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炎炎,黃沙漫天。
一隊官差正押解著這一批被判流放的囚犯去往西荒。
鐐銬聲“鐺鐺”作響,幾個隊伍中的犯人無一不是衣衫襤褸、蓬頭垢麵。他們被分成男女兩隊,除了女犯隻用戴腳鐐與手銬外,男犯還要頭戴木枷。
惡劣的天氣,笨重的鐐銬……
這群犯人們的腳步越來越虛弱無力,隊伍中有幾人實在是走不動路了,一下子摔倒在了地上。頭暈眼花、唇幹舌燥,他們從前哪裏吃過這種苦頭,當下嘴裏叫嚷著不肯再走了,要停下來休息。
一名衙役直接走上前來,揮著手上的粗鞭,朝著倒在地上的幾名男犯不停地鞭打。
“啪!啪!”鞭子毫不留情,一下一道血印。
“啊!別打了!別打了!”幾名犯人一邊在地上翻滾著,一邊痛得大喊大叫道。
“啊——”旁邊的女犯們被這陣仗嚇得立刻擠作了一堆,哭泣聲和尖叫聲亂作一團。
“全部都閉嘴!”
衙役沒好氣地對著這群人怒吼道。
女犯們緊緊捂住嘴,臉上沾滿了灰塵和淚水,不停地小聲抽噎著,但不敢再發出哭喊聲。
隨即,衙役轉過頭,挽起袖子,手中拿著鞭子,對著犯人們說道:
“這才走了多久就喊累!這路還長著呢,要是耽擱了今日的路程,你們這些人的幹糧就都別想要了,全都餓著,反正餓幾頓也死不了!當今天子仁厚,還留著你們一條性命,不想著知足感恩,現在走幾步就要死要活的,你們以為自己還是從前那個貴族公子哥嗎!睜大了眼睛好好瞧一瞧自己如今這副模樣,認清楚事實,不管你們從前是啥玩意兒,現在都是犯了錯的罪人!”
注意到這群人眼中露出的憤恨,劉大也不在意,這種眼神他見多了。
上頭都明令交代了,這群人下半輩子都得在西荒過了。
前麵的路還苦著呢,若是還做著不切實際的夢,認不清現下自己的處境,後頭有的是遭罪的日子。
又是一鞭子狠抽在地上。
這些被流放的犯人裏,徐家的幾房人、申家的幾家子人都在列。
被鞭打的那兩個男犯,一個是徐家三房的,另一個則是申家的表少爺。
兩人從前沾著自家府裏的光,享受了徐承廷和申世興帶來的榮耀和富貴,今日就得承受他們失敗後所帶來的苦果。
以往,蹭破了點兒皮都要哭爹喊娘的人,此時,任由衙役幾鞭子下去,血痕道道,也沒有人敢上前來。
不是不想,而是,有心無力。
就目前的狀況而言,他們自顧不暇。
男犯中為首的兩人,走路一瘸一拐的申世興和神情憤怒的徐承廷兩人頭戴著木枷,腳上鎖著鐐銬,披頭散發,雙眼中盡是悲涼。
見自家人被打,申世興想要上前阻止,但剛一動便神情一變,隨後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瘸了的左腿,悲哀又無奈地轉過頭。
徐承廷嘴邊掀起了一抹諷刺的笑容,自嘲道:他怎麽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想過往,前呼後擁的徐侯爺,今日竟然落到了一個小小的衙役手中。
他下錯了注,站錯了隊。
如今一子落錯,滿盤皆輸。
偽帝敗了。
意料之中的結果。
他本就不得人心,昔日追隨他的那些人,本就是為了權勢和利益才選擇了跟隨他,如今見大勢已去,自然是倒戈的倒戈,投降的投降。
偽帝想要逃跑,想要重頭再來,但底下的人已經不聽他的了。
不僅是手下的將士離他而去,就連他的枕邊人都選擇背叛了他。
申偽後不想再跟這個無用的男人繼續亡命天涯了。她早就在心底對偽帝埋怨了無數次,南疆的日子哪裏比得上從前還在皇城的時候,就連早先她在北地當王妃的日子都比這好數十倍。
現在偽帝已經不再是皇帝了,注定沒有什麽好下場。而她不想再跟著他了,她還有自己的兒子跟女兒。申偽後不想死,她不想跟著這男人一起被誅殺。
申世興也有自己的考慮,雖然他是偽帝的小舅子,申偽後雖然是他的親姐姐,但那畢竟是還是隔了一層。他還有自己的孩子,他得為他們的將來打算。
徐承廷也早已經感到後悔了。
三王爺和四王爺叛亂被處死後,他以為偽帝是先帝唯一的正統,不管朝中那些人再怎麽不滿,最終還是得承認這位君主。至於其它的,就偽帝在位所做的那些事情,徐承廷也知道,是錯的。但畢竟事不關己,不影響他的地位,睜隻眼閉隻眼就過去了,反正沒有觸及到他徐家的利益。
可任憑他千算萬算,誰曾想到,先帝竟然還有嫡子在世。既然有的選,誰還會願意將就。偽帝自身唯一的優勢沒了,自然人心不穩。
認清楚了眼下的處境,徐承廷心裏明白,他必須得想辦法保住徐家一大家子人的性命。
於是,想要搏出路的人都不約而同地想出了一個辦法:抓住偽帝,戴罪立功。
可憐,偽帝最後眾叛親離,被自己的枕邊人、小舅子以及心腹大將出賣。
偽帝被一杯毒酒賜死了,朝廷派官員前去接管了南疆。
當初隨同一起南遷的許多人家雖無罪被牽連,但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城中的勢力早已重新洗牌,他們的家族失去了最初表忠心的機會,現已經被排除在外,回不去了。
作為偽帝的心腹近臣,申世興和徐承廷雖然及時懸崖勒馬,但依舊要受重罰。他們保住了自家人的性命,最後被判全家流放西荒。
女犯中,
杜雲娘垂著眼眸,似乎是被眼前的情景給嚇住了。
她從未像現在這麽清楚地意識到,她的人身安全從來沒有得到過保障。她的喜怒哀樂係於一人,她的福禍也全部都係在一人身上。夫榮妻貴,夫貧妻賤。從前徐承廷是侯爺,那她就是受人尊敬的侯夫人;如今徐承廷是罪人,那她自然就是人人鄙夷的犯婦。
這一身份的巨大轉變,讓她到現在都還沒有回過神來。
她該怎麽辦?
白發蒼蒼的老夫人緊緊縮在杜雲娘身後,渾身顫抖不止。
她前半生享盡人間富貴,如今卻要遭此巨變。聽著昔日疼愛的幼子的痛嚎聲,她連上前製止的勇氣也沒有。
連親身母親尚且都如此,更何況是本就心思各異的徐家眾人。他們全部都躲得遠遠的,生怕下一個就輪到了自己。
幾鞭子下去,給個教訓後,劉大便收手了。
他一臉鄙視地看了看還趴在地上的兩人,這點疼痛都承受不了,他還沒怎麽使勁呢。
旁邊走過來一名皮膚黝黑的衙役,對著拿鞭子的劉大說道:
“行了,老劉,差不多就得了。”
有這幾個做威懾,想來這群犯人也該聽話了。
許田三對著這些人說道:“都看到了吧,這鞭子打在身上的滋味可不好受,這一路你們安分一點,我們也省心。看你們也累了,那就全部原地休息一會兒吧。”
劉大沒有說什麽反對的話,隻是白了眼前的人一眼,撇了撇嘴道:
“就你慣會做好人!”
有人唱黑臉,就有人唱白臉。合著,壞人全是他來當了。
“你要知道,咱們路上已經耽擱不少日子了!”
“明白,明白。可是你看這群人已經快要堅持不住了,男犯還能勉強撐一撐,就是那一批老弱婦孺的,怕是不行了。”
許田三嘿嘿笑了幾聲,黝黑的臉上沒有一絲不好意思。他向押解的犯人中瞟了一眼,隨後俯下頭,悄悄在劉大耳邊說道:
“雖說上頭沒讓咱們特殊關照,但人家之前好歹也是……咱也不能讓人死在路上。”
未盡之言,許田三和劉大兩人都懂。
“這還用你說,刑律在那兒擺著呢,嚴禁衙役打死犯人,我下手有分寸的。”
明白許田三言下之意是想賣這些人一個好,劉大嗤笑一聲,滿臉不以為意道:“兄弟多勸你一句,如今,這群人已經是秋後的螞蚱了,你覺得,他們還蹦噠得起來嗎?”
許田三轉過頭,不說話了。
有那幾個被鞭打的刺頭在前,確實,接下來的路程,這群被流放的犯人都安分了不少。
但行路的速度依舊緩慢,劉大的脾氣也變得越來越急躁。
見天色不早了,一群人就地露宿。
“唉,這一路可真難熬。”
嗓子幹的發疼,許田三取出腰間掛著的水囊,咕嚕咕嚕幾口猛灌下肚,才稍緩解了幾分。
他舔了舔唇邊的水漬,一點兒也敢不浪費。這路途艱難,距離下一處驛站還遠著呢,這水可是金貴東西。
此時,犯人中傳來一陣爭吵聲,許田三也不回頭去管,就是連看一眼也懶得看。
其他負責押送的衙役們也沒人去管,三兩人聚作一堆,圍著火堆,就著水囊一口幹糧。
這樣的事情,他們都見慣了。流放路上,守望相助的是少數,大多數都是分崩離析的。兄弟姐妹之間,常常鬥個你死我活都不少見。話又說回來,人家自己一大家子的事情,哪裏需要外人操心。
此時,不出所料,徐家和申家等人都在爭吵不休。
被打了幾鞭子的徐承文正一臉憤憤不平,他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氣,現下總算逮到機會發泄。
徐承文對著自己的母親和大哥指責道:
“你們怎麽能這麽狠心!當時為什麽不衝上前來救我!是不是想看著我被那些衙役活活給打死!”
徐承廷靜靜地看著幼弟,並不出聲。他累了,對於這個不懂事的弟弟,如今已經沒了心情再管教。
徐承文看著默不作聲的徐承廷,大喊道:“我就知道,一直以來,你都對我不懷好意,你就是想看著我被人打死!”
徐承廷依舊沒有回答,隻是冷冷地一笑,像是自諷。這就是他一直盡心盡力照顧的兄弟。
眼見兄弟鬩牆,老夫人是淚流滿麵,顫抖地伸出手道:
“文兒,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你聽娘跟你說,你大哥他……”
“有什麽好說的!”徐承文迅速地打斷了自己母親的話。指著徐承廷怒喊道:
“如果不是他,我們徐家怎麽會淪落到如今這種地步!如果不是他,我還是永昌侯府高高在上的三爺,仆婢成群,人人爭相巴結,試問有誰敢對我放肆,更不要說現在被一個下賤的衙役鞭打!”
“我讚同三弟的話!”
“我們家變成現在這樣,全是被徐承廷給害的!”
徐承文這一責問說出了徐家眾人的心聲。之前礙著徐承廷可能還有什麽辦法救他們出苦海,徐家一眾人都把怨氣憋在了心裏。現在到了這地步,知道徐承廷沒法子了,眾人對著他爭相指責道。
正守在徐老夫人身邊的杜雲娘也沒能逃過這一通責罵。
徐家的男人們把火氣對準徐承廷撒,各房的女人們就把怨恨對準了杜雲娘。
想她們從前一個個錦衣玉食的,身上穿的綢緞,頭上戴的金釵玉簪,無一不是精品。再看看如今這副模樣,被粗布麻衣紮紅了的皮膚,磨破了血泡的腳底,憔悴不堪的麵容,這一切都是拜誰所賜!
身體上和精神上的雙重折磨,讓這些從前的老爺夫人們怎麽能承受得住。
“都是你們這夫妻倆的錯!是你們害了我們!!!”
杜雲娘被怒氣上頭的女人們圍在了中間。
徐敦和徐謙等人臉色蒼白地看眼前這一幕,誰也不敢開口。記憶中平日裏那些和藹可親的叔伯嬸娘們,此時全部都換了一副模樣,一個個張牙舞爪地像是要吃了他們一樣。
突然,徐二夫人的眼角瞥過緊緊縮在角落裏的人,更是怒氣上湧。
她快步地走過去,將躲在一旁的女人給一把扯了過來。
女人不停地掙紮著,高喊道:
“你抓著我做什麽!趕緊放開我!不關我的事!”
徐二夫人對著她嗤笑一聲。冷聲道:
“哦,怎麽就不關你的事了,你嫁進了我徐家,風風光光地抬進了門,難道你敢說不是我徐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