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一機有兩個招待所。一個是用來接待普通訪客的,比如兄弟單位派人過來學習,或者客戶企業過來拜訪,便可安排在那個招待所住宿。

有時候,職工家來了客人,家裏住不下,也可以掏錢住那個招待所。那個招待所的條件也不算太差,一個房間四張床,還有吊扇,比市麵上普通的旅店要強出不少。

另外的一個招待所,就是這個所謂的小招待所了。小招待所的前身是50年代建的蘇聯專家樓,蘇聯專家撤走後,便改成了小招待所。小招待所不對外營業,是由廠辦直接管理的,專門用於接待貴客,包括上級領導或者平級的兄弟單位領導。

還有,80年代臨一機引進日本的數控機床製造技術,日方派來幾位技術人員提供指導,也是住在小招待所的。

小招待所的條件比大招待所要好到不知哪去了,每個房間都帶客廳和衛生間,還有空調、彩電、冰箱等設施,床是頗為高級的席夢思,地上鋪著地毯,踩上去悄無聲息。

小招待所的房間分了不同的檔次,除了麵積有所差異之外,一些設施也體現出不同。比如說,給周衡安排的房間,客廳裏用的是真皮沙發,而給唐子風安排的房間就隻有布藝沙發了。

這樣區分不同檔次的原因,並不是招待所的經費不夠,不能給每個房間都配真皮沙發,而是每次接待的領導有不同級別,分配房間裏必須體現出差異。否則,處長住的房間和局長的一樣,處長自然是會很高興的,局長心裏會怎麽想呢?

樊彩虹他們去接周衡和唐子風之前,就給小招待所打過招呼了。見到周衡一行到來,小招街所的全體職工都雞飛狗跳地忙活起來。所長常關寶拿著鑰匙親自帶路,把周衡引導到安排好的房間,打開房門,恭恭敬敬地請周衡進門。

房間已經打掃得窗明幾淨,熱水瓶裏灌好了剛燒開的熱水,茶幾上擺著洗好的水果。周衡剛剛進門,常關寶便一個箭步衝到茶幾邊,拿起空調的遙控器,然後便傻眼了。

自己該開冷風還是熱風呢?剛查過天氣預報,現在室外的氣溫是24度,領導是會嫌熱還是嫌冷呢?

“周廠長,您看,這個條件還可以吧?”

樊彩虹請周衡在大沙發上坐下,自己坐在旁邊的單人沙發上,向周衡問道。

周衡點點頭:“可以。”

“還有沒有什麽需要安排的?”

“暫時沒有了。”

“哦,那好,如果您有啥需要的,隨時讓老常去辦就好了。”樊彩虹指了指常關寶說。常關寶此時還在琢磨空調溫度的事情,聽樊彩虹說到自己的名字,他也不知道是什麽事,隻是向周衡遞去一個呆萌的笑容。

“嗯。”周衡應了一聲,在心裏盤算著,這個常關寶不會是前任廠領導的親戚吧,這麽一個智商不到60的人,怎麽當上小招主任了?

樊彩虹注意到了常關寶的掉線狀態,她瞪了常關寶一眼,又揮了揮手,常關寶委屈地退了出去。

樊彩虹向身子向周衡那邊欠了欠,說道:“周廠長,我向您匯報一下。原本,廠裏是應當安排一個儀式,歡迎您上任的。可是,您也知道的,廠裏原來的領導……唉,現在隻剩下一個副廠長和一個副書記,想搞個歡迎儀式,也搞不起來。”

“這些都免了。”周衡說,“我是來工作的,以後我們大家就在同一個鍋攪勺了,這些客套都沒有必要。”

“是啊是啊,我也是這樣想的。”樊彩虹連聲說,“那麽,您看下一步的工作該怎麽安排呢?您什麽時候和中層幹部見見麵呢?”

“明天上午吧。”周衡說,“你去通知一下,明天所有的廠領導加上各部門的正職,到廠部開會。如果沒有正職的,就安排現在負責工作的副職過來。”

“好的,我馬上去通知。”樊彩虹說。

周衡又交代了幾件需要辦的事,樊彩虹一一記下。隨後,剛剛陪唐子風去看房間的張建陽過來了,樊彩虹便讓他向周衡請示有關吃飯、辦公室裝修等方麵的事項。周衡臉上沒有什麽表情,聽得多,說得少,對於張建陽問的問題,他一概表示自己還要再考慮一下才能給張建陽答複。

張建陽的事情說完,大家就沒啥話可說了。周衡以想休息一會為名,把樊彩虹和張建陽二人打發走了。二人前腳剛離開小招待所,周衡便拿起房間的電話機,撥通了唐子風的房間號,讓他到自己房間來商討一下有關事項。

唐子風住的房間與周衡離得不遠,幾乎是周衡放下電話的時候,唐子風就推門進來了,手裏還拿著一個精美的小盒子。他一眼就看到,在周衡房間客廳的茶幾上,也放著一個類似的盒子,隻是比自己手裏的盒子稍小一些。

“怎麽,你也有一份。”周衡夾著一支香煙,坐在沙發上沒有起身,隻是用嘴衝著唐子風手上的盒子示意了一下,問道。

唐子風在周衡旁邊的沙發上坐下來,舉著手上的小盒子,嘻嘻笑著說:“西門子S1,單機價格7200,入網費4800,合計12000元。您這個,嘖嘖嘖,愛立信337,單機就要9600,加上入網費,差不多就是15000了。來之前,我想象著臨一機應當是一片狼籍,民不聊生。誰想到,光2部手機就是差不多3萬塊錢,誰說臨一機瀕臨破產的?”

周衡的臉色極其難看,他冷冷地說道:“你沒聽人說過嗎,再窮不能窮幹部,再苦不能苦領導。臨一機一年虧損上千萬,欠了銀行幾千萬的貸款還不上,可用來拍領導馬屁的錢,他們可是毫不吝惜。

剛才張建陽向我請示,問我辦公室的家具要用什麽風格,還留了幾張彩頁給我看。你看看這些報價單,光一個老板桌就是八千塊錢,據說桌麵用一塊整板做成的,沒有一點縫隙。咱們部長都沒用過這麽豪華的辦公桌。”

“可是,原來的廠長辦公室裏沒有辦公家具嗎?為什麽要買新的。”唐子風詫異地問。

周衡說:“這也是底下的規矩了。新上任的領導,都不願意用前任留下的辦公室,更不用說前任留下的家具。這些人搞經營不行,搞這種歪門邪道倒是個頂個地有想法。”

唐子風說:“也就是說,光是為了迎接我們兩個人,廠辦起碼要花10萬元。後麵還有副廠長、總工程師、總經濟師,來了也都得安排吧?這得花多少錢?職工的工資都發不出,成了一家‘三資企業’,廠辦怎麽還敢這樣奢侈浪費?”

周衡說:“這個道理也很簡單。臨一機有將近7000職工,還有1000多退休工人,一個月的工資是100多萬,一年將近2000萬,廠裏當然負擔不起。而給幾個領導謀點福利,充其量也就是幾十萬,隨便在哪擠擠就擠出來了。”

唐子風說:“從樊彩虹和張建陽的表現來看,他們對於這樣做是輕車熟路的,說明此前的領導就是這樣要求的。臨一機會落到現在這步田地,與領導的這種作風不無關係。”

“什麽不無關係,完全就是因為領導的這種作風才會導致這樣的情況。”周衡恨恨地說。

“昨天在火車上韓偉昌說的那些情況,反映出整個臨一機從上到下的風氣都已經壞了。從領導到普通職工,都帶著一種能撈就撈的心態,甚至可以說是肆無忌憚了。那些撈不著的職工,對於這種情況也已經麻木了,他們不是表示憤怒,而是眼紅,抱怨自己沒有撈錢的機會。一家企業到了這種情況,還談什麽起死回生。”

“那我們怎麽做?”唐子風問。

周衡說:“必須刹住這股歪風,必須從我們做起。樊彩虹他們安排的這些,如果我們接受了,那我們還有什麽臉去說別人?這兩部移動電話,我會讓張建陽拿回去,退還給郵電局。辦公家具不許換,辦公室不許裝修,還有給我們分配的住房……”

“這個還是需要的吧?”唐子風趕緊說道,“不管怎麽說,咱們也得有住的地方。住在招待所,不是更費錢嗎?”

“我沒說完呢!”周衡粗暴地說,“我沒說不住那套房子。我是說,房子裏的家具,要一切從簡,不許買新的,從倉庫裏找點舊家具就行了。”

“廠長英明!”唐子風翹起大拇指,恭維了一句。

“我警告你……”周衡瞪著眼睛,對唐子風說:“他們肯定還會找各種方法來拉攏腐蝕我們,讓我們和他們同流合汙。我對自己不擔心,我倒是擔心你……”

唐子風把手按在胸前,說:“我發誓,一定拒腐蝕而不沾,在任何糖衣炮彈麵前保持本色,領導請看我的實際行動吧!”

周衡看了看唐子風那裝出來的表情,歎了口氣,說:“你現在跟我怎麽保證都沒用。我是知道的,機關裏生活清苦,到下麵,有這麽多花天酒地的機會,像你這樣一個年輕人,要守住底線是很難的,多少年輕幹部都是這樣被拉下水的。

我告訴你,小唐,你的前途還大得很,不要被眼前的這一點蠅頭小利所吸引。我現在有些後悔了,不該把你拉到這個泥坑裏來。你這個年齡,很容易被花花世界腐蝕的。說實在的,張建陽把這個移動電話送給我的時候,我都有些心動。”

“心動就留下來唄。”唐子風笑道,沒等周衡發飆,他又補充了一句:“大不了咱們按照市價,把錢交給廠裏,就算是咱們自己掏錢買的。”

“胡說八道!”周衡斥道,“你剛才也說了,這一個移動電話就是一萬多塊錢,憑著你我的工資,能買得起?”

“唉,周廠長,不,老周,有件事,我想了一下,覺得還是得先向你坦白一下,省得日後麻煩。”唐子風換了一副嚴肅的表情,對周衡說道。

“什麽事情?”周衡問。

唐子風說:“我要向你匯報一下我的個人財產情況。我現在的個人存款有15萬元,如果一切順利,到明年春節前,這個數字估計會增加到30萬元。如果你從什麽渠道了解到我很有錢,請你千萬相信,這些錢都是通過合法的渠道賺來的。”

“個人存款15萬!你是怎麽做到的!”

周衡驚得香煙都快落到地毯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