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似乎都在逐步恢複從前的平和與寧靜

這一次的眼淚終於把小貓大人殘餘的那點體力也消耗殆盡, 雲棠躺在男人懷中,眼神已完全失去了焦距,似乎整個陷入到了某種飄飄然的狀態裏。

他的心髒在胸腔中跳得很快, 這讓眼角已紅腫起來的小貓大人殊無睡意, 反倒整個人的精神漂泊在一種混沌的亢奮裏。

可他冰冷的手腳卻酸麻無力,深沉的疲憊感壓在他身體中的每一處骨節和血脈,鈍痛中泛起來針刺般的細密麻意讓他時而便無意識地像喘不過來那樣長出一口氣。

黎南洲在一旁看得心如刀割, 卻又支絀著手腳毫無辦法——小祖宗這會兒已經對外界的一切刺激失去了反應。

不管皇帝在之後怎樣摩挲他的後頸、呼喚他的名字,或者是王太醫他們輪番上前查看他的情形、小桃她們含著眼淚給他擦臉擦手、整理衣襟, 雲棠都隻是極其疲憊地盯著床幔上方發著呆, 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緩慢地眨著眼睛。

他的臉色仍然是雪一般的蒼白,每一次呼吸都好像極其費力、帶著絲絲微不可聞的空鳴。

可那對花瓣一樣的嘴唇卻泛著一種不正常的豔色, 透出些許讓人感覺到危險的美麗。

而那些被皇帝一聲令下請來的道官、疾醫在這時都感覺到無計可施——固然有幾位來自民間的杏林高手認為此刻應該使些手段強行讓「小郎君」繼續睡下、休養生息, 佐以安神寧靜的方子養肝固心——可王老太醫鐵口直斷地將這種論斷駁回了。

王奇人的行醫理念向來是不讚同將已經生發出的病灶半途截住、甚至強行堵回去。他認為這是一種愚醫、懶醫的法門——從長遠來看, 這樣治標不治本的求成反倒會有損根基。

況且祥瑞此時的狀態從脈象上來講其實並沒有太大問題,雖然皇帝陛下在那邊擺出一副極嚇人的晚娘臉——好像隨時隨地都準備因極度的擔憂惶然開始歇斯底裏、大發脾氣——但至少小祥瑞體內絕對沒有皇帝疑神疑鬼的那些頭風、心疾、弱症等等隱疾。

當前這一切看似嚴重的表征,歸根到底其實還是祥瑞的情緒問題。而這種情況實際上也並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 唯有皇帝這個最關鍵的人親自著手紓解而已。

所以皇帝陛下也就更不能跟著六神無主。

——至少他應該表現得更穩定。

說實話, 老太醫其實能夠理解皇帝的心情,盡管他或多或少對難得慌手慌腳的君王感到一些嫌棄。

但是再怎麽看不過眼,考慮到對麵那位的身份, 而他再猶豫下去還不知道當下這個高壓、緊張到讓所有人都無比難受的場麵要發展到什麽境地,王奇人斟酌再三, 還是硬著頭皮、壓低聲音, 如此這般向君王說清了利害關係:

“依老臣看來, 這會兒讓幾十號人烏壓壓地都圍在這裏,寢宮的氣味也濁了,吐息也悶了,更加對祥瑞無益。”老太醫吭哧吭哧地道:“不如先叫無關人等退出去。”

“而從溫養的法門來講,祥瑞此時最好能進一些溫度適宜的粥水,也不用十分勉強,哪怕是一口兩口都行。”

王太醫語速雖慢,思路倒很清晰,語氣也非常和緩,倒是帶得黎南洲比剛才稍微鎮定下來些許。皇帝艱難地從雲棠身上拔開眼睛,一雙黑沉沉的眸子嚴肅地轉向老太醫——無端便給人帶來許多壓力。

不過比起其他人明顯的呼吸暫停,老太醫在這種目光下就顯得鎮定多了:

“過上半個時辰,要是祥瑞覺得好些,陛下不妨叫人用溫水為祥瑞擦浴一番,也能叫祥瑞稍微解解睡了這幾日的酸乏。”目光落向那張蔫嗒嗒的小臉,老人也感到格外地憐惜:

“等稍晚些時候,老臣再調上兩味效用溫和的安神養心香過來,等祥瑞想休息了,便讓宮人在丈許外的位置點上一顆就行。”

交待完這一大篇可以按部就班遵行的醫囑,王奇人又凝神捏了捏小病號的脈,仍然沒發現什麽要緊的異狀,於是正準備輕手輕腳把祥瑞的手腕塞回到錦被中——

從眾人被傳喚進來就一直在放空的雲棠卻在此刻突然有了反應。

那一小截圈在太醫蒼老手心裏的手腕輕輕動了,被已經給人擦幹的淚水浸得皺巴巴的小臉也往老太醫的方向轉了過去:

“不要那個。”小貓大人的聲音是啞的,聲線裏還帶著幾分殘留的哽咽,語氣中卻透出很分明的抗拒。

而雲棠一有動靜,那位皇帝陛下就立刻給予了極為誇張的回應——男人的全部注意力在一瞬間回到了懷中人身上。

皇帝低頭朝小祥瑞看去,用一種在王奇人看來高壓到近乎審視的眼神一寸一寸仔細地在雲棠的眉眼間梭巡——那就好像是捕食歸來的凶猛鷹隼發現自己洞穴裏有著不詳的異常、於是在緊張到隨時會爆發的應激狀態下快速檢查幼崽的本能反應。

不過這樣的目光也隻出現了一瞬,隻有在極近距離的老太醫才能夠看清並因此感到心驚。

皇帝的神色很快又回到了另一種深沉的溫存與柔和。跟之前相比,同太醫一番對談後的黎南洲已經完全鎮定了下來——至少是在表麵上恢複了鎮定。

“嗯?你說什麽?”皇帝俯下身,語調也變得慢了起來。而床幔之外的眾人這時已在童太監的做主下沉默無聲地緩緩退了出去:“你不想要哪個呢,雲棠?來,告訴朕。”

小貓大人枕在男人的小臂上,又愣愣地沉默了片刻。他這時隻是因為空乏的體力和複雜的情感感到遲鈍和暈眩。

但是在醒來之後的長久醒神後,雲棠的大腦已經恢複了基本的清醒。

他微微地抬起頭,弧度精妙的上目線帶著纖濃的睫毛在此刻一同彎起,而他的眼神在醒來後第一次完全地聚焦、對上了黎南洲那雙永遠都會落向他的眼睛。

——那雙眼睛……

那一刻,雲棠似乎聽到自己的心髒在某個很遙遠的地方歎了一口氣。

突然複蘇的記憶隻是讓他感覺到龐大的、精妙又具體的痛苦,但這雙依然有愛意卻丟失了一切過往的眼睛才真正帶給雲棠某種難以言說的,巨大而綿長的失望、傷心。

雲棠的唇瓣微微囁嚅了一下。

有一瞬間他無比想要把這種極端傷感又帶著惱怒不甘的情緒轉嫁給黎南洲——給這位什麽都不知道也什麽都記不起的皇帝。

但那種偏激的衝動僅僅存在了瞬息。

恢複基本的理智以後,那些失而複得的僥幸和欣喜就像是一把沉重的鎖、禁錮著雲棠更多不應該去深究的情緒。所以在短暫的猶豫之後,小貓大人隻是在男人的掌心小幅度地搖了搖頭:

“安神香。”雲棠的聲音又輕又細:“我不想要那個東西。”

他現在不困,也不再需要混沌漫長的久睡了——他的頭腦在此時此刻比過往的任何時候都更加清醒。

而從任何意義上來說,還虛弱到隻能蜷縮在人懷裏用氣音說話的小貓大人都是當前寢殿裏最大的那一個,這裏的所有人都會心甘情願去滿足雲棠的所有旨意,唯恐他此刻有一丁點的不順心。

祥瑞不想要看到安神香,那整個紫禁城的所有香料都可以被搜尋出來丟到爪哇國去。

當然,黎南洲也不至於表現得這麽浮誇。

他也隻是為了任何對這隻小貓有所助益的可能、一改這些年以來的許多原則和習慣。

不但將這段時間的重心從政事上轉移出去大半——哪怕在這一年裏朝中局勢逐漸穩定,這一手依然給他的心腹幹臣們帶來了極大的壓力——而且還出現了許多類似於將小貓大人的行跡作品畫像加速推廣到民間、推動一些自發的祈福敬頌行為、求助道官僧士等等病急亂投醫的情形。

但不管是黎南洲布下的那一片雲彩下了雨,雲棠的狀態確實是在他陪伴、照顧之下開始慢慢顯現出了好轉的跡象,情緒也在逐漸變得穩定。

從總體上看,在雲棠醒來後的最初幾天,盡管這小東西顯現出的虛弱讓皇帝難以自抑地憂心,可小貓大人很快就恢複了跟黎南洲的正常溝通——隻是總懨懨的、顯得對男人愛答不理;而小祖宗也漸漸能夠自己坐起來,吃得下東西,也能扶著人的手走到冬日被沉木漆欄釘補起的窗邊望一望朔風中的情景。

一切似乎都在逐步恢複從前的平和與寧靜,可是以黎南洲對小貓大人的關注程度,他幾乎比所有人都更迅速也更敏銳地發現了更為嚴重的不對勁。

照理來說,黎南洲中毒這件事應該已經算得上翻篇了,而小東西在那天證實了他的話之後也沒再提起過這件事情。

理論上來講,他們之間最大的隱憂都已經得到解決,黎南洲能想象到雲棠可能還會為此介意、不滿、發發脾氣,但他以為這小祖宗最起碼在心情上應該是比較輕鬆的——

可事實遠並非如此。

就好像是一片讓皇帝根本看不清也說不出的迷霧正籠罩著雲棠的眼睛。冬日的寒冷正從四麵八方入侵著這座永遠點燃著溫暖地火的寢殿,而某種無端的冷霧總是在天光晦暗的時刻滋生出沒有根由的陰影。

過往那種天真的純然好像在一夕之間就從他的小心肝身上退去了。

從雲棠醒來之後,曾經那些活潑而靈動的閃光再沒有在這小東西臉上出現過——黎南洲根本想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隻是雲棠總是顯得很累,也一直都不開心。

黎南洲嚐試著用各種辦法去哄他,這個男人千方百計地學著賠小心、也很快學會了裝傻的秘技;他無師自通於將所有雲棠可能會喜歡的東西捧到他麵前;也用很多個清晨和夜晚,聲音溫存、語氣和緩地試圖與雲棠談心——然而小貓大人對這些統統不感興趣。

其實雲棠並不是看不見黎南洲的焦慮擔憂和男人所做的種種努力,而他也並非不明白當前困囿住他的是一個誰都解決不了的荒誕妄想——一個已經足夠幸運、他應該感恩戴德的困境。

或許他隻是需要時間慢慢去和這個無解的執念告別。

歸根到底,這是隻能他自己去消化的情緒問題,而他已經在努力。

在大寒來臨的時節,雲棠又生了一場病。

他在這個冬天身體一直都不太好,大病小病幾乎不曾徹底消停。

盡管王老太醫始終認為讓這些「心灶積鬱」往外發一發也不是什麽壞事情,可每一次小貓大人病倒在榻上還是會給清平殿帶來一回地震般的動靜。

這一次,可能是前晚兩人親密之後鬧得太晚了些,而雲棠偎在男人懷裏忍不住睡著時、發根也沒完全擦幹淨——就好像入冬的貓總是加倍依戀於人的體溫,近日的小不高興也經常無休止地向皇帝索要肢體的交纏相依。而盡管黎南洲的理智依然在發揮作用,他也根本無法抵抗那張心事憧憧的小臉在得不到滿足時流露出的惶惑委屈。

活蹦亂跳的小瘋貓,慵懶憂鬱的小病貓,拿捏起黎南洲來都是輕而易舉。

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雖然黎南洲是他們兩個人中更成熟穩重、也是照顧對方、決定外物的那個角色,可雲棠才在實際上把控著兩個人的情緒和關係。就比如雖然人類常常自封為養家幹活的主人,但貓咪會自己決定什麽時候讓你高興。

貓咪也會自己決定什麽時候打翻一隻花瓶,或者生一場病。然後這時候你就可以焦心如焚地被動上場,一邊後悔自責一邊為他勞心勞力地解決問題。

或許也跟今年異常寒冷的時節有關係,雲棠這一回的病症來得格外嚴重些。

他前些天本來已經連續消停了近一旬的時間,皇帝還為了這件事頗為信服王老太醫新開來的湯劑。

結果小祖宗一朝躺倒,高熱就來勢洶洶、一股腦地席卷而上,很快便燒幹了黎南洲的所有僥幸。

被急匆匆領進來的王太醫——他現在已經常駐在中正六殿一處離清平殿不太遠的宮室中——在迅速地切脈查探之後,臉色也透出來一股不詳的沉凝。

在王奇人的判斷中,近日的祥瑞很明顯已呈現出逐漸恢複向好的態勢,先前在心腑中那一股鬱結也有所平益。

從體外的表現來看,更是連續有十幾天的時間沒有再生發新的症狀了,隻要徐徐養著、或許再過月餘便能痊愈。照理來講,也不該再出現當前的情形——

可它就是這麽出現了。突兀得有些詭異。

對著皇帝有些咄咄逼人的神色,王老太醫百思不得其解,一時間竟呐然無語。

而與此同時,在高熱中沉沉熟睡著的雲棠卻並不像別人以為的那樣難受。

事實上,小貓大人的腦海中在剛剛突然響起來一個他遺忘了太久的聲音。

小貓大人幾乎從醒來到現在這一兩個月都把這個存在完全拋到了腦後。

因此在聽到這個聲音的第一時間,雲棠也感覺到某種久違的詭異和無語。

在一陣節奏歡快的電子合成音之後,連續數日全身心沉浸在愛恨情仇中的小貓大人突然聽到了一聲自動響起來的機械音“恭喜宿主!”

雖然這個失真又突兀的聲音確實把最近都很脆弱的雲棠嚇得一激靈。

但是也就在這一刻,不知道為什麽,雲棠竟然在冥冥中有了一絲醒神的錯覺——

就好像在恢複記憶以後,他的意識和思維直到此刻才真正地清醒。

作者有話說:

sorry,從進入五月以來,我的工作、生活、感情發生了太多始料不及的變化。這個完結章寫得斷斷續續,過於艱難。其實每天都在碼字,但是大多數時候都是無能狂怒地刪刪改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