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位年過三十許的掌宮嬤嬤領著抽抽噎噎的黎峻之踏進寢宮門廊, 雲棠才恍然想起自己上回見到這小孩時還是小貓形態。因此就算黎峻之天賦異稟、還能記得多日以前在巡城禮上見到的老童等人,他對於自己當前的樣子也不會有什麽印象。

雲棠本來還擔心這孩子在大冷天的早上被領進森嚴宮城中會不能適應,這才惦記著讓人領他過來逗著玩玩、吃些點心糖果, 也算是稍微安慰他一下。

不過黎峻之看上去並不像是能被這些東西哄好的模樣, 很顯然那個領他過來的掌宮嬤嬤已經想盡了辦法。

不然她也不會滿臉惶恐不安地讓小孩這樣哭哭啼啼地出現在這座寢宮。

“他在說什麽?他想要什麽?”小貓大人坐在桌後,靜靜地瞧著不遠處剛踏進外間門口的那個狼狽可憐的人類幼崽,輕聲向老童問道。

此時此刻, 雲棠既因一個酷似黎南洲模樣的小臉上頂著這般生動的表情覺得興味,也對這樣啜泣著的看上去很難溝通講道理的生物感到本能的拒絕和慌張。

“峻之少爺對侍候的人不太熟悉, 他想要自己的奶媽。”對於小孩哭得淚水漣漣的情狀, 掌筆大人卻並沒有什麽觸動,他隻是向正靠近著的一行人寥寥瞥了兩眼,便語氣非常從容地回道。

掌筆太監的注意力還都放在正用餐的祥瑞身上, 在小貓大人對於鯖絲瑤柱粥表示了明確的拒絕後, 掌筆太監又試圖對參雞湯作出推銷。

盡管從小照顧黎南洲的童太監不可能沒察覺這個宗室小少爺跟童年時代的黎南洲過分巧合的相像, 甚至他對於皇帝將這孩子接近宮中養育的背後原因所知更多——

近來多有官員上奏、要陛下充實後宮、綿延子嗣、以期國祚,可皇帝卻偏偏在這檔口把一個身世複雜的小孩子接近宮城養育。原本像童掌筆這般堪稱黎氏皇族心腹的忠仆會反對此間透出來的苗頭,可經曆了先皇一朝, 童太監對這些事倒是看得很開:

且莫說黎峻之賢愚不明、前程未定, 在他長成之前,皇帝多半隻是將這個孩子做為一個可以考量的保障——就算這小孩有朝一日真有了板上釘釘的大造化,掌筆太監也未必就多麽看重這個宗室子。

在童掌筆看來:他一個半老頭子還能有幾年好活呢?等他身死以後, 哪怕是洪水滔天又跟他有什麽相幹?

經曆了從先帝到柳妃再到黎南洲這三個主子以後,老太監深心裏最投入個人情感的其實還是柳妃, 不過就如今看來, 童鶴衣對大梁的忠誠也遠遠遜於他對黎南洲個人的忠誠。

因此從各種意義上來講, 童掌筆都很難去在意下一任的皇帝和未來的大梁將會何去何從。再往後,黎家的皇位莫管傳給誰做,一無血脈親友二無家族傳承的掌筆太監反正是不太在乎的。

在某隻從天而降的小貓咪突然闖入到老太監生命中、且以其美麗可愛的外表、嬌貴柔軟的姿態極其強勢地進駐了掌筆大人心房後,童掌筆這輩子就打算指著陛下和小祥瑞過活了。

事實上,童掌筆的態度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皇帝對於這個宗室子的態度。或許黎南洲確實對於接這孩子進宮賦予了一些特別的用意和想法,但他顯見並不算太上心。而他目前所做的一切也隻能說盡到了表麵上的周到。

但是麵前越來越近的這個小孩——在雲棠看來,這個三歲的孩子簡直可憐極了——可這世界上卻不會有任何一個人為他訴苦伸張。

宮城之中、哪怕正中六殿的侍人也隻會覺得這個被接進皇宮養育的宗室子應該感恩戴德,廣恩伯府中他的至親更是要麽害怕自己的行徑遭到清算、要麽就已陷入到短視的妄想和狂喜中。

如果這小孩的生母還在世上,她也許還會為自己的骨肉感到心疼。

可是在當下,好像確實無人去體諒這個因為嬰幼時期被忽視、到現在連話都說不全的孩子近日以來被人隨便對待、安排、擺弄、擱置而生出的痛苦和驚惶。

雲棠似乎總是能輕而易舉讀取到旁人真實的感情。隻不過在大多數情況下,成年人都會對自己的想法和情緒進行偽裝,而黎峻之還並不具備這樣的掩飾能力,何況他那張小臉確實會幫他在小貓大人這裏占下先手——

很難說如果換一個小孩在雲棠麵前哭鬧,他會有什麽反應。總之小貓大人在當下確實感覺到了強烈的不忍心,有一瞬間雲棠甚至短暫地把心神都投給了麵前這個瘦弱的小豆丁——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或許黎南洲的安排真的奏效了:

“從小陪著他的那個奶媽嗎?那為什麽不一起帶進宮?”雲棠推開老童鍥而不舍遞上來的調羹,兩眼盯著逆光走近、麵目越來越清晰的小孩子,情不自禁地起身站到了桌旁。

童太監見狀隻好放下手裏的湯碗,然後終於正眼看向邊抽噎邊邁著短短的腿艱難跨進內間門檻的黎峻之,心裏暗歎了一聲:

“峻之少爺的奶媽三日前被伯府處死了。”掌筆太監稍微有點抗拒跟小祥瑞講述這些醃臢惡心的勾當,可皇帝先前卻特意囑咐過他——若祥瑞問起,則要告知實情:

“峻之少爺差點殞命的那日,便是世子夫人以那位奶媽的家人威脅、迫使那婆子脅從。雖然自今年以來,峻之少爺在伯府越來越受到看重,伺候的人也重新安排過了。

不過從他出生時便一手照料保護他的奶媽在院裏還是頗有地位,也很容易下手。峻之少爺性子乖巧,那奶媽要他忍受寒冷,不許呼喊聲張,他也都肯忍耐聽從。”

而柳紙青安排在廣恩伯府的人手也不曾防備這位在最艱難的時期一直忠心保護庶出小少爺的奶媽,這才差點斷送了黎峻之這條小命。

在微時相依為命的主仆卻在起勢後改換了麵目——這種聽起來就悲慘可歎的故事被童總管幾句話講得輕描淡寫。

不過祥瑞震驚瞪大了的眼睛還是讓老太監感到有些後悔了——陛下想在祥瑞麵前塑造黎峻之的慘狀,博得祥瑞的關注,也應該考慮一下合適的程度,照老童看來,其實隻要讓這孩子一大早哭哭啼啼地過來就夠了。

隻是此時的雲棠卻已經無暇理會老太監旁的心思了,他注視著比上回見麵時顯得更瘦小蒼白的黎峻之,口中輕聲追問:

“那他……我是說這個小孩,他不知道他奶媽的事嗎?”

“有人告訴過他。”老童搖了搖頭,眼神中終於帶出了幾分憐憫的意味:“但是峻之少爺不太懂,他大概還不能理解什麽威脅、背叛、死亡這些概念,他隻是發現自己一場病後奶媽就不見了,然後別人告訴他害他的奶媽已經被打死了。”老童想了想,又很快補充:

“據說峻之少爺也不知道什麽叫被打死了。”畢竟這個被長期忽視的可憐幼兒連話都說不太通、還是這幾個月間伯府重視起來,才安排人進行教導,先前黎南洲對這些柳家血脈分出的那點心思也隻能保證他們活著罷了:

“所以他病好後每天都在哭鬧,也不單單隻是因為今日進宮。”老太監最後總結道。

隻是這邊的老童話音剛落,已經離他們很近了的黎峻之就在內間的地毯上狠狠跌了一跤。

雲棠看到旁邊那個本來就有些緊張的掌宮立刻要俯身去抱這孩子,可還滾在地上的小孩卻瞬間激烈地躲開了。

伴隨著推拒躲避的動作,這個幼崽還發出了一聲非常刺耳又持續時間很長的尖叫,這種在皇帝寢宮內做出的無狀行為幾乎可以被判為死刑——當然不會真有人為了這個去砍誰的腦袋,可這也讓小貓大人當即明白了掌宮嬤嬤麵對這孩子時的棘手。

“別這樣捂著他。鬆開他,叫他自己起來吧,我看他能自己起來。”小貓大人再也忍不住對著外麵開口,同時往前跨了兩步。

而他位置一改變,原本從玻璃窗外投射進來的光線就以一種更和緩的角度鍍在他肩頭,也叫旁人能從更晦暗的內間看清他的麵容。

此刻的雲棠是微微皺著眉的,可是他周身上下卻又散發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溫柔。

他不自覺地帶著一種寬容的愛憐看著那個揚起皺巴巴的小臉突然停住了嚎啕的孩子——這個角度的黎峻之看起來並不似上回見麵時那樣純潔懵懂,可當這幼崽情緒激烈而狀態陰鬱時,這幅模樣也實在太像黎南洲。

連老童的麵色都在不知不覺間柔和了不少。

而黎峻之——分明他上一秒還在尖聲大哭、拚命掙紮,強烈的恐懼、憎惡、排斥、憤怒不容錯認地從這張蒼白的小臉上一齊迸發而出,好像這個一直以來都被人忽略、慢待的天真癡兒終於因連日以來的惶然生出了憤恨和抗爭的本能——可是這所有的情感卻在一瞬間停住了……

小孩子呆呆地張開嘴,濃黑的睫毛根還掛著大顆的淚珠,這張蒼白而消瘦的臉上浮著因寒冷和情緒激動而略微泛青的緋紅,他小眉毛蹙著,在這副小小年紀就顯得格外分明的五官中竟帶出一點頗有氣勢的凶怒。可他眼神中那種強烈的排斥卻在慢慢消退了。

黎峻之看著不遠處這個長發及腰、溫柔美麗的陌生人對著自己露出一個極淺淡的笑容,然後他似乎猶豫了一下、便朝著自己伸出雙手——

在那一瞬間,這個三歲的小孩子似乎突然想起了一些他過去從來無法理解的字眼,好像有很多在這一年間來到他身邊的人拚命試圖讓他想起「母親」或者什麽的。

可在生命的前三年根本沒出過院落、而且大把時間都被自己唯一的奶媽綁在桌子腿上的黎峻之對這個詞根本不懂。

隻是在此刻,黎峻之好像突然得到了某種莫名的安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