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溪領了聖旨,立即針對京畿周邊叛亂做出一係列安排。

皇帝不管事,他這個兵部尚書卻不能袖手旁觀,必須針對地方亂情進行摸底排查,然後有針對性地派兵圍剿,不能讓民變擴大。

至於如何辦外戚案,沈溪心中已有定計。

下午沈溪並沒有留在兵部衙門辦公,而是直接去了城西的雅致小院,他要在這裏接見幾個人。

雲柳站在凋零的荷塘邊,等候前麵亭子裏沈溪安排工作。

清晨時京師下了一場小雪,水窪裏枯黃的殘荷上堆積了薄薄一層積雪。沈溪端起冒出絲絲白霧的茶杯,輕抿一口,然後道:“我奉旨徹查外戚案,需要你去收集一些情報,主要是張氏兄弟為惡的證據……務必小心行事,不可打草驚蛇,尤其現在外戚有了一定防備。”

雲柳行禮:“是,大人。”

沈溪又道:“我要找的人,已經通知到了嗎?”

雲柳回答:“卑職已傳話過去,讓周老三帶之前送禮的馬昂過來……不知大人為何要見馬昂?卑職查過,此人在寧夏鎮時並無建樹,跟周老三認識,也僅僅是因為周老三向他行賄,方便做買賣,後來周老三還通過他買了個自由身回京。”

沈溪沒心思向雲柳解釋,一抬手:“你隻管把人帶到,剩下的事情我自會處置。”

雲柳怏怏地轉身離去,過了大約半個時辰回來,告知周胖子和馬昂已在門外候見,同時奉命前來的還有沈溪派去盯梢周胖子的彭餘。

“讓周老三在外麵等著,我這就去客廳見見馬昂。”

沈溪說完起身,順著荷塘邊的便道返回前麵的宅子,剛在客廳坐下,一名魁梧的漢子便在雲柳引領下現身門前。

這漢子看著幹淨的木地板,不知是否該入內,畢竟他穿著靴子,外麵因為冰雪消融令道路泥濘,不敢隨便汙了地麵。

沈溪招了招手,馬昂這才鼓起勇氣邁步入內,到沈溪身前後直接跪下來行禮:“卑職馬昂,見過大人。”

馬昂奉傳喚而來,雖然說是沈溪傳見,但以他想來,自己能見到正主的可能性很低,所以並不覺得此時客廳內坐著的男子便是大名鼎鼎的沈溪,但又不知道這位爺到底是誰,所以幹脆以“大人”稱呼。

沈溪抬起頭打量馬昂一眼,發現此人跟他之前收下並養在外宅的女人的確有幾分相像,本來沈溪還在想,馬昂送來的妹子應該跟他不是一母所出,但現在看來,似乎又像是嫡親妹妹。

“馬兄弟無官無職,作何要自稱卑職?”沈溪問了一句。

馬昂之前就懷疑眼前這個年輕人不是沈溪,聽說話的語氣如此謙和,更覺得應該隻是沈溪身邊的幕僚。

“兵部尚書沈之厚才略過人,沒想到所找的幕僚也是如此年輕有魄力。”

馬昂心裏有了一點底氣,行禮道:“先生問的好,卑職一直想報效朝廷,即便人不在其位,仍舊有心浴血沙場,保家衛國。卑職希望能借來年對草原一戰,建功立業,實現精忠報國的夙願。”

這話入耳,沈溪皺起了眉頭。

完全是官腔套話,沒多少營養。

一個靠出賣妹妹和小妾才銘記於史書,被曆史認定為佞臣的人,居然在這裏大談精忠報國,實在讓沈溪覺得荒誕不羈。

但沈溪不會揭破馬昂為了往上爬不擇手段的心思,道:“有忠君體國之心很好,但你沒有留在三邊踏踏實實從基層做起,而是回到京師來鑽營,還把妹妹送到這裏來,這又該怎麽講?”

馬昂心裏仍舊滿是疑惑,到此時他依然無法確定沈溪的身份,照理說一個謀士沒資格問這等私密的問題。但旋即他又覺得這個人即便不是沈溪,也是沈溪身邊能說的上話的人。

馬昂道:“卑職在三邊少有人脈,報國無門,隻能到京師來碰碰運氣,可惜身無長物,無法攀附權貴,本隻寄居於商賈周當家府中,等候時機。也是機緣巧合,得知周當家跟沈尚書乃是舊交,便以小妹相贈……舍妹對沈大人敬慕不已,願意以身侍奉沈大人而不求名分,卑職實在擰不過,便成全她的心願,順帶……希望能見到沈大人,謀求為朝廷效命。”

沈溪問道:“那你為何被革職呢?”

“呃……”

馬昂顯得很猶豫,但還是努力為自己辯解,“寧夏叛亂,卑職奉禦地方有不戰之罪,後為禦史彈劾,領兵平叛的曹總兵不問青紅皂白便汙蔑卑職跟逆賊有勾連,直接下獄問罪,好在沈大人特赦才讓卑職保全性命……卑職滿門忠烈,跟叛逆勢不兩立,豈會附逆?都是言官無中生有……還有卑職無銀子上下打點,才會丟官去職。卑職本想回京師狀告那些貪汙**互相勾連的贓官,可惜訴求無門!”

馬昂把自己形容為一個遭受冤屈訴求無門的落難軍官,絲毫不提他在任上所做那些貪贓枉法的事情。

沈溪心道:“所有人都把自己往無辜處想,你若不是貪贓枉法,周胖子如何能脫身回到京城?還不是靠對你賄賂才成功?三邊那麽多官員和將領,到底有多少人牽扯進安化王謀逆案,難以厘定,這才是我當初決定特赦的原因。”

沈溪道:“看來馬兄弟受了些委屈。”

這話好似引發馬昂共鳴,他重重地點了點頭,道:“這位先生,還未請教您是……?”

沈溪笑道:“你不知麵對的是誰,就跪下來磕頭,是否太過冒失了些?”

馬昂陪笑:“宰相門前七品官,卑職不過是個沒有官職在身的草民,在先生麵前就算下跪,也是三生有幸,談何冒失呢?”

沈溪笑了笑道:“你倒是挺會說話……本官就是你要找的人。”

“啊?”

雖然馬昂也有這方麵的意識,但他沒料到堂堂兵部尚書、弘治朝到正德朝第一名帥沈之厚會如此平易近人,趕緊再次磕頭,恭敬地道,“卑職有眼不識泰山,居然不知眼前就是沈大人,卑職對您的仰慕如同卑微的螻蟻仰望星辰……卑職在這兒給您叩首,祝千秋萬世,富貴吉祥!”

聽到馬昂這番肉麻的話語,沈溪心中感慨:“人在高處,跟前所有人說話都那麽悅耳中聽……都道忠言逆耳,就連我自己都不喜歡聽指責的話,甚至為此跟謝老兒生出齷蹉來,看來以後我得時刻警醒自己,不要被奉承話衝昏了頭腦……”

“馬兄弟起身吧。”沈溪道。

馬昂沒有依言站起,仍舊跪在地上:“卑職能見到沈大人,就算跪到天長地久也是心甘情願,大人還是讓卑職跪著跟您說話吧。”

沈溪沒有阻攔,自己斟了一杯茶,拿在手上:“你回京師,是為求官複原職,本官看你一片忠心,倒是可以留你在麾下做事。”

“多謝大人,多謝大人……”馬昂趕緊磕頭謝恩。

沈溪微微搖頭:“但暫時你隻是在本官麾下聽用,待來年對草原一戰,本官再予以重用……我叫人安排,你在五軍都督府候缺,沒問題吧?”

“謝大人恩典。”

馬昂簡直把沈溪當成再生父母。

本以為回到京城也沒機會往上爬,沒想到轉眼就攀上沈溪這棵大樹。

沈溪道:“起來吧,回頭本官會著人帶你去五軍都督府,恢複軍職,不過對外怎麽說,你該明白吧?”

馬昂趕緊表態:“卑職會盡心竭力辦事,絕不辜負大人信任,更不會對外泄露大人您提攜的事情。”

“嗯。”

沈溪點了點頭,“你先下去吧,本官跟周當家還有要事商議,從今天開始,你要注意減少跟他的往來,畢竟你們一個是官,一個是民……如果本官發現你三心二意,有什麽後果,你自己多掂量掂量。”

馬昂身體不由一顫。

朝中人說沈溪處事果斷,雷厲風行,一出手就拿下權傾天下的劉瑾,但馬昂知道,這絕對離不開一幫得力手下輔佐,正如狄仁傑身邊有馬仁義、司徒劍、洪亮、陶甘、馬榮等心腹護衛,包拯身邊也有公孫策、展昭、王朝、馬漢、張龍、趙虎等人傑,要是投靠了又背叛,下場隻能是個死。

“卑職遵命!”

馬昂不敢多打擾,跪著往後挪,直至完全退到門外,才站起來轉身而去。

……

……

沈溪跟周胖子說話不多。

主要是商量擇日接見京師內主要商會代表。

隨即周胖子和馬昂離開,往周胖子位於崇文門的府宅而去。

“……馬將軍,這裏跟您說一聲恭喜,你可不能忘了鄙人的相助之恩哪。”周胖子在馬車上,一臉堆笑對馬昂說道。

馬昂有種揚眉吐氣的感覺,興奮地道:“憋屈這麽久,終於可以出人頭地了……說起來就跟做夢一樣,沈大人居然坐在那兒,跟我說了那麽多話,還說要對我委以重任。”

周胖子非常羨慕,不自覺咽了口口水,笑著說道:“那是,也不看看咱跟沈大人的關係?在沈大人中狀元前,鄙人就認識他,那時他就是個狠角色,才十二三歲就殺伐果斷,民間都在傳他是古往今來文韜武略第一人,就連當年衛、霍也未必有他的風采!”

“嘿。”

馬昂拳頭握緊,笑道,“多謝周當家提攜,此番大恩大德,在下絕對忘不了。”

周胖子笑著道:“還是馬兄弟舍得,親自把貌美如花的妹妹送到沈大人那裏,你可不知,這位沈大人可是對美人情有獨鍾呢……”

“哦?”

馬昂提起精神,豎起耳朵仔細傾聽。

周胖子道:“當初沈大人到京城趕考時,身邊就帶著紅顏知己,後來更是接連娶妻納妾,好不自在,連當朝首輔謝大人都把自己的嫡親孫女送給他做妾來籠絡這位少年貴胄,旁人也有想給沈大人送美人的,但沒聽說沈大人看上眼,誰知你送個妹妹過去,就贏得沈大人青睞……”

馬昂慚愧地道:“說起來也是巧合,身邊就這麽個妹妹拿得出手……再說了,不送妹妹,難道還要送妻子不成?”

“倒不是不可以。”

周胖子繼續奸笑,“送妹妹去,已經能讓沈大人刮目相看,若是送妻子……嗬,老哥我並無冒犯的意思,馬將軍不必往心裏去,如果你要再送沈大人美人兒的話,鄙人可以幫你找找,卻不知能否入沈大人的法眼。”

如果這話周胖子是對旁人說,恐怕早就怒了……你算什麽朋友,居然挑唆我把妻子送給人侮辱?

但話是說給馬昂聽,以馬昂扭曲的人生觀,早就想過這問題,他跟錢寧和江彬等人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這時代的人深受儒家思想荼毒,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的觀念根深蒂固,所以《三國演義》裏劉安殺妻款待劉備才那麽天經地義,《水滸》裏各路英雄也屢見殺妻成全義氣的場麵,在他們看來,妻女不過是自己成功路上的墊腳石而已。

之後周胖子再跟馬昂說話,馬昂都唯唯諾諾,有些心不在焉。

他也在思索這個問題:“妹妹送過去,恐怕短時間內見不著,如果失寵的話,以後再難獲得沈大人垂青,屆時我的仕途也就戛然而止。實在不行的話,讓婆娘試著去探望一下妹子,再問問妹妹沈大人幾時過去……”

“好好安排一下,先不動聲色,讓沈大人見到我那婆娘,若沈大人喜歡,垂青於她,那既是她的福氣,更是我的福氣。屆時她可以自由行走於我和妹妹間,我就能得悉更多關於沈大人的喜好……就這麽辦。”

……

……

周胖子和馬昂走後,沈溪見到了彭餘。

彭餘把這段時間的見聞說給沈溪知曉。

“……大人,姓周的的確奸詐,跟著他難以調查到更多情況,他手下有一群亡命之徒,在城南一帶欺行霸市,但小人沒什麽證據……”

就算彭餘再機靈能幹,也沒把周胖子的底細完全查清。

沈溪道:“你做得已經很不錯了……這幾天你辛苦了,暫時不用再跟周胖子耗下去……”

“大人,若您要繼續查姓周的,小人義不容辭。”跟馬昂一樣,彭餘剛跟隨沈溪,希望得到建功立業的機會。

沈溪搖頭:“要查也不用急於一時,你做得很好,下一步本官要跟京師主要商會代表商議納捐錢糧軍費的事情,需要人幫忙跑腿,你來擔當此重任正合適。”

聽到自己有新差事,彭餘心中擔憂立即打消,連忙應道:“是,大人。”

隨即沈溪讓彭餘離開,彭餘如釋重負,從其神色看,沈溪明白跟周胖子這幾天,並沒有落著什麽好。

沈溪心想:“周胖子也算是個梟雄,這些年起起伏伏,就算人生經曆低穀,但隻要給他個舞台就能綻放光彩……對彭餘這樣的小官僚,他既不巴結也不得罪,就是不讓接觸核心秘密,手段之高妙,非一般人能企及。”

沈溪正想著心事,雲柳出現在門口,對著沈溪遙遙行禮。

“差不多了。”沈溪頷首道,“我也該回去了。”

雲柳請示:“大人,那留在這裏的女人……”

“嗯!?”

沈溪突然想起來這院子後宅其實住著馬昂的妹妹,那女人好似籠中鳥,除了這狹窄的一方天地,哪裏都不能去。

雲柳道:“大人若是喜歡的話,卑職可以代為安排,若大人不喜歡,卑職也可以安排……”

沈溪皺眉問道:“你要安排什麽?”

見沈溪動怒,雲柳覺得可能自己說錯話了,趕緊行禮,低頭不再多言。

沈溪道:“對於女人,我並非來者不拒,這女子對我來說有一定利用價值,把她留在這裏,說不一定什麽時候就派上用場。先讓她住一段時間,之後我會對你做出交代,不需要你指手畫腳。”

“卑職有錯。”雲柳趕緊行禮。

“你沒什麽錯。”沈溪道,“隻是你想問題的方式跟我不同罷了。”

雲柳請示:“那大人,這女子就讓她住在後宅,哪裏也不許去?”

沈溪想了下,道:“暫時隻能如此了,她若不告而別,為你是問。”

雲柳本想繼續請示,但見沈溪態度不善,也就不再多說。

沈溪起身,壓根兒就沒有到後院轉一圈的打算,雲柳跟隨在沈溪身後,一起出了院門,等沈溪上了馬車,她才折返回來。

“姐姐,大人對那女人如何處置?”熙兒一直想見沈溪,可惜未得傳見,等人走了後才緊忙過來詢問。

雲柳搖頭:“大人沒說,不過卻吩咐不能讓那女人離開。”

“沒什麽啊……”

熙兒滿不在乎地道,“這女人是姓馬的送給大人的禮物,平常人家家裏都還豢養歌女和舞女呢,大人又沒做錯什麽。”

“你懂什麽!”雲柳喝斥一聲。

熙兒這才不說話,不過神色間還是有些不服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