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無人應聲,在場的所有人也都想到了答案。
不會再有別的可能,這便是他們剛剛還在詆毀、臆測的那隻神獸了。
隻是剛剛還都妄加貶低、神情各異的宮人們此時卻都像是被鳥雀叼走了舌頭、被微風撫平了眉宇。他們滿臉空白,連句話也說不出來——此地一時間萬籟俱寂。
當時當日,在場的人隻覺得自己都被一種撲麵而上又撫慰人心的刺激鎮住了。
他們貪婪又充滿好奇地盯著這個歪頭看他們的小毛球——是的,神獸長得就像是兩個極圓極圓的毛球,軟綿綿地連在了一起。
隻不過下麵還長出了四隻吧嗒吧嗒的小腳,精致可愛得像是仙人再三思索下的落筆。
不——不,神獸還生了兩隻看起來很薄很軟的大耳朵!它的耳朵微微抖動著,脆弱的淺粉色幾近透明。
這個毛球兒也太招人了,它怎麽能長成這樣?它好像個假的啊……
不對,它當然應該這麽長,就應該是這樣——毛毛尖兒蓬得好像都能發出乳白色的光暈。
那張短短圓圓的小臉讓它看起來又憨又懵,但是那雙滴溜溜的大眼睛又給它填了幾分讓人覺得可愛極了的機靈。
神獸看起來稍微有點像是純白色的小老虎,但它當然比那更精致小巧的多。它就好像是——
見到它之前你沒法憑空想象這種生物。見到它之後你會覺得它每一處都恰好長在你心尖尖裏。
人會控製不住地想抱住它,揉到它,摩挲它,用自己的身體貼住那些軟毛毛,甚至受不住大腦感受到的可愛刺激,想要咬它一口——最好能用上一點力氣!
不會有人知道,這副長相正是貓咪千百年來馴服人類的天賦本能,是他們得以在無數個人類家庭中作威作福的秘密。
而此處的宮人再怎樣迷醉於這一刻,未等他們緩過神來,那一處草叢早已是空空的了,就好像方才降臨於此處的隻是他們這些凡夫俗子幻想的一場仙跡。
良久過去,此處一片靜寂。還是方才發問的小宮女先出了聲,她纖細的拳頭緊握著:
“這便是……傳說中的那尊神獸啊!它怎生得如此……如此模樣……我剛剛都要喘不過氣來了。”
窸窸窣窣的角落裏,一位先還克製著好奇心的蘭庭使女也邁了一步出來,忍不住地搭話道:“大人們方才說的……關於神獸的那些傳聞可是真的嗎?可我瞧著,神獸形態聖潔大方,姿儀飄逸美麗,怎麽也不像那樣頑劣不堪的……”
“怎能說是頑劣不堪?”出聲打斷的居然是那一群最開始不懷好意聚眾議論的宮人之一,此刻他眼神飄忽,神情不定,一張不起眼的臉都已紅了:
“我想……我想,神獸畢竟來曆不凡,秉性自是剛烈凜然,不同流俗。那些傳聞細細想來,必然有些不盡不實,還有些——也不過是無傷大雅的軼事而已。”
“是了!”最後那格外活潑些的小宮女一拍掌,眼睛亮亮的,“神獸看起來尚還年幼,也許是格外淘氣些。但是——管他呢!生得如此美麗可愛,必定是個祥瑞了!”
這話當然已經算不講道理了。
但是亙古至今,人類對於美麗的事物確實總有格外的寬容,而雲棠又生得很圓很小,從耳朵尖到尾巴毛毛都透露出柔軟無害的氣息。
如果一個生物生得美麗可愛、又看起來柔弱無害,那它基本能在大部分人類中間橫著走了。
當然,除了受驚炸毛的時刻,雲棠絕大多數時間並不需要橫著走。不過即便這樣,他看起來已經夠驕傲的了。
雲棠舒展地邁動著自己奶白色的小短腿,驕傲地挺著自己毛絨絨的小胸脯,步伐輕快地小跑著,遠處傳來的聲音正清清楚楚告訴他:此時此刻,又有一群可悲的兩腳獸迷失在他的赫赫英姿裏。
貓崽自以為很英武地在陽光下甩甩頭,他不知道因為他的腦袋太圓,讓這個動作看起來有點好笑。好像這個神獸確實不大聰明。
跑離了那個隱蔽又荒涼的八卦密地,雲棠卻有點猶豫該往哪邊走了。
神獸大人在偷聽私話——在體察民言之前本來是要去臨華宮的,可是現在就有點晚了,這會兒已經快要到阮太後每日跪經的時間了。
偌大的臨華殿中,以貓貓賊的種族天賦,雲棠連太後宮中的書房正廳這樣的地方都能去得。唯獨阮英環日日跪經的小殿,向來門窗緊閉、日夜有專人值守,他從沒能成功進去。
實際上雲棠一直覺得,這位阮太後輕易又不會出宮,若她要在常起居的殿裏暗中進行什麽密謀,多半也就在那間隱秘的經室裏,或許他正該趕在阮英環出入的時刻伺機溜進去,才能稍有所獲。
但是這個方法太冒險了。也許非但不能得到關於行刺案的線索、獲知阮太後私下裏針對黎南洲的勾當,從而幫助到皇帝——反而會讓他自己陷在裏麵,困進更棘手的處境。
雲棠也不傻。
——或者說,從他有意識以來,過去的時間越長,他越沒那麽傻了。
這也是貓崽在黎南洲這樣的人都沒發現的情況下,屢屢獨自一團跑到臨華殿偷摸踩點,卻從不敢現身招惹阮太後、試探她態度的原因。
如果小貓要捕捉獵物,他且要仔細觀察對手,然後擺好姿勢,伏低上身,扭會兒屁股呢。
既然今日的探秘之行已經不合時宜了,雲棠最後還是在奔跑的過程中重新決定了目的地——也快到神獸大人用餐的時間了。他還是回到居正殿跟清平殿之間的小花園玩一會兒吧。
當然,這個決定跟黎南洲倒沒有什麽關係。
雖然那小花園的位置的確離蠢瓜更近一點,但這隻是巧合罷了,神獸大人還記得剛才皇帝沒有對他的陪玩邀請回予足夠的熱情,於是仍然保留著對這個失格追隨者的不滿呢。
倘若此時恰好有人路過這東西宮的交線地帶,就能看到一隻乳白色的小圓球在極速狂奔中突然無預兆轉向的一幕,這畫麵會讓目睹的人覺得莫名其妙又非常有趣——
就好像這麽小的小東西是跑著跑著突然想起有什麽急事去辦一樣。
之前黎南洲就常常為這樣的場景發笑。
皇帝起初一直覺得他的祥瑞很憨傻,幾乎從未懷疑過這小毛團的外表下藏著的靈魂富有思想,就是因為雲棠一開始的行為完全不可預測:
上躥下跳、瘋玩跑酷,有時會突然倒頭睡覺,甚至三番五次把自己關進某個出不來的夾縫裏。
那時候,任憑黎南洲怎樣天資卓絕、心細謹慎,他看這神獸也是不大聰明。
但相處日久,一人一貓之間越來越熟知彼此,黎南洲對雲棠的了解也深入了許多。
他仍然覺得這小毛團天真憨傻,不過這種認知已然更多出自於他對雲棠愛憐了。
皇帝開始意識到,排除他由寵愛心疼而生出的——這真是個可憐可愛的傻東西——這種失智監護人的濾鏡外,雲棠其實相較於這世上許多真正的獸類都機敏得多。
甚至黎南洲偶爾會有種感覺:也許他的小毛球在靈慧程度上比起許多人類幼童也不遑多讓。
首先,這小毛團好似天然就對許多人類之間的造物、習慣、規則有所了解,甚至不用試探就能輕易找到與其相處的平衡。
而後黎南洲又發現雲棠的感情其實非常豐富鮮明,遠超過一隻小獸該有的程度,同時他的記性也好得出奇。
隨著時間漸長,黎南洲還慢慢了悟到:這小壞蛋分明能理解很多人話,並且他是知道皇帝希望自己怎麽做的,隻是這小祖宗不想搭理罷了。
再到雲棠對行刺案的在意,對皇帝那日毒發時困坐池水的激烈反應,到這小東西平時拿捏宮人之間的輕重,到小崽對很多事情表現出的相當明顯應對方式及應對情緒。
皇帝很早就明白了。這個好像很天真憨拙的小東西,他其實沒法輕易地糊弄住它。
這件事給他們兩個帶來的深遠影響暫且不說,隻談當下——皇帝上午處理完手中的政事後,剛剛去淨了手,飲杯茶,靜了沒有半晌,很快就意識到:
他方才稍顯冷淡的摸摸抱抱和伸手任咬,或許略嫌敷衍,大概已經得罪了一個心眼不大的小東西。
黎南洲這個人生來天賦異稟,比如說他能在內外勢力的圍追堵截下一點點收複回被瓜分的權力。
也比如他總是知道在某個時刻他該安安靜靜等在殿裏、別去討玩得正瘋的神獸大人的嫌;還是該馬上檢討自身、端正態度,十萬小心地去找他的小貓咪。
具體的順毛經驗皇帝倒不會公之於眾,但至少此刻,黎南洲詢問了六宮掌事、知道貓崽常出沒的宮室裏沒人見到這小家夥的影子,於是換了一身常服,準備親自出門迎祖宗去。
這時也快到小毛團吃東西的時間了,實際上黎南洲也大概知道雲棠會去哪裏逗留。皇帝沒有多作猶豫,帶著貼身太監直接往他每次哄小貓的花園走去。
雲棠這邊叼著絨草溜達回來,正路過居正殿的後殿。這裏有一排偏室,平日裏其實用作皇帝私人的一處庫房。
這個私庫裝的多是些不要緊的東西,今日卻有許多人在這裏進進出出,這些人雖然交談不多,此處還是鬧哄哄的、充滿了一些大型器物摩擦碰撞的聲音。
這裏已經算雲棠熟悉的領地範圍內了,此時正忙碌的人裏麵就有許多貓崽熟悉的麵孔——比如管著一個小隊的阿亞,比如過來幫忙的小桃。
於是貓崽就停住了腳步,準備看看熱鬧。
這些宮人正在把這段日子陸續送來的貢禮擇優者送入此處私庫。
能送到皇帝麵前的東西,尤其是一個年紀漸長、不久前剛舉行了封禪大典,又在諸家教派和阮係的彈壓下越來越鋒芒畢露的皇帝——必然要占一個貴巧珍奇。
不過這些宮人伺候在正中六殿,也算經見得多了,並不很為貢品動容。
倒是雲棠溜溜達達的,對一麵立在地上由兩個小太監暫時照管的大物件生出了興趣。
那是什麽?
雲棠繞到那大物件前麵,無視了兩個小太監看見他靠近而發出的壓抑的抽氣聲,把目光投向那物光滑的表麵——
然後他極其清楚地看到了裏麵映出來的宮人的形容、近處遠處嘈雜一地的貢物,遠處華美的秋景、蔚藍的天空——和他自己的身影。
哦。那是一麵西洋鏡。
作者有話說:
專欄預收——《早逝的白月光竟是我自己》
扶冰的畢生使命就是殺死皇帝。
疑宮為此準備多年,甚至改換了扶冰的容貌,將他變成了早逝的蘇青時的模樣。
蘇青時,蘭陵蘇家的貴公子,當今皇帝的白月光,七年前於紛飛戰火中死去。
那以後,皇帝將叛門屠盡,使後位空懸,滿天下尋覓一個死不見屍之人的痕跡。
疑宮主告訴扶冰:現在這樣,皇帝一看到你,就會愛上你。
扶冰雖然因為匱乏的人生經曆,常顯得人不聰明,但他覺得宮主的辦法肯定不行。
隻是疑宮對他有生殺予奪的權利,扶冰這樣一個不很機靈的殺手,終究也隻能聽任疑宮之命混入俗世,伺機刺殺皇帝。
——
隻是扶冰沒想到,皇帝竟然比他還不聰明。
他一次次試探的行為破綻百出,可不管他的借口多麽拙劣,他的舉止怎樣詭異,皇帝從來都視而不見。
直至皇帝對他恩寵愈重,縱容至極,對待他甚至顯得卑微到小心翼翼。扶冰終於過不了良心那一關,想要放棄第一次的刺殺行動,離開這座皇宮,回到疑宮接受他任務失敗的命運——
可他沒走成。
黎妄握著扶冰的手,將匕首刺進自己心口。
他說:“別離開朕……別離開我;或者就先取走我的性命。”
——
一開始扶冰覺得黎妄是瘋了,他不能接受蘇青時的離開,為此寧願欺騙自己、投進他這樣虛假的幻影中死去。
後來他倚在榻上渾身酸軟無力時才明白——笑死,原來這個狗男人早就知道:早逝的白月光就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