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部裏要派新廠長下來的事情,在臨一機早已傳得沸沸揚揚了,韓偉昌也是知道的。

他隻是沒想到,眼前這位看上去挺低調的半大老頭,居然會是傳說中的新廠長。在一刹那間,他把自己此前與周衡、唐子風說過的話全部回顧了一遍,不覺後背全濕了。

喵呀,自己這張破嘴到底說了些什麽呀,在新廠長麵前說了這麽多不該說的話,回廠之後,被槍斃20分鍾也不為過了吧?

周衡看出了韓偉昌的窘迫,其實他早就知道一旦自己的身份曝光,韓偉昌是會被嚇出毛病來的。

他伸手拍了拍韓偉昌的肩膀,笑著說道:“老韓,不好意思,這一路上也沒來得及跟你做個自我介紹。不過,你介紹的那些機床知識,真是讓我們大開眼界,回廠子以後,我要正式拜你為師呢。”

“機床知識,我沒說呀……”韓偉昌一怔之下,看到張建陽已經擠到了他們麵前,便明白了周衡這番話的意思。

周衡分明是在說,他不會把韓偉昌說的話在其他場合說出來,沒人會知道韓偉昌已經稀裏糊塗地把廠裏的各種貓膩都在新廠長麵前抖了個幹淨。

不過,韓偉昌也知道,讓周衡這樣替他保密,不是沒有代價的,那就是他韓偉昌日後就得綁在周衡的戰車上了。

唉,我這張嘴!

韓偉昌真想給自己一個耳光,可當著張建陽的麵,他還得強裝笑臉,對周衡尷尬地笑道:“周廠長,瞧您這說的,您是大領導,我就是一個小小的工藝員而已,哪敢給您當老師啊。”

張建陽這時候也看見了韓偉昌,不過他也隻是敷衍地向韓偉昌點了點頭,然後就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到周衡身上了,他熱情說道:“周廠長,想不到你們來得這麽快,車上很辛苦吧?怎麽,局裏沒安排人送你們一塊過來嗎?”

周衡是二局分管機電企業的老處長,到臨一機檢查工作也有十幾次了,所以與張建陽早就認識。他伸出手,與張建陽握了一下,說:“謝局長本來說要親自陪我們一起過來的,被我攔住了。我說現在廠子的經營狀況不理想,一地雞毛的,讓局領導下來檢查也不好意思。我還說,等咱們廠扭虧為盈,再請各位局領導過來,給有功之臣披紅掛彩,開慶功會。”

“是的是的!”張建陽點頭不迭,又恭維說:“有您給我們掌舵,我想我們廠扭虧為盈是指日可待的。對了,這位就是唐廠助吧?聽說是人民大學的高材生,果然是年輕有為,還長得一表人才,嘖嘖嘖!”

後麵這番話,他是向唐子風說的。可是,你誇人家一表人才也就罷了,這個“嘖嘖嘖”是什麽意思呢?他在這樣說的時候,唐子風分明看到他的嘴角還流出了一絲哈喇子,不禁覺得惡寒了一個。

心裏滿是排斥,唐子風卻不便表現出來。鑒於對對方的某方麵取向缺乏信心,他不敢和對方握手,隻能假借從行李架上往下搬行李,把兩隻手都占上了。

張建陽看到唐子風手上拿著行李,像是見到什麽社會不良現象一般,連聲喊道:“哎呀呀,怎麽能讓唐廠助親自拿行李呢?小王、小劉,你們快幫周廠長和唐廠助把行李拿上。”

跟著張建陽一起上車來的那兩位小夥子,顯然就是負責拿行李的,張建陽甚至沒有把他們的姓名向周衡和唐子風做個介紹。這就是傳說中的路人甲、NPC,以周衡和唐子風的身份,是沒必要記住他們的。

一行人開始下車,韓偉昌落在了最後。唐子風扭頭一看,見韓偉昌手裏拎了不少東西,而自己卻是空著手,便習慣性地伸手替他接過了一個包。

這一動作,被正膩在周衡身邊問寒問暖的張建陽看見了,他略一遲疑,趕緊伸手過來搶唐子風拿的那個包。唐子風把包攥在手上,笑著說道:“沒事,張主任,我年輕,幫韓科長拿點東西,沒事的。”

“呃呃,那怎麽合適呢。”張建陽幹笑著,這才向韓偉昌打了個招呼:“老韓,這麽巧啊,你怎麽和周廠長他們碰上了。”

“是啊,挺巧的。我們聊了一路,我還不知道他們兩位就是咱們廠新來的領導呢。”韓偉昌欲蓋彌彰地解釋道。

“你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啊!”張建陽半開玩笑地說了一句,便又忙著侍候周衡去了。

眾人下了車,一位早已候在車廂門口的少婦迎了上來,與周衡熱情地握手問候,還連聲道歉,說自己原本也該上車去接新廠長的,無奈下車的人太多,自己擠不上去,實在是失禮雲雲。

張建陽在旁邊給唐子風介紹,說這位是廠辦的正主任,名叫樊彩虹,與周衡也是認識的。

一通寒暄過後,隻聽得耳畔傳來一聲輕微的刹車聲。唐子風回頭一看,剛才幫他們拎行李的小王、小劉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各開著一輛小轎車過來了,堪堪停在他們身後幾步遠的地方。

停在前麵的,是一輛起碼有九成新的S級奔馳車,後麵一輛稍差一些,是一輛藍鳥,但看起來也挺新的樣子。臨一機不愧是臨河市曾經的巨無霸企業,接人的小轎車居然可以直接開到月台上來。

“來來來,周廠長,您請上車。”樊彩虹殷勤地招呼著周衡,張建陽則已經替周衡把奔馳車後排的車門給拉開了。

唐子風看到,周衡的臉上掠過了一抹不悅的神情,但並沒有說什麽,而是向樊、張二人點了點頭,便鑽進了車裏。張建陽替他關上車門,這才回頭向唐子風說道:“唐廠助,要不,咱們倆坐後麵那輛?”

“聽張主任的。”唐子風爽快地應道。他回過頭,正想招呼韓偉昌與他一道坐藍鳥車回廠,可舉目四望,哪裏還有老韓的影子。

張建陽看出了唐子風的意思,笑著說道:“唐廠助是在找老韓吧?他剛才就走了。他就這個脾氣,唐廠助不用管他。”

唐子風說:“嗯嗯,我倒覺得他挺有趣的,在車上跟我們講了不少臨河的風土人情,讓我大開眼界呢。”

“是嗎?”張建陽不經意地答道,“他這個人,腦子蠻得轉的……嗯嗯,這是我們東葉的土話,就是說很懂人情世故的意思。”

唐子風笑著說:“我知道這個說法,其實,我也是東葉人,是屯嶺市的。”

“哦,是嗎?那可太好了!”張建陽顯出大驚小怪的樣子,也不知道這有什麽可大驚小怪的。

兩輛車一前一後開出了臨河火車站,駛向臨河第一機床廠。樊彩虹陪著周衡坐在前一輛車上,具體聊些什麽,唐子風也不得而知。張建陽陪唐子風坐在後一輛車上,主要是聊關於氣候、學曆、婚姻之類的閑話,顯得其樂融融的樣子。

不過,唐子風能夠感覺得出,張建陽與他說話隻是出於禮節的需要,內心對於他這個年輕的廠長助理恐怕是頗為不屑的。

汽車開了20來分鍾時間,駛進了臨一機的廠門。臨一機建廠的時候,位置是在臨河市的東郊。這幾十年,尤其是過去十年,臨河市的城區擴展速度極快,已經把臨一機包含在建城區之中了。

俗話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雖然臨一機已經連續幾年嚴重虧損,連職工工資都無法全額發放,但臨一機的廠區看上去還是極為壯觀。圍牆是用厚實的紅磚砌成的,上麵半截是鏤空的,頂上用瓦片做成了一個小屋頂,有些模仿江南園林的樣子。廠門足足有七八十米寬,裝著電動的柵欄門,材料應當是不鏽鋼的,鋥明瓦亮,很是氣派。

進了門,眼前是一條寬闊的林蔭大道,兩邊立著十幾幢樓房,從樓門口的牌子上可以看出這些樓是分屬於不同部門的,其中又尤以廠部的大樓看上去最為豪華。

唐子風看到廠部辦公樓牌子的時候,前麵的車已經從樓門前開過去了,並沒有停留的意思。估計是樊彩虹征求過周衡的意見,並不在此停留。

“我們先去招待所,安排周廠長和你住下。”張建陽向唐子風解釋道:“廠裏給你們已經安排好了住房。周廠長住的是個大三居,給你安排的是一個大兩居,都是帶兩個衛生間的,你沒意見吧?”

“沒意見,沒意見。”唐子風趕緊搖頭。

“因為接到部裏的通知比較晚,給你們的房子剛剛騰出來,還沒有粉刷完。家具已經安排去買了,不過具體式樣還要等你們來了再定,所以要委屈你們在招待所暫時住幾天。”張建陽又說。

唐子風差點就要脫口而出,說用不著這樣安排,尤其是在臨一機已經嚴重虧損的情況下,還要花錢去粉刷房子、購買新家具,簡直就是浪費了。

但話到嘴邊,他又咽了回去。人家這樣安排,是衝著周衡去的,他唐子風不過是捎帶著沾點光而已,要拒絕也得是周衡開口,他是沒權力說這話的。

汽車拐了兩個彎,停在了一處小樓前。小樓不高,隻有三層,看上去似乎有點歐式風格。小樓四周種著四季常綠的香樟樹,門口有兩個花壇,應時的**開得絢爛無比。

“這就是咱們廠的小招待所,是專門用來接待上級領導的。”

張建陽給唐子風介紹著,然後跳下車,拉開車門,恭敬地請唐子風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