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子風並不知道康治超說的重型曲軸機床是怎麽回事,照關墉的說法,這應當是一種非常高端的機床,以至於機械部一時都不敢將其列入研製範圍。不過,他深深知道輸人不輸陣的道理,麵對著康治超的挑釁,他必須顯得比對方更牛。

至於說未來要不要去研製這種機床,那是要等從這裏離開之後再去思考的問題。屆時就算自已慫了,不敢去碰這種高端到沒朋友的機床,又能如何?大不了自已這輩子再也不來船舶公司了,老康還能衝到臨一機去逼他吃鍵盤?

唐子風裝出來的冷峻,還真讓康治超感到了詫異。這位老爺子實在也不是什麽有城府的人,論玩心眼,十年前的唐子風就能夠把他耍得團團轉。看到唐子風一副淡定的模樣,康治超皺了皺眉頭,試探著問道:“你的意思是說,你們能搞出重型曲軸機床?”

“怎麽,康總工對我們沒信心嗎?”唐子風反問道。

康治超想了想,像是賭氣一般地使勁點點頭,說:“沒錯,我對你們就是沒信心。”

唐子風仰天大笑:“哈哈,康總工這話,我並不覺得意外啊。在康總工心目中,估計覺得外國人能搞出來的東西,中國人肯定是搞不出來的。我現在明白了,為什麽康總工見了我們二話不說,就問曲軸機床的事情。”

“你說是為什麽呢?”康治超下意識地問道。

他剛才提起曲軸機床的事情,僅僅是因為曲軸機床對船舶公司非常重要,而國內的機床企業始終無法提供這種機床,讓他很是不滿。但聽唐子風的意思,似乎覺得他此舉還有其他的意思,這可是連他自己都沒想過的事情。

唐子風麵帶譏諷之色,說:“很簡單啊,康總工吃準了我們拿不出重型曲軸機床。這樣你們就有理由說你們造不出船的原因不在於自己,而在於機械部沒給你們提供機床。我估計,你剛才慷慨激昂說的什麽250萬載重噸,也就是糊弄糊弄上級領導的吧?在康總工的心目中,是不是覺得中國人就不配造船?”

“胡說!我什麽時候說過這話!”康治超勃然大怒,“分明是你們機械部屍位素餐,拿不出有用的機床,反倒是倒打一耙,還說起我們來了。我們船舶行業不像你們那樣沒誌氣,光是這幾年,我們就自行開發了7萬噸的‘江南型’巴拿馬散貨船、9.5萬噸‘大連級’油船、3.5萬噸淺吃水運煤船,還有300客自控水翼船。

“這些都是填補國內空白的船型,基本接近當代世界造船水平,你憑什麽說我們是在糊弄上級領導!你給我把話說清楚,要不……要不我會去向你們部領導反映你的問題!”

看到老康發火,沈衛浩、羅小璐等人都有些慌,唐子風卻是愈發從容了。這會工夫,他已經抓住了康治超的弱點,那就是此人其實並不擅長於吵架,卻又很好麵子,凡事都要跟人爭個道理。

隻要對方願意講理,唐子風就一點心理壓力都沒有了。大學四年,他練的就是這張嘴皮子,憑著三寸之舌可以醫死人、活白骨。在廠裏,秦仲年和他吵架,從來就沒能挺過三個回合,康治超的情商目測還不如秦仲年,又豈能是唐子風的對手?

“咦,關工,剛才我好像聽人說,他們要在2000年造出250萬載重噸的船,結果都卡在一根軸上了,你有印象沒有?”唐子風假意地向關墉求證道。

姓關的人實在不適合當工程師,一簡稱就是“關公”,讓人誤以為是耍大刀的。當然,姓龔的就更不適合當工程師了,聽起來像是寫小說從不完本的那種人……

康治超當然不會去關注一個稱呼的問題,他已經成功地被唐子風給激怒了,他搶過話頭,說道:“沒錯,這就是我說的。我們的確是規劃到2000年的造船能力要達到250萬載重噸,但現在的情況是船等機,機等軸。沒有足夠的船用曲軸,我們就無法造出足夠的船用柴油機;沒有柴油機,我們造出來的船就隻是一個鐵殼子。

“而要製造船用曲軸,就需要重型曲軸機床,這就是你們機械部的事情。你們說說看,這難道不是你們耽誤了我們的工作嗎!”

所謂“船等機、機等軸”,是船舶行業裏的一個梗。所謂“機”,指的是大型船用柴油機,而“軸”就是柴油機中的曲軸。

這些年,中國的造船能力進步很快,已經能夠建造15萬噸散貨船、14萬噸油輪、12萬噸大型穿梭油船,還有剛才康治超顯擺過的自行開發的7萬噸‘江南’巴拿馬型散貨船等。

船用柴油機是船舶的心髒,我國的船用柴油機技術起步較晚,雖然一直在追趕,但到70年代末時,與國際先進水平還有很大的差距。1978年和1980年,中國分別引進瑞士Sulzer公司和丹麥B&W公司的柴油機生產許可證技術,至1997年共製造了476台船用低速柴油機,計483萬馬力。這些柴油機一部分安裝在國內船舶上,大多數用於出口船,還有6台單機直接出口到了德國和巴西,所有這些柴油機都通過了國際著名船級社的檢驗。

引進型柴油機的產量不足以滿足造船業發展的需求,導致一部分船舶製造出來卻不得不等待配套的柴油機,這就是所謂“船等機”的現象。

比“船等機”更糟糕的是“機等軸”的問題。曲軸是柴油機的核心部件,沒有曲軸就造不出柴油機。而大型船用曲軸重量大,加工精度要求極高,超出了國內企業的能力範圍,導致我國使用的大型船用曲軸全部依賴進口。

一樣東西一旦完全依賴進口,話語權就掌握在別人手裏了。出於競爭的考慮,國外的曲軸供貨商對中國屢屢采取限製政策,就算答應供貨,周期也長到令人無法忍受的程度。國內的柴油機廠往往受製於曲軸的供應,而無法製造出船廠所需的柴油機,這就是所謂的“機等軸”。

國內無法製造大型曲軸的原因,又要歸於曲軸加工設備,也就是數控重型曲軸銑車複合機床的製造難度。這種機床的加工工件長度可以達到15米,重量達到180噸,而加工精度誤差不能超過0.02毫米,也就是一根頭發絲的1/4。一根曲軸包括主軸頸、曲拐頸、法蘭等部分,需要在一台機**完成全部精加工。

到目前為止,全世界也隻有德國和日本掌握了這種機床的製造技術,甚至日本的技術還不過關,機床的性能指標與德國無法相比。

這幾天,船舶公司承接的一艘大型集裝箱船即將下水,而與之配套的柴油機卻遲遲未能交貨。康治超親自前往負責製造柴油機的浦江船用柴油機廠了解情況,才知道原因是其向韓國訂購的一根曲軸沒有運到。柴油機廠與韓國的供貨商交涉了數次,對方都是找出種種理由推托。甚至於柴油機廠方麵希望對方給出一個明確的交貨時間,對方也不肯答應,隻是含糊其辭。

對於韓國方麵的這種表現,柴油機廠的領導以及康治超心裏都如明鏡一般。韓國的曲軸供應商與造船廠是同一個老板,韓國對於中國造船業的崛起一直心懷不滿,不願意看到中國搶了韓國的造船業務。曲軸推遲供貨,其實就是為了耽誤中方向客戶交船,從而破壞中國船廠的信譽。

韓國自己並不掌握曲軸機床的製造技術,他們所以能夠製造曲軸,是因為從德國采購了曲軸機床。船舶工業公司也曾打算從德國采購幾台曲軸機床,以解決自己不能製造曲軸的問題。然而,德方聲稱這種機床是被列入出口控製清單的設備,這個出口控製政策是針對東方陣營國家的,韓國並不在其限製範圍之內。

康治超是帶著一肚子氣從浦江回來的,氣還沒消下去,就遇到唐子風一行上門來拜訪,說是想了解船舶行業對於機床的需求,這不就正撞到槍口上了。康治超一張嘴就對唐子風出言不遜,正是由於這個原因。

唐子風當然不知道這背後的事情,不過康治超說的“船等機”、“機等軸”,唐子風曾經在一份報紙上看到過,當時並沒有特別在意,現在回想起來,大致能夠明白老康的所指。他盯著康治超的眼睛,問道:“康總工,我再次向你確認一次,你是不是說,如果我們能夠造出你所要的重型曲軸機床,你們的造船計劃就能夠順利實現?”

“那是當然!”康治超應道。

“那麽,你們造船要不要用到我們其他的機床?”

“要用的多著呢!”康治超說,也許是為了將唐子風的軍,他掰著手指頭算道:“造柴油機,需要重型龍門鏜銑床;造螺旋槳推進器需要大型五軸以上車銑中心、六軸五聯動數控鏜銑中心;船用儀表需要精密數控機床;船板下料需要大型數控切割設備。如果你們有這個本事,能夠拿出重型曲軸機床,我拿我康治超的名譽擔保,所有這些機床,我們優先采用國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