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涉案人員眾多,還牽扯了不少在朝的官員和世族。

造冊統計也委實是個麻煩差事,不過,長明司等人一一比對,絲毫沒有鬆懈憊懶。

看著手中逐漸增厚的名冊,其中還有不少才打過交道的官員,負責添名的人也不禁感慨,

自古成王敗寇,不管你往日如何風光,朝夕之間,便身陷大獄,為階下囚徒。

“凡涉事之人,全部都要記錄在冊。所有人的身份和名字都要經過仔細查驗,不容有失!”

章鍈叮囑著身旁的屬下,以防其中有人借機逃脫。假冒頂替、金蟬脫殼這等計策,她也不是沒有見過。

此案事關重大,決計不容疏忽。宅廣門多,章鍈親自帶兵把守住各路出口,不給這些犯人一丁點兒逃脫的機會。

“章首司。”

聽見有人在叫自己,章鍈回頭望去,見到來人,原本還嚴肅的神情瞬間變得柔和了不少。

她對著眼前的人躬身行禮道:“參見殿下。”

小姑娘在阿青的陪同下走了過來。

她看了看這座一眼望不到頭的大宅子,敞開的朱紅色大門就像是一頭猛獸的大口,將進去的人全部都吞入了腹中。

阿青與章鍈相互見過禮,隨後對視一笑。

“好久不見。”

早在皇城之時,兩人彼此欣賞,誌趣相投,已為知己。

崽崽轉過頭,看著這見麵後就話少的兩人,笑了。

往日裏不見時嘴裏記掛著,怎麽這見了之後,反而沒有什麽話可聊了?看書喇

突然,正負責押送案犯的長明司中之人前來稟報。

宅子裏出事了。

徐承廷死了。

聽見這消息後,阿青和章鍈眉頭緊皺,相互看了一眼,隨即將目光轉向了站在一旁之人。

此刻,崽崽麵色依舊如常,隻是眼神中帶了些許疑惑。隻聽她對來人問道:“怎麽死的?”

得知徐承廷死於他身邊的妾室小申氏之手後,眾人麵上的表情都變得十分奇怪。

尤其是章鍈,對於這個從前給她添了不少堵的“前”小姑子,她向來不喜。而此時,乍聞她毒殺了徐承廷,是一臉的震驚。

等她看到已經變得瘋瘋癲癲的小申氏時,內心更是說不出的複雜。

同樣,

倒在地上的屍首也是滿臉的不可置信。

已經沒了氣息的徐承廷雙眼猛瞪,手臂還呈向外前伸狀,看這模樣,想必死前還進行過一番掙紮。

奈何他從未對身邊的女人設防,也從未想過小申氏會如此的膽大包天,更從未料到,自己雄心壯誌的大業還未開始就這麽草草了結在了一個他瞧不上的女人手裏。

小申氏如今已經認不得人了,獨自縮在角落裏又哭又笑,最後臉上的表情漸漸變得恍惚了起來。嘴裏喃喃自語道:

“我馬上就要當侯夫人了,我可以重新過回原來的好日子了……我是正室夫人,其他人見了我都得彎腰低頭,還有誰還敢在背後嘲諷我,嗬嗬——嗬嗬——”

章鍈和阿青見此,歎了口氣,轉開了頭,去查看徐承廷的屍身。

徐承廷身上的罪責難逃,審問過後,按照律例,最終也免不了一死。

隻是,現下這種死法……

未免有些難看。

不過仔細想來,也不奇怪。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桃花劫”了。

那些男人們總是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如今,也算是得償所願……

仵作等人將徐承廷的屍體抬走後,又來了幾人準備將狀若瘋癲的女人關押進大牢中。

小申氏抬起頭,對前來準備帶走她的人怒斥道:

“哪裏來的下人!竟然敢來攀扯本小姐!你知道我是誰嗎!我可是當今皇後娘娘的親妹妹!還不趕快放開你們的髒手!”

“快點放開我!放開我——”

不管小申氏怎麽鬧騰,最終還是被帶走了。

屋子裏隻剩下了章鍈、阿青和陪陪幾人。徐承廷的死和小申氏的瘋並未在她們心中引起什麽波動。

想起什麽,陪陪轉過頭,向身旁的人問道:“蘇儷娘還在西院中嗎?”

阿青來帶她離開時,懷哥兒正跟她在一處玩。陪陪想過之後,決定將他先帶出去再說,畢竟,一會兒的場麵不適合小孩子參與。

大人見這危急的事態都免不了受一番驚嚇,更何況是小孩子呢?

還是不要給他幼小的心靈再留下什麽不好的陰影了。

就這樣,男童現在都還在驛站的客房裏睡著。等他醒過來後,想必,所有的事情都已經塵埃落定了。

“還在。”章鍈回答道。

“現在還在處理那些涉事的家主,至於他們家的女眷和孩子,我讓人把這些人先禁足在了自己的院子,等那邊審訊有結果了,或放或關,再分批處置。”

崽崽點了點頭。

沒有再過問其他的人,或是其它的事。

與塵明約定的期限差不多就要到了,也不用計較是早一點兒,還是晚一點兒。

此間發生了這些事情,她也不想再繼續久留了。

有當地官員的配合,定案問罪等事進行得很順利,後續之事也全部都交由長明司處置了。

阿青帶著崽崽回了驛站。

才剛一踏進房門,阿青便察覺到了不對勁兒之處,立刻拔刀警惕道:

“什麽人?!”

帷簾後,正獨自斟茶的人緩緩抬起頭來。

“陛……”阿青見到屋中之人,驚訝過後,立即反應過來,恭敬地行禮道:

“參見陛下!”

身著月白色長衫的男子淡淡地移開視線,當目光落在一旁的崽崽身上時,神色漸暖。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眉眼中的溫柔,好似天山中的雪蓮一瞬間齊齊綻放。

隻聽見他聲音溫和地問道:“玩得開心嗎?”

崽崽眨巴了幾下眼睛,撇了撇小嘴,揚起頭道:“還行吧。”

“吱吱!吱吱!”

正在窗邊抱著瓜子嗑的胖球兒不樂意了,一隻小爪子不停地揮舞著,開始使勁兒地向原主人控訴崽崽苛待它,不僅不給它吃飽,還總是留下它孤零零的一個!

在這陌生的地方,看著周圍陌生的人,它一隻柔弱的小鬆鼠是多麽的淒涼寂寞——

它飯都吃不香了。

隻是那肥了不止一圈的圓滾滾的身子,那走幾下就抖動得肥臀,可不是這麽說的。

嗚嗚——

豆大的黑眼是眼淚汪汪的,兩邊的肥腮還在不停地鼓動著。胖球兒是又解鎖了新的技能,一邊裝可憐,也不耽誤它一邊嗑瓜子。

崽崽是直接不理這個戲精鼠了。

看來,她不在的這段日子,這貨的小日子過得倒很是舒服啊……

不知何時,塵明走到了崽崽身旁,蹲下身來,溫暖的大手輕撫著她的頭。

“該回家了。”

崽崽轉過頭,烏溜溜的大眼睛眨巴了幾下,對著眼前人輕輕地點了點頭。

這裏的事情都結束了。

黎成軒等人免不了死罪,其家族中人發配流放。

至今,蘇儷娘也沒有跟黎成軒拜堂成親,更沒有個正式的名分;嚴格說起來,也算不上黎家的什麽人,反倒是因禍得福了。

來時,兩手空空;去時,也是孑然一身。

蘇儷娘和薌兒站在宅子門外,看著已經被貼上了封條的大門,神色茫然無措。

除了身上穿的衣服,她們什麽也帶不走。

這還是念在蘇儷娘對黎成軒等人的謀劃一無所知的份上,也非親眷家屬,官府不追究其罪責。連同府中的那些婢女仆從,查清楚了身世背景,確定他們未曾參與謀反一事後,也全部都放他們歸家了。

“……夫人……”一旁的薌兒遲疑地開口道:“現在……我們該去哪裏?”

這座宅子已經被官府給封了,肯定是住不了了。如今她們身上的一點兒銀兩還是官府的人給的,用來充作路費。

說是天大地大,可她們到底該去哪裏呢?

“要不,我們回霖城……”薌兒看著蘇儷娘,小心翼翼地開口道。

果不其然,還不待她把話說完,女人便立刻情緒激烈地否決了這個提議。

此時,薌兒的神情是複雜又鬱悶。

她們的房子和鋪子都在霖城的柳石巷子裏,當初,安頓下來的時候,本就是打著能長住的念頭。

可誰又能想到,世子還會再找來?她家夫人還會不顧一切地選擇回到那人的身邊去呢?

離開柳石巷時,她們什麽也沒有帶,就那樣跟著來了;至於那辛辛苦苦才置辦起來的院子和鋪子,也沒有考慮太多,全部都丟到了腦後。

如今,再回去的話……

薌兒悄悄地看了旁邊的女人一眼,心下歎氣道,當時,她家夫人可是逃婚走的。

想來,也無法再回去麵對那柳石巷的街坊四鄰了;更是無顏再麵對那個一片真心被辜負了的人……

懷哥兒醒過來之後,根據他自己的意願被人送回到了自己的母親身邊。

雖然他不知道為什麽睡了一覺後,便發生了這樣驚天動地的變化,不過小孩子也懂事地沒有多問。

蘇儷娘和薌兒見到平安無事的孩子,也是鬆了一口氣。

“娘,我們是要回家了嗎?”

一直被自己的娘牽著走的男童看著前方不認識的路,一臉的疑惑,他以為他們是要重新回柳石巷的家去了。

“不。”女人頭也不回地繼續朝前走著,美麗憔悴的臉龐露出了一種名為偏執的神情。

薌兒一路追在蘇儷娘的身後,看著眼前這對母子,臉上是掩不住的擔憂。

走了好幾條街,跟路人打聽了許久,女人才終於找到了獄所的位置。

蘇儷娘已經從押送的官差口中得知,黎成軒犯的是謀反大罪,必死無疑,隻等秋後處斬。

她並不願意就這樣離開,還在想方設法地去牢房裏探望。

當她們再一次被守在門口的獄卒給趕走後,望見蘇儷娘依舊不死心的模樣,薌兒終於忍不住開口道:“夠了!”

到此為止了,不要再這樣癡迷不悟了!

她看著一旁已疲憊不堪的懷哥兒,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已滿是嚴肅。

一直以來,薌兒都感激著蘇儷娘,認為自己能遇到她這樣體貼下人的主子是幸運的。她盡心盡力地照顧著蘇儷娘母子倆,然而,這是頭一次,她對著她露出了責備的神情。

她對眼前的女人厲聲道:

“不要忘記了,你現在還是一名母親!”

聞言,蘇儷娘沉默了。

此後,她不再執意地要去牢房裏探望黎成軒。

她們帶著懷哥兒在此地租了一個小屋子,想辦法重新安頓了下來。

可是,女人還是一心惦記著那個就快要被處斬的男人,經常神色恍惚,無心它事。有好幾次,被人發現她在獄所四周徘徊,一站就是一整天。

沒多久,一場風寒,便讓她病倒在了**。

薌兒苦心勸過,讓她不要再為了那個男人這樣意誌消沉下去,想一想自己還年紀尚幼的孩子,懷哥兒不能沒有母親。

然而,女人依舊沉浸在自己的哀傷中,想要同黎成軒做一對陰間鴛鴦,不肯振作起來。

終於,讓人失望透頂。

難為薌兒不僅要照顧小的,還要看顧這個大的。有時,她已經覺得自己快要撐不下去了。

懷哥兒見自己的娘如此,愈發懂事,也愈發沉默寡言。

然後,有一天。

林至找到了這裏。

男人沒有說他是怎麽知道她們在這裏的,他對待懷哥兒的態度一如往昔,疼愛非常。

隻是當他看向蘇儷娘時,眼中已沒有了以往的光芒,盡是釋然。

林至看著瑟縮在薌兒身後,至今不敢上前來與他打招呼的孩子,眸中情緒湧動,滿是心疼。

他提出,認懷哥兒為義子,想要將他帶在身邊,教他些本事。

薌兒知道,這對於懷哥兒來說是件好事。

她不識字,本就教不了懷哥兒什麽。如今這又是病的病,小的小,全部都靠著她給人到處洗衣服做些散碎的繡活掙點進項。

往日還有一間繡鋪可以賺些餘錢給孩子買紙筆書本,現在,光是滿足普通的溫飽都有些費力。

她本可以一走了之,但是又無法棄之不顧。看著算是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還稚嫩的小臉,要是她真的不管不顧走了,這孩子可怎麽辦?

他的母親如今連自己都照顧不了。

幸好,林至來了。

行過認親大禮,如今又是義父又是師傅的林至將懷哥兒帶在了身邊。

了卻了心中的擔憂,薌兒可以全心全意地照顧著蘇儷娘了。不過,看躺在**的人現下這病懨懨的個樣子,怕是也撐不了多久了。

哀其不幸,更怒其不爭。

路邊的野草都尚且能頑強爭命,為何,你卻要為了一個不值得的男人如此作踐自己……

杜雲娘等人正在流放的路上。

原本就是從流放之地逃出來的,如今又被送往了更加苦寒之地,恐怕有生之年,都得在那裏掙紮了。

得知徐承廷的死訊之時,她的神情很平靜。

或許,她的心從未像現在這樣平靜過。

往日的夫妻情分,早就在那日複一日的爭吵和冷戰中消磨殆盡了。最初的心動,好像成了一個笑話。

徐承廷沒有那麽愛她,她也沒有自己想的那麽愛他……

徐家的人被分開流放到了各地,她也不用再去顧忌旁人的目光,不用再去為那些不喜自己的人打算;

不用再想著算計和爭寵,也不用再擔心自己的夫君會厭棄自己……

從她來到這個世界的那一天起,好像萬事都不由心,她感覺到累了。

或許,往後的日子,她可以真正地從心,不用再帶著一張虛假的麵孔而活。她不是杜雲娘,她想要做杜小雲。

杜雲娘的這半生,好像就是一出荒唐可笑的戲劇。回憶起過往,有太多的悔恨。

她明明知道,

就算是她百般討好,徐敦和徐老夫人等人也不會真心待她;

她明明就知道!

秦姨娘等人對自己不懷好意,為什麽還會失去了警惕,不想著保護好自己的孩子,還疏忽了身邊的危險,讓其他人有機會去害自己親生骨肉的性命!

她知道的,很多事情她明明都是知道的。為什麽還是要頭腦發熱的紮進去。

如果,她能一直記得原來的自己,保持住初心。而不是,為了得到男人那一丁點兒的柔情忘了自己,失了理智。

是不是她可以過得更好一點兒。至少,不會像現在這樣,

滿心的荒涼……

人生不能重來,做下的錯事也不能重改。

餘生,不管是杜雲娘還是杜小雲都隻能在內心的悔恨中度過。

……

回到皇城後,

陪陪被塵明牽著手,正式步入了朝堂。

有反對聲,但是無用。

當長明司的女子站在大殿之上時,這些人才猛然發現,整個朝堂的局勢已經在不知不覺之中改變了,現下不是他們可以掌控的了。

當然隻是壓下官場中的聲音還不夠,要想徹底扭轉人們心中根深蒂固的觀念,還有很長的一條路要走。

一年兩年不夠,五年十年不算久。

不過,不著急。

崽崽還有很多的時間,她隻會不斷地學習,變得越來越強大。

不管是那些已知的還是未知的,看得見的還是看不見的傷害……

沒有誰能打敗一顆無敵的心。

作者有話要說:把兩章合成了一章。

“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魯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