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了, 乖乖……怎麽了?”

黎南洲慌手慌腳地試圖把人抱下來些。他甚至都沒來得及看清雲棠的臉,也根本無從判斷小東西此刻的神態是什麽樣子的。

皇帝隻意識到懷裏的人正在流淚,同時雲棠把他摟得死緊, 黎南洲根本就弄不下來他。

“怎麽了?嗯?寶貝, 怎麽了?”黎南洲隻好微偏過頭,嘴唇輕輕貼住雲棠濕潤的側臉,那些匆忙滾落的淚水都被他截住。無限的愛憐和無邊的心疼瞬間從他的血脈中直流而下:“雲棠,怎麽了?你轉過來, 你看著朕,好嗎?”

皇帝抓過被子, 緊緊裹住懷裏光溜溜的人, 他將雲棠團團圍起來,把那兩條支在外麵的小腿抓回到自己雙臂間、叫人能整個在身前窩住,兩隻伶仃在空處細白冰涼的腳也一道被男人撈到手心裏捧著。

那是一個摟著大孩子的姿勢, 十足封閉私隱的安全感瞬間包圍了雲棠, 而這個懷抱也跟他長夢深處盤桓不散的記憶在不期然間重合。

雲棠沉默地啜泣了一聲。

真實的氣息和溫暖的知覺似乎遙遙呼喚著他錯亂的神智, 可那些恐怖而黑暗的記憶仍然如影隨形地糾纏著他,那些他潛意識裏一直抗拒著不願意想起的東西、所有他懦弱逃避著的苦痛和摧折——讓他心甘情願在一隻幼貓嬌憨癡愚的小身體中裝傻了那麽久的一切,到如今全數回歸了。

他渾渾噩噩地流著眼淚, 難以描述的激烈疼痛傷害著他。

“我好疼……”雲棠艱難地喘息著。

血紅色的輪廓正在他眼前模糊不清地晃動, 他感覺到自己胸口憋悶得厲害,可是雲棠抓撓向刺痛皮膚的指尖又被什麽人攔下了:

“我好疼……”小貓大人在蘇醒的邊緣似真似幻地想起來了一些自己如今的境況,他稍微意識到自己此刻似乎是正被那個人哄著的, 而這也讓他的痛苦和委屈更加倍地爆發。

黎南洲卻簡直要嚇死了。

他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

“你哪裏疼,雲棠?哪裏疼, 告訴朕——不要這樣抓!”皇帝攔住雲棠抓傷自己心口的動作, 腦海中卻在一瞬間冒出了無數可怕的想法——雲棠指向的分明是心髒的位置, 這是怎麽回事?難道這小祖宗心腑還有隱疾嗎?!

懷裏人這場漫長而古怪的昏迷、之前小崽自房頂掉落那幾日出奇的萎靡,乃至雲棠一直以來不太旺盛的食欲和在黎南洲眼裏過分的羸弱——在這時好像通通成了什麽不祥的證據,讓皇帝心亂如麻。

——王奇人先前怎麽從來都未提到過!

“雲棠,你心髒痛嗎?乖乖,告訴朕,你說話!”黎南洲也開始有點慌手慌腳了,他一邊胡亂問著、再把雲棠更加仔細地團起來在懷裏包好,匆匆地吻著小東西的額頭,一邊轉頭又要呼喚方才退到外麵的那些太醫、民醫、道官乃至神婆。

但是雲棠在他開口叫人之前就終於有反應了。

黎南洲那一頓亂七八糟的問話和動作堪稱當前對雲棠來說最有效的外界刺激,長時間的昏迷、大量記憶的突然複蘇和夢裏夢外突然變化的強烈反差讓小貓大人一時間沒辦法很清晰地梳理自己的語言和感知,他遲鈍地慢慢轉過頭來,淚眼朦朧地盯著黎南洲顯得有點狼狽的側臉,懵懵懂懂又萬分委屈:

“黎南洲,你不是死了嗎?”雲棠又是疑惑又無比難過,又多少帶著點咬牙切齒的味道說。

“啊??”皇帝怎麽也沒想到自己會先聽到這麽一句話。這時候多少有些蒙了。

他拿不準小祖宗這話到底是什麽意思——莫不是一句恨自己隱瞞的氣話:

“朕怎麽死了,雲棠?”黎南洲小心翼翼地問著、兩手搖晃地哄著,腦中仍不放鬆地因為雲棠方才的叫痛不安著,他在這親密溫暖的床榻之內毫不在意地重複著理應是世間最大逆不道的話:

“朕……你是不是在生氣,雲棠?你在氣朕隱瞞你中毒之事,對嗎?”皇帝試探地猜測。

他在這幾日焦急守候的時候當然不是沒想過等這小祖宗醒了自己應該怎麽檢討自我。

不過在某些問題上,男人再怎樣準備也會在真正麵臨的時刻感到緊張忐忑:

“朕跟你道歉,乖乖。是朕不好,是朕錯了。”黎南洲一邊低下頭去看懷裏那張終於肯轉過來瞧自己的小臉,一邊討好地不停低頭去吻雲棠柔軟的頭發:“朕不應該自作主張,對嗎?乖乖。朕錯了。朕以後再也不會這樣瞞著你了,好嗎?”

皇帝以最真誠的態度用最誠懇的表情不帶一絲停頓地連聲說。

而或許是黎南洲的話語中準確切中了某幾個關鍵詞,也可能是他這一串剖白時間更長、讓醒來漸久的小貓大人神智更加複蘇了,懵懵登登的雲棠微張著嘴聽完了男人這可信度不知道有多少但態度絕對良好的保證,終於慢慢意識到一點在自己昏睡前後的來龍去脈和此時到底是怎樣的情景了。

他想起來自己在這個時空的多日不安和那場暈頭轉向的調查追蹤,也想起自己藏在幽宮的房梁上時都聽到了什麽:中毒、詛咒、命不久矣——

這些直擊在雲棠痛點上的要素瞬間重躍上小貓大人的腦海,一時間竟壓過了那些宛如荊棘索般的前世回憶,讓此時本來就受不得刺激的雲棠霎時間便感到邪火中燒,一股不知道從哪來的力氣暫時強撐起他本來久睡無力的身體,雲棠猛地坐起來,那些他半知半解的前因後果開始像烈火一般在他眼底燒著:

“黎南洲!”雲棠一頭黑發披散,臉色慘白,纖長分明的睫毛還洇濕著,在他掙起來後、他身上的被子就滑到了肩下。

他看著近在咫尺的這張又熟悉又陌生的臉——似乎不久之前剛剛在無垠的黑暗中確認永別了,可眼前這別無二致的眼神分明又是他已經失去了的那一個——說不出的恨和不需要說的愛都在雲棠喉口堵著,他的身體虛弱地喘息起伏,萬千種感情、萬千種委屈讓所有眼淚還沒有流下來就都在他眼底被燒化。

此時的雲棠隻是叫了這個名字,就沒辦法再說出一句話。於是他抬起手、在黎南洲臉上重重地扇了一下。

隻是過分羸弱的力道和還沒有完全蘇醒的筋骨讓這個想象中劈頭蓋臉、恨海情天的耳光充滿了一種調情般柔和的軟弱。

要不是因為懷裏人麵無表情的小臉、努力挺立的脊背和怒火疊映的眼神,黎南洲甚至完全能享受地把這當作撫摸——

而不是像現在這般不敢露出一丁點笑模樣,並立刻伺機覆蓋住小祖宗的手背、主動帶著現在可憐巴巴、連打人都打不痛的小東西再次給自己以痛擊——這是黎南洲前二十幾年都不曾有過的人生經驗。要他來說——要任何人來說,現在的樣子都顯得他挺沒皮沒臉的。可詭異的是:對著心頭肉討饒的感覺居然還不錯。

除了皇帝需要克製自己不順道在那雪白的手指尖叼上一口外,此時的小祖宗雖然是發脾氣的樣子,卻比方才那種混沌虛弱的狀態叫黎南洲放心得多。

不過黎南洲雖然不覺得當下的情態有什麽,甚至他有意去引導懷裏人發泄一番心裏積壓的那些摧傷髒腑的激烈情緒,可很顯然小貓大人並不是這麽想的。

那些皇帝完全一無所知的記憶此時此刻就難以忽視地懸在那裏,前世今生相似的情境——同樣的隱瞞、同樣的危機和總是會突然發生的離別正使得一種絕望的憎怒在雲棠骨血間全麵爆發。

他緊緊地盯著黎南洲,盯著這個永遠的「保護者」、永遠自以為是地決定一切並根本想不到雲棠在那之後都要經受什麽的男人——從來沒有一刻覺得自己這麽討厭他。

雲棠當然仍然喜歡這個人。

但所有的委屈在這一刻實在已到了頂點了。

雲棠收回自己被握著的手,單薄的胸膛快速而劇烈地起伏著,然後他以一種讓黎南洲都感到驚訝的力道猛地將包裹住自己的懷抱推開了。

這根本就不是久病的人會有的力氣和動作——而這個令皇帝猝不及防的舉動也完全耗光了雲棠的體力。下一刻,他幾乎沒有章法地從榻上胡亂跌了下去。

可他手腳激烈的動作卻讓很快就反應過來的男人沒法第一時間抱住他。

而雲棠下一秒就搖搖欲墜地爬起來,很快連碰帶跌地退後了好幾步。

濃烈的情緒實在讓雲棠育釀了很多脾氣要發。可他身上沒勁,黎南洲這個人又死皮賴臉的——雲棠氣喘籲籲地轉過頭,隨手抓住一隻鏤空的金絲虎鎮獸往想過來又不太敢過來的皇帝身上丟過去。

這一下倒是砸實了。

雖然鏤空擺件扔不壞人,可畢竟是結結實實碰到了皇帝肩頭才掉下去的。而透過小祖宗那點細微的表情變化,黎南洲也敏銳地察覺到這個結果終於讓小貓大人稍稍感到滿意了。

這一點已經足夠讓大梁的皇帝心甘情願站在這裏挨砸,由著寢閣裏那些輕飄飄的昂貴小玩意兒接連落在自己身上、又全數掉到地上劈裏啪啦——

如果不是小貓漸漸由朝他發脾氣轉向無差別的情緒發泄,甚至在很明顯還頭昏腦脹不大清醒站著都原地打晃的情況下瞄向半人多高的青瓷花瓶的話——

“雲棠,這個不能動!”這個東西已經超出了男人心裏的安全界限,黎南洲這下子不能縱容了。他心驚膽戰地看著幾步遠的小東西好像喝醉了一樣歪歪扭扭地把花瓶拽離地麵,下意識便厲聲阻止。

可小貓在最清醒最乖巧的時候也不是他能管住的。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眉心突突作痛的雲棠確實不太知道自己正在做什麽。

他當然完全沒有能力把這隻花瓶丟出去哪怕半寸的距離——盡管雲棠心裏可能這麽想象了一下——但他隻是看上去笨手笨腳地把這隻花瓶原地拽倒了。

清脆巨大的碎裂聲乍然響起。碎瓷片飛濺而起,劈裏啪啦落了一地,而哪怕黎南洲在雲棠剛有動作的當時就搶步過去將人護住,小貓的腳和雪白細嫩的小腿還是被輕微地劃傷了。

黎南洲從哄人到認錯到挨打到挨砸都是好聲好氣的,直到這時臉色才終於徹底變黑了。他一把將還在胡亂反抗的鬧人精挾了起來,沒忍住在那小屁股上拍了一下,然後重新將人裹回到床榻:

“雲棠。”皇帝梏著小貓大人的肩膀,牢牢地握著他:“雲棠,看著朕,看著朕。你聽朕說……”

出乎意料的是,小祖宗並沒有為剛才的那一巴掌生氣——甚至他好像都沒有意識到這件事情。雲棠此時的眼神是失焦的。他好像正被困在某一個黎南洲觸及不到的結界中,而哪怕男人接連的呼喚也叫不醒他。

皇帝隻能盡量長話短說:“雲棠,你聽朕說:鴆毒一事,朕不應該瞞著你,朕已經知道錯了。”黎南洲一邊再次道歉,一邊快速檢查著小貓腿上細小的傷口,直到發現那零星的幾處劃口都並沒流血才舒了一口氣:

“但是不管你那天在幽宮聽到了什麽,又自己查到了什麽,以為著什麽——阮英環說的那些都是假的。好嗎?那都是她自作聰明罷了。”

男人撫摸著小貓大人的長發,認真地對雲棠遲鈍的慢慢凝聚過來的眼神道:

“朕不會死,朕也不會把你丟下,知道嗎,乖乖?朕體內的毒已經解決了,朕很多年前就發現了它——你還記不記得秋天時在浴殿裏掉進水裏的那一次?那就是朕在藥浴,是解毒的一環。而前兩天衛今扶也把最後的幾位必須的輔藥送來了。這種毒解起來一點也不難,隻是需要特定年份的特殊藥材罷了。”黎南洲對著小東西漸漸專注起來的神情認真說:

“朕錯了。朕不應該拿這種事來瞞著你,雲棠,朕錯了——但是朕不會死的。你不要害怕。朕會一直在這裏,朕會永遠愛你,永遠保護你的,乖乖……好嗎?”

皇帝伸出手,接住了一顆冰涼冰涼的、落下來的眼淚。男人滿懷著心疼再次將這張已經被浸得皺巴巴的小臉拭幹了。

而在黎南洲沉默地意識到雲棠終於開始慢慢平靜下來、意識在變得清醒、情緒在逐漸穩定——皇帝稍微放下心準備叫太醫進來的時候,一雙虛弱顫抖的手反過來桎梏住了他的臉。

一個吻攫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