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旬休沐日,阮國公府,望道園。

阮靜瑤與她的父祖兄弟到書房中對坐而談,名為談政論道、實則存了阮國公對子孫的指點之意。

近日來朝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件大事便是吳郡洲境內的運河改道,隻是這件事在朝中已經爭吵了月餘,一直沒有最後的定論。

阮大姑娘倒知道主要是朝中幾個「皇帝心腹」同阮係門生爭論不停,但不管這個過程還要持續多久,其實最後的結果都早已敲定。

可笑她父親和兄弟倒好像真的不明白。早年養成的傲慢讓他們依然沉湎於自家站上風的過去。

“經過這次的運河之爭,陛下的人手咱們也能多辨明幾個了。不過是皇帝剛開始親政,他們倒已經敢明火執仗地公然應聲了。也不怕被秋後算賬。”阮英琪當著老父和兒女的麵大言不慚,臉上帶著一種很容易看透的、淺薄的精明。

阮國公的年紀已是日薄西山了。他既恨兒子愚蠢,又不忍當著孫輩指責獨子、拂了他的顏麵,隻能捋捋胡子,硬生生地把嘴邊的話憋進去。

這個老狐狸把視線轉向阮靜瑤,想要聽聽他這靈透的孫女會怎麽說。

但是阮靜瑤隻低著頭,文文靜靜地端坐淺笑,避開了祖父的視線。

阮靜瑤明麵是備受阮國公疼愛看重的嫡長孫女。但實際上她在家中的處境並沒有外人想得那麽好。

她的父親自來對這個女兒展現出來的天賦並不感到驚喜,大概是聯想到自己少年時屢屢被親妹的光輝壓製的灰暗經曆,一直對她不假辭色、毫無優容。

甚至到後來、她被阮國公破格要求加入阮家男人每月議事的場合後,阮英琪幾次斥責這個長女毫無貞靜之德、一味愛出風頭,不知禮讓兄弟。

而阮大姑娘的嫡親兄弟與她的父親像了個十成十,他們從小都對這個天才般的姐妹既懼且妒,更早些還故意當著她的麵與庶妹親近,用一些幼稚可笑的把戲顯示對她的冷落排擠。

阮靜瑤自小常聽人說女子善妒。照她自己的人生經曆來講,她倒覺得男子之氣狹好妒者,尤勝女子百倍,甚至連骨肉親情也不顧忌。

可當阮大姑娘受了委屈,「看重她」的阮國公卻隻要她跟親人和和氣氣、勿要計較,實則並不會為她做主。要說他完全不作為也不盡然,這位阮國公倒暗示她母親給她的庶妹吃了一頓排頭。

阮靜瑤也是用了好幾年才明白,她的父親兄弟再是蠢、再是目光短淺,在阮國公心裏,她也拍馬不及。

阮國公見孫女低頭裝傻,狹長的眼睛不由暗了暗,旋即又恢複如常。老人的目光隨後轉向自己的長孫:

“玨兒,你怎麽說?”他暗含期望地看著麵容肖似自己的少年郎。

阮大少爺容貌倒生得不差,人細瘦高挑,麵皮也白白淨淨,隻是被人捧得驕嬌二氣俱全,頭腦並不比他父親清醒。

“回祖父的話,父親大人方才所言極是。隻是玨兒想,運河一事也吵不了多久了,最後結果必將依照我阮家的意思落定。”阮少爺胸有成竹地說完,餘光便瞥見自己的父親在一邊欣慰點頭,隻是他終究更會看人眼色些——怎麽祖父的眼神,倒像是有點嫌棄?

少年郎話鋒一轉,“孩兒認為這件事的結果橫豎是已經定了,倒不必再橫加討論。不過——”他覷著阮國公期待的神情:

“近來還有另外一事,原本咱們阮家未加理會。如今倒鬧得越發沸沸揚揚、甚囂塵上。”

阮靜瑤心下微驚,已猜到這位兄長要說什麽,隻是沒等她想出法子轉移話題,果然隻聽他道:

“自今年夏末,陛下在封禪之日鬧出什麽天降祥瑞以後,這所謂的神獸之名從朝中開始傳播,到後來又被幾道聖旨宣揚到了民間,傳頌於百姓之口。最開始也就是雲京的人在說,幾家酒樓編纂了本子擅加演繹,那時候祖父說不必管。”

“可是這些時日,又是什麽祥瑞救駕,護國有功;又是國師問卦、聖教塑像,還要在萬朝節這樣的日子,由天子率百官到登雲觀舉行揭祥禮。敬告天地。依孫兒看,與其說這些舉動是在為祥瑞造聲勢,不如說陛下在借神獸之說、為自己在民間揚聲名。”

最後阮少爺總結,“封禪之日,祖父也未曾親至,神獸之事也隻是聽人口述。什麽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仙獸,又有誰知道不是陛下在暗中操縱,蠱惑臣民。如今這神獸之名已廣為傳揚,為陛下在雲京一帶廣邀人心,難道祖父大人還無動於衷嗎?”

未待阮國公發話,阮英琪已經迫不及待地站出來表態,讚同長子了:“玨兒此言有理。”

阮英琪是個目光短淺的政客。在他看來,雲京中鬧得人盡皆知的祥瑞一事給皇帝親政在民間的聲議帶去了無數便利——這早讓他備覺警惕,心中不滿了:

“父親,孩兒認為,這祥瑞一事不過陛下假造神跡,便是真有什麽奇異,誰又知道那是神獸還是妖獸,是祥瑞還是禍害——此事如今已流傳甚廣。

若還不加以限製,恐怕要隨著聖教的動作傳出京外,使得什麽陛下親政乃承天之運,這,這說法……更加深入人心。我們阮家,還是要早做打算啊!”

阮國公倒不是覺得他們這想法有錯。

長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那神獸之說確實於黎南洲立身有益。

他自然也不是閉目塞聽,或對此能穩坐泰山、置之不理。

隻是——要緊的還是他們怎麽看待這件事的本質,甚至於要怎樣處理。

阮國公沉吟了片刻,還是問自己的長孫:“玨兒,那依你看,祥瑞一事該如何應對呢?”

阮大少爺張口便答,顯見不是毫無準備的:“依孫兒看,祥瑞一事不過是陛下誤信邪門歪道,還欲以此蠱惑民心。我阮門乃大梁的中流砥柱,自然不該置之不理。既然陛下以神跡編撰之,借此欺民,那我們自然也可以劣跡攻訐之,以彼之道還比之身,還這悠悠人間以清明。”

這其實是阮大少爺今日來祖父的書房前便已經與他父親商榷討論過的了,為的就是能在提出問題的時候很快拿出一個完整又可行的方案,不要被他的嫡妹用急智比下去。

卻沒料到阮國公並未第一時間表示讚許。這位大家長沒有任何表態,隻是靜默地思索了半息,便又期待地看向孫女,“瑤兒,你今日怎麽這麽安靜。來,你給祖父說說,祥瑞一事你作何分析。”

阮靜瑤的思緒在瞬息間百轉千回,可最終她還是開口反駁:“孫女以為,祥瑞一事的關鍵在於聖教的態度、國師的援手,不在皇帝。”

阮英琪張口便想斥責女兒,卻被阮國公伸出手掌壓了壓,“讓瑤兒繼續說。”

阮大姑娘看也未看父親一眼,隻輕輕一福:“這個——神獸,到底是如何形狀,是靈性聖潔還是粗鄙頑劣,是祥瑞還是妖異,其實並不要緊。要緊的是,言論之爭,哪一家的聲音想遞出去也破不開聖教的藩籬。便是沒有現在這隻神獸,或者哪怕祖父派人處死了它,隻要聖教站在陛下那邊,總會在民間眾口中塑造出新的神跡。”

阮國公聽得心裏暗自點頭。

他覷了一眼這個聰明美麗的女孩兒,心裏第無數次地遺憾她不是個孫子——真舍不得把她嫁進宮去啊。

可是黎南洲成長的速度太快了,他給阮家帶來的威脅已遠超過當年他的父親。他的子孫尤還未覺:可實際上雲京阮家的覆滅已在旦夕。

而阮國公靠自己的女兒嚐到了一次名分的甜頭,自然想再複製一回這樣的成果。

至於把家裏的女孩嫁給彼此都憎恨的人,她們會不會得到幸福——阮國公又怎麽會在意。

英環不是挺幸福的嗎。自身貴為太後至尊,他這個父親還為了拱她兒子上位殫精竭慮。

不過實際上,在聖教、皇帝和祥瑞這三者之間的關係上,阮國公和阮靜瑤都搞錯了一點——不是聖教和黎南洲合作才有了所謂的祥瑞。而是聖教看重祥瑞,祥瑞親近黎南洲,才有國師如今帶著聖教偏向皇帝。

隻是阮國公此刻看到自己的長孫黯淡下去的眼神和不自然的表情,還是把誇讚孫女的話壓了下去。

頂著兒子看向孫女的不善眼神,阮國公輕咳了一聲,“靜瑤說的有理,不過我阮家強盛、倒也不懼聖教的勢力,聖教在民間有教眾為皇帝傳信,難道我阮門之下便沒有無數門人。”

阮國公吞了口氣,還是慈和地轉向自己的孫子:“玨兒,祥瑞一事你是怎麽想的,又準備如何應對,此番便放手去做吧。便是未處理得盡善盡美也不要緊,咱們家總能給你兜底——隻有一條:此事你還是不要露了你自己的行跡,更不要與聖教直麵爭鋒。”

“依祖父看——”阮國公頓了頓,“南越被你妹妹拘了這麽長時間,恐怕你們姑姑也想他了。秋祭之前還是要他回到宮城去。”

——

秋祭的日子尚還遙遠,流言的傳播卻可以非常迅疾。

三日後。

秋日的宮城中,空氣新鮮,陽光溫煦。這麽好的天氣正適合陪你的小祖宗到外麵玩一會兒。

可皇帝又在對一張懸掛起來的地圖研究個沒完沒了。貓崽咬了一會兒他的袍子,除了幾個摸摸沒得到更多熱情的回應,於是他憤而出走了。

雲棠漫無目的地在花園裏奔跑,有時候撲一隻草叢裏的蚱蜢,偶爾停下腳步對路邊的小絨花扒拉兩下,然後被它飛舞起的草絨撲了滿臉、忍不住地打了個噴嚏。

神獸大人記住它了。

——待會回來要記得把這隻絨花咬斷、叼回清平殿,也叫愚蠢的黎南洲打個噴嚏!

雲棠美滋滋地想。

他很快逛完了這個兩殿中心的小花園,起身又朝著西邊的方向跑過去。

雲棠本意是朝著臨華殿的方向跑,他仍然沒放棄在阮太後那裏獲知一點點與行刺案有關的線索。而他一直沒聽到過阮英環談論那件事的隻言片語——這誠然讓小貓一無所獲,卻更加重了雲棠心裏的懷疑。

如果這件事真的跟阮太後毫無關係,這麽大的事情,她在宮裏掌權半壁,不可能一無所知,又怎麽會這麽長時間以來、逢他偷聽的時刻便未曾談起過呢。

就連中正六宮這樣被黎南洲直轄管製著的地帶,都還殘留著行刺案的餘韻。

但是今日的貓崽還沒跑到交界地帶,幾乎剛掠過自己已經建成的靈犀園,就聽到了有人竊竊私語的聲音。

雲棠心裏納罕——這個宮城向來安靜地像一座大型的活死人墓,連小桃和阿亞在自己居室內都要輕聲作談,除了宮人們交待公務,還有秦抒那個特殊點的姑娘,他幾乎就沒見過有人在光天化日下私語。

但是貓崽並不在意他們說什麽。遠處傳來的是幾道陌生的音色,而貓咪的天賦也告訴雲棠——他此前並未逢見過這幾道氣息。

雲棠從不關心陌生人類。他本準備悄無聲息地走了。

可隨著他輕手輕腳地路過這三五個人,那一道道私語不可避免地傳入他耳中,其中卻夾帶了他的姓名。

作者有話說:

help!乖乖們,又被說文名拉胯了;

全天下就我一隻貓;

皇後是隻小貓咪;

你們會更傾向於點進哪個文名——如果有更好的也歡迎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