾條小傷口,但都不算危急。此刻睡得實應該隻是累壞了,”老人家看向雲棠的眼神滿含一種年長者的愛憐,他不疾不徐地從龍床邊起身,輕輕摸摸貓崽的小鼻子:

“神獸還小呢,不該長時間沒有覺睡,今日是實在耍累了,這會兒才精力不濟。”

太醫雖這樣說,黎南洲提著那口氣卻還鬆不下去。不知為什麽,他總覺得小崽今天的狀態屬實有異。

將王老送走後,皇帝沉吟了一會兒,還是對靜默侯立在床幔外的侍書女官開了口:

“秦抒,”皇帝眉目間沉凝如水,聲音卻放得極輕。

吞食阮係地下錢莊的計劃分明正緊鑼密鼓地行進,這影響整個大梁民生經濟的暗戰幾乎由每日勞於案牘的皇帝親自全程跟進,這幾日就要見得分曉了。皇帝此時此刻的心緒卻完全係在別處:

“依你看,祥瑞今日——是否有什麽明顯異樣的地方?”

倒不是說秦女官不關心床榻上那個毛絨絨的小東西。

但她這段時間掌理著由京城到宮中的消息流通,確實被錢莊大案多條並雜的明暗線占去了絕大部分的精力,方才又已經聽到王老太醫親口說祥瑞沒有什麽大礙——秦抒剛剛其實是稍微走了神的。

而此刻皇帝的問話又顯得那麽新鮮——比起秦抒常聽到的「三號」、「第二份計劃交給廿七」、「白龍崗如何」這些冷冰冰的話語,此時黎南洲的征問簡直像這位陛下在跟她探討什麽私人感情困境。

但良好的工作素養很快讓女官接緒起頂頭上司的問題:

“若說異樣……”秦抒努力回憶著片刻前所聞所見的一切,給出了很有建設性的回複:“臣認為,與其說祥瑞在同陛下撒嬌鬧脾氣,倒不如說祥瑞是被什麽驚嚇著了。仿若祥瑞見到陛下前,情形就有些不大對勁。”

關心則亂的黎南洲先前是一頭紮進了某種思維盲區,而他那時又隻看得到一隻小貓,哪怕此刻秦抒提醒了他,他也完全回憶不起方才的場景具體是怎樣的了。

“那祥瑞之前在做什麽?”黎南洲接過來童太監遞上的布巾,小心翼翼掀起被子給他**的灰毛團擦拭起來,“那些宮人之前圍攏在那裏又是在做什麽?”

“回陛下,先前是居正宮的蘇嬤嬤正帶人整理歸進西庫房的貢品。”童太監接過話茬。

就是再給秦抒兩隻眼睛一對耳朵,跟皇帝奏報完同去尋貓的女官也不可能答出她沒經見過的事情,今日這差事原是童太監前幾日吩咐下去的,而剛剛這點時間也足夠這位已鑽研成精了的大太監把來龍去脈問清——

“陛下親至那會兒,好像祥瑞也是才過去。聽聞在場的幾個小子說,祥瑞當時——一直盯著一麵西洋鏡。”

是了——被持續衝突著的情緒攪亂的思維終於在慢慢變得平靜。

黎南洲這個冷酷的石頭人也很難得的體會了一回混亂的感覺,這時才把一切來龍去脈整理完畢。他也恍然想起,他找到雲棠的時刻,小崽正是蹲在一麵等身鏡前看個不停。

皇帝沉默了好一會兒,才不辨喜怒地再次開口:“你們都下去吧。”他對著立在內殿的兩個心腹擺擺手。

等這小小的溫暖閣室內隻剩下熟睡的小貓和皇帝,他才輕輕歎了口氣,隨手丟掉捏著的布巾:

“真是因為鏡子的原因嗎?”黎南洲捏了捏手下那涼津津的小耳朵,“怎麽,難不成還是你自己嚇到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