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店的經理曾啟新終於出來了。

事實上,剛才那個名叫萬鳳仙的女售貨員辱罵於曉惠時,曾啟新就已經知道,隻是沒有出來幹預而已。萬鳳仙是一個有著輕微狂躁症的女人,曾啟新和書店裏的其他職工輕易也不敢招惹她。

萬鳳仙在書店裏與顧客吵架已經不止一次,不過每次她都能占著一點理,比如顧客弄髒了書,或者把拿下來的書放錯了地方。曾啟新其實是有些縱容萬鳳仙與顧客爭吵的,因為這可以震懾一部分經常來書店蹭書看的顧客。書店是開架售書不假,但曾啟新並不希望顧客把書店當成圖書館。

見萬鳳仙把一個小姑娘給罵哭了,而人家家裏的大人又找上門來,且在萬鳳仙麵前做出了過激的舉動,曾啟新知道自己不能再躲著了。萬一雙方一言不合動起手來,總是一件麻煩事。尤其是如果萬鳳仙在鬥毆中吃了虧,她肯定是會在店裏鬧個不死不休的。

“請問,你們是哪的?”

曾啟新走到唐子風等人麵前,態度矜持地問道。在他身後,跟過來幾名店裏的男性員工,那是曾啟新專門找來給自己撐場麵的。

聽到曾啟新的問話,唐子風沒有馬上回答,倒是肖文珺不動聲色地伸手在自己的小包裏掏了一下,摸出一個東西,別在了自己的胸前。

“清華大學!”

圍觀者中有人小聲驚呼起來。肖文珺剛剛別上去的,正是一枚清華大學的校徽。

曾啟新愕了一下,臉上的表情分明有些慌了。此時還沒有開始高校擴招,一個清華大學的學生,在臨河這樣的城市是頗有一些影響力的。可以這樣說,如果在街上遇到兩個人吵架,其中有一個人別著清華校徽,那麽99%的旁觀者都會堅信此人代表的是正義的一方,因為……他是清華的呀!

於曉惠在書店裏抄習題集,這種舉動的確是顯得很寒酸,旁觀者中多數人是有些看不起她的。可這一刻,幾乎所有的人都轉變了看法,這是一個有清華大學的親戚罩著的女孩子,那麽她的所作所為,很自然地便獲得了正義的光環。每個人都在想,這是一個多麽愛學習的好孩子啊,她未來肯定會像她的小姐姐那樣,戴著一枚清華的校徽回來,亮瞎這些嫌貧愛富的書店售貨員們。

“她是我妹妹,在你們這裏看書,被你們的店員無端辱罵了,我希望你們能夠給我們一個解釋!”肖文珺用平靜的口吻說道。

“這位同學是我們臨一機的子弟。我是臨一機廠長助理唐子風,我以臨一機的名義,要求你們就此事給出解釋。”唐子風霸氣側漏地說道。

“唐子風!你就是唐……唐助理!”

曾啟新打了個哆嗦。如果說肖文珺的校徽讓他感覺有些棘手,唐子風的名字就直接讓他震驚了。新華書店經理並不是一個很大的官,但畢竟也是體製內的官員。在臨河市的體製內,誰沒聽說過臨一機唐子風的大名?不,確切地說,是他的惡名。

剛才這廝說啥來著,說要帶200人來先拆了萬鳳仙的骨頭,再拆了這家破店。換成其他人做出這樣的威脅,曾啟新還可以一笑置之,可現在說這話的是唐子風,曾啟新可就不敢有一絲僥幸心理了。

他當然相信,唐子風是不可能把萬鳳仙的骨頭拆掉的,同樣也不太可能把他的書店拆掉。但唐子風一旦動了怒,是可以當著副市長的麵痛毆一名銀行行長的,他曾啟新能有多大的臉,信不信人家一巴掌就能把他拍成二維狀態。

“這位同學,呃,還有唐助理,這件事……應當是個誤會。”

曾啟新決定跪了,他帶再多的人撐台麵也白搭,整個臨河市,有哪個單位敢和臨一機比人數的?這件事,要說起來本身也是書店理虧,人家小姑娘就算是抄了一點書,你最多提醒一下也就罷了,哪有當眾辱罵的道理?

“誤會嗎?”唐子風可不會這麽容易就放過對方,他說道:“這位經理,要不要我把你拉到大街上,罵你祖宗八代,然後說這隻是一個誤會,就算了賬了?”

“唐助理,這件事,的確是我們做得不妥,要不,我們送這位同學一本新書,以示賠禮?”曾啟新又想出了新的辦法。

唐子風把眼一立:“你以為我們買不起一本書?”

“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說……”

“道歉!讓這個瘋女人向我們這位同學鞠躬道歉!”

“這……”曾啟新猶豫了,萬鳳仙是這麽好說話的人嗎?

唐子風冷冷一笑,轉頭對肖文珺說:“文珺,你帶曉惠出去,找個公用電話亭,給廠辦樊主任打電話,讓她聯係市裏的呂市長,請他來處理。”

“別別!”曾啟新立馬就慫了,他絲毫也不認為唐子風是在虛張聲勢,無論是以唐子風的名氣,還是以臨一機的級別,要請呂正洪出來處理一件事,都是能夠辦到的。而這件事如果真的被捅到呂正洪麵前去,他這個經理就算是當到頭了。

“萬鳳仙,你聽到沒有,還不過來向這位同學道歉!”曾啟新把頭轉向萬鳳仙,大聲喝道。

“我……對不起。”萬鳳仙被唐子風的氣場鎮住了,平日裏的潑辣**然無存。她乖乖地走上前來,微微躬了一下身子,向於曉惠做出了道歉。

唐子風冷哼一聲,對肖文珺說道:“文珺,帶上曉惠,咱們走。”

說罷,他又轉過頭,也不知道是對著萬鳳仙,還是對著周圍一幹吃瓜群眾,冷冷地說了一句:“我告訴你們一句話,莫欺少年窮!”

離開書店,三個人走了一段,於曉惠揚起頭,淚眼婆娑地對唐子風和肖文珺說道:“唐叔叔,文珺姐,對不起,我給你們丟臉了。”

“說啥呢,這怎麽能怪你?”肖文珺勸道,同時向唐子風遞去一個白眼。

唐子風大致能夠猜出肖文珺所想,他也沒解釋,而是把一隻手搭在於曉惠的肩膀上,說道:“曉惠,你別這樣想。你家裏的情況,我是了解的,貧窮不是一種錯誤,也不僅僅是苦難,它是你人生中最難得的一份財富。”

“可是……”於曉惠遲疑著,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唐子風說:“其實,我讀書的時候,家裏也是非常貧窮的。我在市裏上學,因為買不起飯菜票,每星期都要從家裏背米到學校去,下飯的菜就是從家裏帶來的黴豆腐和豆瓣醬,有時候一個月都吃不上一回肉。”

“真的?”於曉惠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她畢竟是工廠子弟,就算是廠裏經濟狀況最差的時候,她也沒吃過這樣的苦。事實上,到了90年代中期,中國的人均收入水平已經大幅度提高,即便是貧窮的家庭,與80年代相比,也要改善許多了。

唐子風說:“當然是真的。有時候,晚上餓得受不了了,我就和你胖子叔叔一起去老鄉的地裏偷紅薯充饑。後來被老鄉發現了,你胖子叔叔跑得慢,被老鄉抓住,吊著打……”

於曉惠噗地一聲就笑出來了,她和寧默關係挺好,總覺得這個胖子叔叔憨態可掬。現在聽說他被人吊著打,她立馬就想起西遊記裏二師兄被人吊著打的場景了,這由不得她不笑出聲來。

肖文珺見唐子風三言兩語就讓於曉惠解開了心結,便接過唐子風的話頭說:“我小時候,我媽媽身體不好,經常要吃藥,有些藥是廠裏不能報銷的,隻能自費,所以我家的經濟條件也很不好。我那時候學習特別努力,有一個原因就是我們學校會給年級前三名發獎學金,其中第一名是20塊錢。我每次都能領到這筆錢。”

“嗯,我明白了。”於曉惠點點頭。她剛才在唐子風和肖文珺麵前哭泣,隻有一小半是因為被萬鳳仙羞辱,倒有一多半是因為在他們二人麵前暴露了自己家境的貧寒,她覺得這是一件羞恥的事情。現在聽說唐子風和肖文珺都是經曆過貧窮的,甚至他們當年的貧窮遠甚於她的貧窮,她心裏那種羞愧的感覺便自然地消失了。

三個人回到廠裏,於曉惠表示要先回家一趟,肖文珺不放心,便以想去她家參觀一下的名義,陪著她去了。唐子風交代於曉惠晚上到自己家裏來吃晚飯,說他和肖文珺會包餃子吃,於曉惠也愉快地答應了。

唐子風繞到東區超市,買了麵粉、肉餡、韭菜等物,回到家便開始和麵。他剛和了一會,肖文珺也回來了,不過臉色顯得很難看。

“你怎麽啦?”唐子風關切地問道。

“我真沒想到,曉惠家會那麽窮。”肖文珺坐下來,沉著臉對唐子風說。

唐子風點點頭:“我知道。她父親身體不好,辦的是病休,隻能拿基礎工資,所以家裏非常拮據。我所以留曉惠在我這裏當保姆,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可是,你們廠就不能幫幫曉惠這樣的人家嗎?”肖文珺怒道,“你們廠領導那麽奢侈,隨便吃個飯,四個菜都不夠。還有那個小招待所的豪華套間,帶24小時熱水的。你們就不能減少一點這樣的享受,幫助一下廠裏的貧困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