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臨一機有多少職工嗎?”唐子風反問道。

肖文珺搖搖頭。唐子風說:“臨一機有6800名職工,還有1000多名退休職工,二者合計就是8000人。你光看到廠領導吃飯要四個菜,但你沒想過,就算廠領導省下這四個菜,分到8000名職工頭上,一個人又能有多少錢?”

“可這也不是你們奢侈的理由啊。”肖文珺反駁道。

唐子風說:“你弄錯了。事實上,周廠長和我到臨一機之後,周廠長幹的第一件事,就是賣掉了前任領導買的奔馳轎車,用來給退休職工報銷醫藥費,你覺得周廠長是追求奢侈的人嗎?”

“……”

“領導需要起模範帶頭作用,這一點沒錯。但覺得隻要領導艱苦樸素就能夠讓全廠職工富裕起來,這就是不食肉糜了。”

“……”

“我告訴你,在我們到臨一機之前,臨一機已經連年虧損,最慘的時候,全廠工人一年隻發了三次工資,被稱為三資企業。”

“怎麽會這樣?”肖文珺愣住了。她在臨一機結識的朋友倒也跟她說過臨一機過去經營不好,但還真沒說一年發三次工資的事情。她也是企業子弟,自然知道工資對於職工的重要性。在她家經濟狀況不好的時候,父母每個月底都要數著日子,等著發工資的那一天。如果當時所裏一年隻發三次工資,她不知道父母將如何應對。

唐子風歎了口氣,說道:“你光看到曉惠家裏窮,其實全廠有幾個家庭不窮的?我到臨一機之後幹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金堯車輛廠討要200萬的欠款,目的是回來給全廠職工發兩個月的工資。”

“我知道這件事。廠裏人說,你當時是拿著板磚威脅人家廠長,才把錢討回來的。”肖文珺說。

唐子風無奈道:“我說我當時拿的是管鉗,你信嗎?”

“不信。”肖文珺說,接著又解釋道:“其實娜娜跟我說過這件事。她說你當時是抓住了對方廠長的一些把柄,以此相要挾,才討到了錢。不過娜娜沒有跟我說具體情況。她過去什麽事都不會瞞我的,但就是這件事,打死她她都不肯跟我說實情。所以我知道,這肯定是非常敏感的事情,你應當是擔了很大風險的。”

“看來包娜娜也知道分寸嘛。”唐子風說,“具體的情況,我也的確不適合告訴其他人。包娜娜是我找的幫手,所以她才會知道,我是再三要求她不能泄漏一個字的。至於風險,我跟你說個笑話,我剛從金堯回到廠裏,發現我房間裏有個人,差點把我嚇死。我以為是宋福來派來滅口的殺手,誰知道卻是曉惠。”

肖文珺並沒有笑,而是喃喃地說道:“想不到你們這麽難……”

唐子風說:“要幫助像曉惠這樣的人,唯一的辦法就是不斷地開拓新業務,讓臨一機起死回生。你應當聽包娜娜說過,去年年底的時候,我們開發了一個打包機產品,前後做成了近6000萬的業務,毛利有1000多萬,夠全廠半年的開銷。春節前,我們給大家一次性地發了3個月的工資。你看到曉惠偶爾會穿到身上的那件新夾克衫,就是她家拿到補發工資以後給她買的。”

“原來是這樣……”肖文珺臉上掠過一絲黯然之色,停了好一會,才低聲說道:“師兄,對不起……”

唐子風說:“你不了解情況,也談不上什麽對不起的。其實,你這次到臨一機來教技術處的工程師用CAD,就是幫了我們很大的忙。如果我們能夠拿下重鏜的訂單,開拓出重鏜市場,一年有個三五台的訂貨,也有三五千萬了,我們感謝你還來不及呢。”

肖文珺搖搖頭,說:“師兄,我說的不是這個。我……我可能是做錯了一件事。”

“什麽事?”唐子風不經意地問道。

“年前,井南省有一家龍湖機械廠,仿造你們廠的打包機,結果總是不成功。後來正好我們老師帶我們到井南實習,是我發現了你們在打包機設計裏設的陷阱……”

肖文珺斷斷續續地說。她突然有一種負疚的感覺,覺得自己對不起唐子風,對不起於曉惠。

年前在龍湖機械廠,麵對著臨一機在打包機裏設置的技術陷阱,肖文珺僅僅是把它當成了一道作業題。以她的才華,破解這樣一個低級的技術難題是完全不在話下的。在當時,臨一機對於她來說完全就是浮雲,她並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

但當她開始與臨一機產生了聯係,在這裏有了自己的朋友,看到像於曉惠這樣的小姑娘為了一本幾元錢的習題集而遭人羞辱,這家企業對她而言就再不是無關痛癢了。聽到唐子風自述為了讓臨一機脫困而殫精竭慮,而她卻在談笑間將唐子風的努力化為烏有,她覺得都有些無地自容了。

“哈,這算個啥。”

聽到肖文珺說的事情,唐子風隻是擺擺手,說道:“我從一開始就沒指望能夠永遠騙過他們,倒是這個什麽龍湖機械廠,要找清華的人來幫忙才能發現問題,實在是枉我高看他們一眼了。”

“可是,如果我不幫他們發現問題,你們是不是能夠多賣一些打包機的?”肖文珺問。

唐子風說:“也許能多賣三五台,但沒多大意思。其實春節過後,我們就了解到,光是井南一個省,至少就有五家鄉鎮企業仿造成功我們的打包機了,你說的龍湖機械廠不過是其中之一而已。你和老秦那麽熟,你可以問問他,我在最初就說了,打包機就是一錘子買賣,臨一機不可能靠這個來活命。”

“但是,我還是覺得過意不去。”肖文珺說。

唐子風笑道:“過意不去好啊。今天這頓餃子,我就不插手了,你負責和麵、調餡、包餃子、下鍋,我和曉惠隻負責吃就好了。”

“這沒問題。”肖文珺答應得很爽快,但臉上絲毫沒有一點輕鬆的表情。作為一個學霸,她從來都是對自己嚴格要求的,不能容許自己犯任何錯誤。可誰曾想,自己卻在無意中犯了如此大的一個錯。

誠然,唐子風說了她的舉動對臨一機並沒有什麽實質性的影響,因為打包機的技術秘密其實是瞞不了太長時間的。如果沒有包娜娜的虛假宣傳,那些山寨企業甚至可能從一開始就會意識到鋼材品種的問題,並通過修改設計來予以解決。肖文珺在龍湖機械廠的作為,僅僅是幫趙家兄弟省去了一些探索的時間,與大局是無關的。

肖文珺知道唐子風這些話並非作偽,因為她破解的技術並不難,就算當時她不吭聲,她的老師以及其他同學也同樣能夠解決這個問題。要說錯誤,隻能說此時的國人並沒有太強的知識產權保護意識,政府也沒有強有力的政策,這都是與她肖文珺無關的。

但是,肖文珺並不是那種會輕易原諒自己的人。中學時候,她曾有一次無意中在老師辦公室看到一道題目,而後來這道題目又出現在期中考試的試卷上。她采取的方法,便是放棄了對這道題目的作答,雖然即便此前她沒有偷窺過這道題目,她也是能夠輕易解出的,但她還是選擇了捍衛自己的羽毛。

這就是一個學霸的偏執。

這當然也是一個學霸才有資本堅守的偏執。

“師兄,我想資助一下曉惠,你覺得可以嗎?”肖文珺怯怯地問道。

“沒必要。”唐子風斷然說,“如果需要資助她,我比你更有條件,而且我比你更有錢。但曉惠也有她的自尊,她是不會接受別人的資助的。這就是為什麽我要讓她給我買菜做飯的原因,憑自己的勞動賺錢,不丟人。而如果是依靠別人的資助,她以後會抬不起頭的。”

“我也是這樣想的,所以……”肖文珺不知道說啥好了。她也不是完全沒有社會經驗的人,知道貿然地給別人資助是不合適的。到這一刻,她開始意識到唐子風雇於曉惠當保姆是一種怎麽樣的善舉,當然,唐子風最初的出發點很可能隻是因為自己懶惰,這一點,肖文珺就沒必要去戳穿了。

唐子風說:“師妹,你真的不用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你放心吧,有你師兄在,臨一機的明天肯定會更美好的。我們在廠務會上已經提出了一個目標,爭取在今年年底實現全麵盈利,屆時我們會把過去幾年欠職工的工資陸續補還,還會全麵提高職工的工資水平。

“現在社會上一些比較好的單位,職工工資已經能到300多元,甚至500元的都有。我們的職工平均工資才150元,這已經是遠遠落後了。我們的目標是,到明年春節,把平均工資水平提高到200元以上,到97年春節,提高到400元以上。

“如果這個目標能夠實現,曉惠家的經濟狀況也會大為好轉,這樣的改善才是長久的,而且也是她家應得的。靠別人資助來改善生活,畢竟不是長久之計。”

“那麽,你們能夠辦到嗎?”肖文珺問。

唐子風假意地歎了口氣,說:“辦得到要辦,辦不到也要辦,誰讓你師兄命苦呢?既然上了這條賊船,就隻有義無反顧地走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