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也是巧合, 雲棠有意識以來這麽久,居然從沒有機會清楚看到過自己的樣子。

他之前也確實沒有直麵過什麽映照之物。

造成這個結果的原因是多方麵的。一則是當今朝代的某種慣例——

自某一代的祈風宗以銅鏡為媒介,連屠極大郡數百官家子女, 釀成駭人慘案後, 縱然聖教當時的五位教宗很快率諸長老將祈風教殺滅,此事還是在民間釀成了巨大的恐怖反響。

那一代正是在梁哀帝統治下百宗之禍開始的時期,天下亂象不斷,百姓民不聊生。

此後有近十年的時間, 民間不斷有凶徒假借已滅教的祈風宗用鏡害人。

雖然最後被漸漸崛起的聖教用雷霆手段禁絕, 大梁還是慢慢無人將銅鏡置於明案上。

到了黎南洲這一代, 人們已經不至於談鏡色變,隻是風俗是一點點形成的,或因祖輩口口相傳逐代遺留下的懼怕、或是假名為祭念, 如今的世人仍然習慣給家中的銅鏡罩上套子, 隻在梳洗時拿出照看, 平時都會收進妝奩。

皇帝晨起洗漱時倒都有宮女手捧銅鏡,隻是那時雲棠多沒有意識,正熱噴噴地昏睡在人家枕頭上呢。

再則, 雲棠的本能是不近水的。

實際上在雲棠的靈犀園裏就有一泊精致的人工湖, 湖上蜿蜒著一條灰白的走廊,湖中心還設立了一個雅致的六角小亭,中間是一個小巧莊嚴的玉石祭壇, 聖教的精美圖騰就刻在亭蓋的角簷。

這乃是聖教如今的三教宗特意著十數位巧匠精心雕刻而成的,造價不菲, 全然是看在這位「暫居皇宮」的祥瑞的顏麵。生怕神獸的居處修建得粗糙、委屈了祥瑞, 叫他住得不開心。

可雲棠到現在都不知道他那小亭子長什麽樣子, 更遑論什麽精工巧匠雕刻數月的亭簷。他隻是遙望過幾眼他的那片小湖,而後很快就不感興趣地跑遠了。

唯一一次他不但走到水邊,還整個毛球沒進水裏,是他之前去浴殿尋黎南洲那回。

隻是黎南洲的藥浴顏色烏褐,還冒著憧憧熱氣,絲毫也透不出雲棠的小貓臉。

還有一些如今已無法深究的緣故——恐怕就是雲棠為何從沒有想過要看清楚自己的樣子了。

一隻本能地充滿好奇的小貓崽,生命和記憶彷如是一片幹淨的純白,他的世界裏除了黎南洲的懸案外沒什麽太大煩惱,甚至每天都興致勃勃、神氣活現。

可哪怕是在最深的夢裏,雲棠夢著鳥、夢著小魚酥,夢著黎南洲耀武揚威地駕著大蝴蝶;

但他沒夢過他自己。

他從沒起興探尋過有關自己的任何事。

直到今天。

一個搬動貢物的小太監這時從庫房裏走了出來,他方才領了管事的吩咐,剛急匆匆尋出了一張大的布罩,想將這麵清楚得嚇人的西洋鏡也罩起來。

隻是他一出來,就看到那可愛至極的小神獸正愣愣地蹲在西洋鏡前,一動不動地盯著鏡中的它自己,好像是看愣住了——那懵懵懂懂的神態看上去實在可愛又可憐。

小太監頓時舍不得把西洋鏡罩起來了,隻想任小神獸看去。

難得有機會近距離看到這奶白蓬鬆的小精靈,內侍甚至有一瞬間把手中的差事都忘了,隻捧著手中的布罩跟他的許多同伴一起,看似神情平淡如常。

實際上已激動得心跳加速、指尖發麻,隻能腳底生根地釘在足下這方寸土地。

雲棠餘光裏瞥得到這些雙眼放光緊盯著他的宮人,往常他或許會漫不經心地跑開,心情好時會原地抻個懶腰逗逗他們,甚至隨意在其中挑幾個親近親近,隻是他現在卻沒有心情搭理任何人。

他隻緊緊盯著麵前這麵鏡子——雲棠看見了一個相當漂亮可愛的小東西。

鏡子裏映出來的小獸是乳白色的,看起來很——甜美的一種顏色,毛毛尖好像還泛著一點輕淺的暖金。

他整個看起來都非常的細軟蓬鬆,乳毛不像成年獸類那樣冗密,卻讓他看起來更加蓬開了,像一隻被靜電炸開的毛球。

他頭頂那對柔嫩透粉的大耳朵下麵有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隻是這雙眼睛有點過於大和圓了,給小毛球都圓出了一種矛盾的氣質:好像憨憨傻傻的,又好像很機靈。

跟周圍站立的人、地上放置的貢物比起來,那小獸看上去真是太小太小了,過去雲棠也知道自己體型不大。

但他沒意識到:原來從另個一視角看過去,他跟人類會有這麽懸殊的差距。

可能正是因為長得太小太小了,鏡子裏的小獸看上去著實嬌貴可愛,他的小臉、小爪子、小小絨絨的胸毛、乃至那豎起來的尾巴尖尖全都精致得要命。

隻是不管長得再怎麽漂亮,雲棠也不會認不出來鏡子裏的生物——

誰能告訴他這一切是怎麽回事?

不是說好了他是這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存在,是從天而降的祥瑞,是世人未聞未見的神獸嗎?!

為什麽他看到的是一隻小貓咪!!

雲棠很難相信此時此刻他接收到的信息。

倒不是說他對貓有什麽看法,但是——

一座玄妙精奇、法蘊天然,未來可能會吞火結霜、騰雲駕霧的神獸,跟一團隻有成年男人手掌大、看起來毫無戰鬥力的小奶貓,這之間的落差實在有點大吧!

他怎麽會變成一隻貓呢?他什麽時候變成一隻貓了?

難不成,難不成他一開始就是一隻貓嗎——

偶爾他的叫聲聽起來確實有點像小貓沒錯。但是雲棠私以為自己的咆哮聲更接近於猛虎,連獵豹都比他更會嚶嚶嚶!

而且——雲棠仔細回憶著,好像要找出證據說服自己——他既不想捉老鼠,平時也沒有特別偏愛吃魚。以雲棠印象裏對貓這種生物的淺薄見解,貓應該就是抓老鼠和吃魚的吧。

跟他自身的偏好根本不搭邊際。

可無論如何,他怎麽會是一隻貓?

他怎麽會是……他又到底該是……什麽東西?

此時此刻,雲棠一直以來刻意回避著的、自我認知與現實映像的衝突終於明明白白擺到了他麵前,尖銳而清晰。

被壓抑許久的巨大錯亂感磅礴地衝進小貓圓乎乎的腦袋裏,他平地蹲坐在鏡子前、就無故向後趔趄了一下,看得旁邊的人紛紛下意識伸出手來,好像在虛空裏試圖給這個看起來茫然又美麗的小生靈借力。

那當然無濟於事。無數荒唐迷惑的思緒仍然像亂成一團的線球般雜亂無章地纏繞在雲棠心底。

一地亂麻的時刻,有一個熟悉的氣息好像正在慢慢接近。

方才被近距離接觸到的祥瑞迷住了的太監宮女們看到皇帝親臨此地,這時如大夢初醒般逐一回過神來,雲棠沒聽到有個小太監甚至發出了一聲大喘氣,餘光裏,這些人正紛紛跪地行禮——是黎南洲。

他找到這裏來接他的小祖宗了。

皇帝的到來好像是憑空給了雲棠某種支撐,為身處巨大懷疑旋渦中的小貓崽送去了一絲短暫的清明。

有那麽一刻,雲棠是產生了很軟弱的想法的——繼續逃避,像之前那樣癡憨頑愚、懦弱地潛藏在一個隨便什麽的角色裏。不去想有關於他身份和來處的問題,現在立刻朝黎南洲迎上去,躲回這個男人懷裏。

是了,這個人真的很高大,比雲棠原本仰頭看到的形象還要高大。

貓崽可以立刻奔向他,整個團進他的內衫、小小地藏進皇帝貼身的衣袍,在裏麵大夢一場,繼續墜入他那些光怪陸離、幼稚荒唐、天馬行空的夢境。

但是——更多的疑惑正像隕石般急速落下,飛快砸進小毛球混亂的、泥漿一般的思緒。

——黎南洲……他知道我不是神獸,也沒什麽超凡脫俗的能力嗎?

——他應該也沒那麽在意吧。他很喜歡我的,不是嗎?

——但這個世界的人到底是怎麽回事?他們為什麽對我的存在表現得那麽誇張?

既然他不是神獸,而——雲棠無聲地環視著周圍所有人,他捕捉著那些哪怕低首斂目也控製不住地朝他投過來的注意力,他回憶著自己一直以來享受到的那些真實的追捧和喜愛、那些無法作假的情緒——所以這個世界的人是怎麽回事?

——難道他們看不出來他隻是一隻貓嗎?

——難道他們就沒有見過貓嗎!

雲棠突然一怔。他仔細地回憶著他來到這裏後的所有經曆:好像他還真的從沒有見過貓?

但那也許是宮中有人在驅趕動物,畢竟他也沒在這裏見過狗,隻有一些明顯不是豢養出來的鳥和蟲,或許湖裏還會養著一些錦鯉。

難以追溯來源的知識儲備告訴雲棠,貓和狗應該是兩種相當常見的動物。

但是這兩種動物的智商都是有限的,起碼不該像他現在這樣:思考什麽自我認知、存在與合理之類的問題。

——也或許他其實並不是貓?也許他隻是……他隻是……恰好擁有一副跟貓咪過分相似的外形?

到處都是層層疊疊的邏輯漏洞、到處都是新鮮的問題,雲棠自己都沒辦法說服自己。

複雜紛亂的思緒讓貓崽越來越暈,甚至一些神奇又無厘頭的念頭也在漸漸迸發出來,小貓腦瓜裏突然冒出一個奇特的法子:

雲棠想,他看上去這麽小,好似剛有滿月的奶貓那麽大。這麽小的貓咪縱然能跑會跳了,身體也應該還在發育,不該有他先前那麽出色的運動能力——是的,他甚至搏鬥並打敗過一隻巨鳥。

對於他現在從鏡子裏看到的這麽大的貓崽來說,這根本不合理。

也許他此刻該自己給自己證明一下——雲棠無意識地掠過朝他迎上來的黎南洲,目光投向不遠處比起其他宮室略矮的庫房房頂。

——一隻像他這麽大的貓崽不可能爬上這個屋頂吧?

對貓的真正實力一無所知地雲棠這樣想到。

——但是他肯定可以。

一隻小毛團猛然躲開向他張開的皇帝的手,像個不大靈光的傻貓一樣衝著庫房的屋脊攀了上去。

但是屋身塗漆,盡管不是完全光滑的,也不夠一隻小貓借力,雲棠當然沒法貼著光禿禿的牆皮上房。

他很快就滑了下去。

被雲棠剛才不帶任何情緒的一眼掠在原地的黎南洲卻不由怔了一下。

雲棠躲開他手的行為還可以解釋為他今天早上沒陪好小祖宗,這小家夥在鬧脾氣。可是某種本能的感知正告訴黎南洲:雲棠此時此刻的表現很不對勁。

皇帝看著貓崽慌不擇路地衝上庫房,又徒勞無功地滑下去,心疼好笑的同時又感到微微的心煩意亂。

不知為何,黎南洲此刻突然強烈地感覺到自己應該立刻將雲棠抱進懷裏。

當下的皇帝眼中已看不到旁人,他完全未理會周圍斂聲屏氣的宮侍。

他隻微微一頓,稍微按捺住心底不知從何而起的一絲暴戾,勉強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再次掛起那種縱容的淺笑向著小毛球走過去。

雲棠倒是看見怪模怪樣的黎南洲了,但是此刻貓崽的邏輯正如亂流般盤旋在信息的風暴裏。

在極度的混亂之下,他其實已經拚接不起完整的思緒了,隻能想起執行上房這唯一一個——根本沒有道理、但對應激的貓咪來說其實又很合理的行徑。

或許他也不是要通過上房證明什麽。或許他也沒意識到,自己隻是想暫時躲去無人的房頂。

雲棠又一次掠過黎南洲,好像是在掠過世界上一個完全的陌生人。

這一次貓崽成功抓住了庫房屋側低矮些的樹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