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棠也不知道黎南洲昨夜到底有沒有走, 不過至少在他完全陷入無夢的睡眠前,這個人都還陪在他身旁。

而盡管小貓大人近日的睡眠質量有顯著提高、他也隨之醒得越來越早。

可他起床之後是必定見不到黎南洲這個勞模的——或許一整個白日都見不到——這也讓雲棠每日剛醒來的那一會兒都有點提不起精神來, 雖然說起來他現在每天都過得比先前充實得多, 可雲棠還是會感覺到某種說不出的空惶和無聊。

在今日,這種情緒尤其鬱烈。

隨著冬日漸近,宮城中也難免越發蕭瑟寒冷,各處宮殿倒是已早早地烘暖了, 尤其他這個祥瑞平日坐臥起居的地方。可室內的溫暖又格外凸顯出外頭敲擊窗欞的北風,枯敗的枝條正透過窗格鑲的大塊玻璃搖擺顫動——這幾塊外貢來的透明玻璃還是他們秋祭禮出巡期間由內造府換上的, 除卻雲棠喜歡坐在窗前向外麵發呆出神外, 明翠等人也都讚這「白琉璃」能映得殿內寬敞亮堂。

可今晨的小貓大人倚靠在堆枕上懶洋洋地向外望時,就隻看到一兩片在空中飛旋打轉的枯葉和滿目鼠灰色的陰沉沉的天空。

這天色叫人看得心裏發睹。

雖然雲棠已完完全全睡醒了,可是北風呼嘯聲、殿內微弱的香塔流動聲還是讓他生出一種不高興的懈怠來, 叫他有點想鑽回被子裏蒙頭再睡上一覺。

阿亞並小杏等人此時都在寢閣內陪著他, 隻是雲棠賴在床榻上不動, 她們手上也就先做著自己的事情。

宮人們發出的聲音俱細細的,衣料摩擦時亦有種令人放鬆的窸窸窣窣,小貓大人把手和腳都縮在暖暖的被子下麵, 隻露在外麵的眼睫慢慢眨動著, 放空的腦袋裏也不知都亂七八糟想著什麽。

就這樣賴床了半晌,寢閣外麵倒響起了輕輕的叩門聲,雲棠頓了一下才回過神抬頭去看——卻是童掌筆正輕手輕腳地走進來。老宦侍一探身, 看到小貓大人確實是醒著的,臉上不禁露出個笑模樣:

“祥瑞不起來洗漱更衣, 用些飯食嗎?”話雖如此說, 老童平素卻是不太會催雲棠的, 因此他緊跟著又解釋了一句:“峻之小少爺立時就要過來了,剛才明能過來報說他一刻前就進了北辰門,祥瑞這會兒要是不想見,老奴便先讓人領他到別處收拾一程。”

“啊?”歪在枕上的雲棠小吃了一驚,他緊跟著便也想起來昨晚黎南洲跟自己講的事情,可他萬沒想到——“這樣冷的天,這麽一大早,你們就把這小孩子接進來了?”

——雲棠今日起得都不算晚,而廣恩伯府距宮城還有好一段距離。

可他還賴在床榻上的時候,黎峻之這麽個三歲小兒都已經進宮了?

按照黎南洲昨晚的口吻,他明明是心疼這個小孩待在廣恩伯府上受罪的。可今日這樣的天色、清晨這般的冷風,他們急哄哄把一個三歲的小孩子帶進來,這真的是心疼看重黎峻之的態度嗎?

雖然小貓大人的思緒從醒來時就有點懶洋洋的,這時候也仍然察覺到了一些不對勁的地方。

不過既然人已經快到了,雲棠一時間倒也沒時間多想,他隻是撐起身體道:“那我起來吧。”

小貓大人的腳剛踩到鋪得厚厚的腳踏上,阿亞立刻走過來給他披了一件羔絨外袍,雲棠還有些奇怪地抬頭看她,想直接跳下來正式換過衣裳時,童太監連忙在一旁阻止道:“哎呦,祥瑞也不必如此著急。峻之小少爺入得宮城後,總要休整一番才好過來見您。祥瑞徐徐地洗漱用飯就好。”

老太監心疼他,雲棠就隻好從善如流地又靠坐回去,緊了緊身上披的外袍,他一邊接過宮人遞來的香花露漱口,一邊目光出神地盯著在寢閣內悄悄忙活的阿細——小姑娘正在矮案邊換香丸,隻是很明顯香爐中的那一顆還剩下大半,她就將其拿出來換成了另外一種——小貓大人漫不經心地移開了目光。

接下來的洗漱更衣、梳頭佩冠倒是跟平日裏沒什麽不同了,隻是雲棠想了一程黎南洲的事,想了一程被急急接進宮裏的這個小孩子——黎南洲忙成這樣,連陪自己的時間都沒有多少,就算這個人言稱憐惜幼兒,他又真的有空餘功夫去照顧這個母族表妹的遺子嗎?

如果隻是隨便把小孩子丟給宮人照料,那何必又特意接到宮裏、養在眼皮底下,皇帝便隻是賜兩個管事到廣恩伯府,雲棠不信那府中之人還敢對黎峻之做什麽。

而且身為皇帝,突然把一個稚齡的宗室子接到宮城中養育,這裏麵透出的政治含義又讓人不得不多想,雲棠不相信朝廷和宗室會對此疏無反應。就是黎南洲自己——他此舉到底有沒有別的用意呢?

昨晚於枕間敘話的時候,小貓大人隻一味困得迷迷糊糊,當時他倒沒深入思考過這不同尋常的一件事。皇帝隻說因為自己當日挺喜歡這個小孩、而黎峻之前些日子又差點送命,這兩個理由看起來都很合理,雲棠也能夠接受。隻是……

雲棠的目光突然微微頓了一下,他輕嗅著自香爐中逐漸蔓延開的、跟昨夜聞起來如出一轍的香氣,神智從醒來後已完全變得清明:

“阿細,”他麵上殊無異色地叫喚不遠處的小宮女:“你先別出去。你把手裏的東西拿過來,我想瞧瞧。”

站在旁邊的童總管聞言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意外之色,不過掌筆太監並沒有表示什麽,隻是一瞬間,他的神態舉止便已恢複如常。而位置更遠些的史姑姑卻背對著床榻的方向垂下眼眸。

阿細不明所以地湊過來,一張小臉上還帶著點疑惑的微笑。她手中捧著的托盤上放了一隻玉盒、一隻小瓷碗,那瓷碗中正是撿出來的半顆昨晚燃剩的香丸:

“祥瑞要這個嗎?”小丫頭不解問道。

兩隻細白的手指伸過來,將瓷碗中的大半顆棕褐色的香丸拈起,放在鼻子下嗅了嗅。隻是那香丸雖然表麵有些焦灰,可在沒有點燃時,雲棠聞著隻有淡香味,並沒有感到別的明顯的異樣。

他聳聳肩,又把一邊的玉盒蓋子揭開、捏出一隻阿細剛才換的那種香丸,將兩個湊近了放到一起來比對。可不管是從肉眼來看,還是聞上去的味道,昨晚的香丸和今晨時新換的似乎都沒有什麽不同。

“這個都沒用完,怎麽又換了一個。”雲棠把手裏的香丸放回到托盤中,狀似隨意地問道:“這兩個有什麽不一樣嗎?”

阿細的神情有些不明所以——這小姑娘是真的不知情,因此她很輕鬆道:“沒有什麽不一樣啊……”跟祥瑞越來越熟悉後,阿細在雲棠麵前一向有什麽說什麽。

隻是童太監很快就出聲打斷了小宮女的話:“祥瑞,這兩顆確實是不一樣的香丸。”對著雲棠看過來的眼神,心驚於小祥瑞之敏銳的童掌筆仍隻是一臉慈容:“雖然主料相似,香味也沒什麽不同。不過祥瑞和陛下夜裏用的這種香丸有安神平氣之用,有益睡眠,又能行血鎮靜,是王老太醫特意配出來給祥瑞使用的。畢竟太醫認為祥瑞的身子……”

說到這裏,老童的視線在寢閣內稍微環視了一圈,才繼續道:“王太醫認為祥瑞氣血有缺。隻是祥瑞不愛用藥,老太醫便提出先用香料緩緩為祥瑞補益,暫且看看成效。”

童掌筆直接了當地便給出如此合理的解答,似乎這件事就是如此簡單和正常。

確實,雲棠也能感覺到他近日的睡眠質量顯著提高了許多,這讓他白日裏沒那麽容易疲累了,好像行動坐臥也隨之更有力氣了一些——就隻是他每天晚上想跟黎南洲多呆一會兒的時候都會很快控製不住地睡著。

而或許是王奇人用藥太過高明,又確實是以治療助益為主,那種困意來的無比自然,讓小貓大人先前都未曾往旁的地方聯想。

可盡管他現在提出疑問後,很快就得到了童太監如此合理又詳盡的答案,也許是先前黎峻之這件事也讓雲棠覺得有幾分異樣——哪怕香丸的事看來沒什麽疑點,雲棠還是忍不住升起一個古怪的念頭:

他們要他晚上睡得香甜踏實、很難再維持清醒,是不是因為這些人要瞞著他什麽?

黎南洲每個晚上在陪他睡著後還要離去,真的隻是因為他忙於政務嗎?

可能是心裏有了懷疑,很多先前看來不覺得怎樣的現象都重新襲上了雲棠的心頭:

他想起有幾回夜半他抵抗著睡意被驚醒時、似乎察覺到的黎南洲身上的潮意;他思考著黎峻之突然被送進來、而老童看起來毫不意外,又很樂於讓他把注意力投給這孩子的引導;還有這被發現後就直接坦然承認的安神香,近日來一直為他的創作之事表現得格外努力熱衷,讓他也不好意思偷懶的姚阿平……

小貓大人不知道自己是否在疑神疑鬼,才突然於此刻感到一切的異樣。可他實在認為近日的種種跡象都在引導著他暫時忘記黎南洲,或者隻是不那麽關注這個人「忙於政務」的時間,不去思考皇帝消失的真正原因是什麽。

而這些人實在做得很好。甚至應該說——天衣無縫。

因為這一切事看起來都並沒什麽明顯的漏洞,就隻是雲棠自他們對待黎峻之的矛盾態度中感覺到微妙的不對勁,而反推出其他一係列其實也都有合理解釋的怪相。

可他真的隻是在多想嗎?

雲棠無法確定。

——換好衣裳的雲棠對著衣鏡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發帶,好像已經放過了剛才因香丸而生出的疑竇,當他微微側過身看向老童時,麵色已如往常:

“咱們先把黎峻之接過來吧,他早上就算用了飯,想必也過去很久了。正好可以跟我一起再吃一點。”小貓大人輕聲吩咐,神情又是平素的一番鮮活靈動:“要麽就叫禦膳房上一點甜羹吧,小孩子最愛吃這種東西了。”

他一本正經地這樣說,毫不意外地發現童掌筆眼底立刻綻出一抹慈和縱容的笑。

作者有話說:

想必大家都很明白這個套路就是老黎在偷偷治病;

然後老童史姑姑他們自然對皇帝這種糟心事不用讓祥瑞知道、自己先行解決的做法舉雙手讚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