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後初霽,天放晴。

街上,一家家緊閉許久的大門又重新打開了。

“當家的,小心一點兒,地上滑!”

“好勒!”

“這邊雪厚,也要掃一掃。”

無論男人還是女人,小孩兒還是大人,人人走出家門,手裏拿著一把掃帚,仔細地清理著自家門前的積雪。

“娘,你看!我堆了個雪人!”

正忙著打掃鋪子的婦人抬起頭來,門前堆起的雪人頭上還蓋著一頂熟悉的鐵鍋。

見此,婦人先是皺起了眉頭,隨後又鬆開,笑罵道:“這皮小子,又開始作怪了!”

“灶頭上的鍋都能拿去謔謔,老娘看你今天還吃不吃飯了!”

男童立刻大喊道:“要吃!要吃!”

這要是放在往常,女人早就已經提起掃把開始收拾自家這皮小子了,但是現在……她也知道這段時間孩子被拘在家裏整日擔驚受怕的,好不容易天見好了,隨他撒歡兒去吧。

街頭巷尾的飯館,酒樓,成衣鋪又重新掛出了招牌。

開店的開店,擺攤的擺攤。

聽著走街串巷的叫賣聲又重新響起,留下來的眾人明白,皇城是又熱鬧起來了。

“幸好當時沒走啊……”

坐在街邊的小攤上,書生模樣打扮的男子捧著大碗,一邊吃著熱氣騰騰的餛飩,一邊忍不住感慨道。

早先他還為著不能隨行一起南遷的事兒感到絕望得不行,整日戰戰兢兢地躲在家裏,生怕叛軍進城後,他小命不保。菜刀、斧頭、老鼠藥什麽的,家裏都提前準備齊全了。

誰能想到,這才過去幾天的事情啊……

坐在旁邊,同樣捧著大碗餛飩的陌生灰衣男子呼哧幾口下肚後,接話道:

“可不是這話嗎!當時俺表舅一家挖空了銀子費勁心思攀上了一門當官的,嘴上說是結親家,誰不知道那是賣女兒,打著送嫁妝的名義實則是賄賂。這又是女人又是銀子的,人家這才勉強同意帶上他們一家子跟著南遷部隊一起走。臨行前,俺那表舅母跑俺家來,趾高氣揚,神氣十足,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家賣女兒。那賊婆娘對著俺老娘就是一陣奚落,還打著俺家小妹的主意兒,說是讓俺們也跟著他們學,求人謀個出路……”

灰衣男子吸溜一聲,喝幹淨了大碗中的湯水,打了個飽嗝。

他摸著自己的肚子,滿足道:“飽了,有些日子沒吃了,還是這家攤子的餛飩做得好。”

旁邊坐著的幾個食客豎起耳朵,沒聽見下文,一臉好奇道:“那後來怎麽樣了?”

“後來?”

灰衣男子笑道:“當然是被俺娘用掃把給打了出去!”

“他們家不做人,俺家可是寧死也不做那喪良心的事兒!”

周圍的幾人點頭道,“是這話。”

來吃餛飩的都是老客,一眾人說說笑笑,好不熱鬧。

興致起來了,轉頭高喊道:

“老板!再來一碗!”

“俺也再要一碗,不,兩碗!”

“好咧!”攤主頭也不回地應聲道。他媳婦在一旁調餡料擀麵皮,攤主手腳麻利地將包好的餛飩下鍋,兩人像從前那樣配合默契,臉上的笑意是止都止不住。

許久沒出攤了,家裏也沒個進項,之前他們是擔心得不行。不過好在現下日子又太平了,老食客們捧場,生意這麽好,不愁了。

“咦?”

一名年輕的男子抬起頭,望見了前麵一處府邸大門口停著的幾輛馬車,幾個仆從打扮的人正忙著從車裏搬運東西。

他疑惑地向同桌的人打聽道:“那些個大戶人家不是都跟著皇帝一路走了嗎?”

“嘿,注意點兒,現在應該管逃去南邊那個叫“偽帝”了。”

“是在下口誤了。”男子立刻反應了過來,趕緊地向旁邊的人道謝道:“多謝兄台提醒。”

出聲的青衣男子擺了擺手,輕聲道:“這等大事可不能說錯了。現如今誰不知道,當今才是名正言順的嫡出正統,南邊那個……嘖嘖……”

對於拋棄百姓逃跑的偽帝,眾人都是一副嫌棄得不願再提及他的模樣。

青衣男人抬起頭來,看了一眼那戶人家,緊接著為年輕的男子解惑道:

“剛搬來的吧?”

“是。”

“難怪你不知道了,這是當今賜給忠國公的新宅子。”

隨即,年輕男子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

眾人皆知,原先皇城裏的大部分官員都隨著偽帝一起逃到了南邊,還建立了個偽朝廷。當時,雖然走的人是大多數,但還是有少數的忠義之士不願意南逃,主動請令留下來守城。

如今,他們都成了歸附新朝的棟梁之才。

其中,忠國公章大將軍作為一舉保塵明登基的股肱之臣又怎麽能不被重賞。

忠國公夫人年少時與先皇後交好,也是知道二皇子一直還活著的少數知情人之一。這些年來,她把這個秘密埋在心底,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自己的枕邊人。

原本,若是繼位的人能做個合格的帝王,大家都太平,什麽事兒都沒有。可偏偏,遇上了這麽一對不著調的夫妻。即位以後,宮裏宮外亂成一團,不想著怎麽治國,先想著怎麽給自己搜刮好處。底下的將士抗議了,西北的隋王也造反了,沒有魄力也沒有能力,解決不了就想著逃跑。

這樣不靠譜的君王,長久不了。

反正忠國公夫人是早就忍夠了。

不止是她,作為當年的知情人之一,聞太傅如今雖年歲已高,但還頭腦清楚,他意識到這樣下去不行,得換人了。

先皇後的兒子還在人世。

聞太傅去聯合門下的勢力,忠國公夫人把二皇子的事情告訴了忠國公。

正好,忠國公也在動搖了,得知當年之事,他不怪妻子隱瞞,反而暢快地呼了一口氣。

那口卡在胸腔的悶氣總算是可以發泄出來了……

這麽多年來,他自問忠心耿耿,一心報國。這個爵位是他用滿身的傷疤和病痛換來的,他所享受的一切榮耀都是自己應得的。

怎麽到了這位這裏,就變了個樣兒了?你不說信任吧,也別變著法兒的欺辱他家好吧。軍中分他兵權,忍了;朝中打壓他家,也忍了;下旨將他那唯一的女兒嫁給人做填房,一口氣血湧上來又強咽回肚子裏去了。

這是表忠心的新方式嗎?

好,嫁就嫁吧,好歹對方也是個國舅爺。人他見過,除了死過一個老婆,有好幾個孩子和幾房妾氏,耳根子軟了點兒之外,也……

還行吧?

忠國公相信,有他在,對方不敢對他閨女不好。

然而……

這世上,就不能指望其他人的腦回路都是正常的。

閨女啊,他捧在手心裏長大的閨女啊!看書喇

爹對不起你!

忠國公是個粗人,行軍打仗他在行;後宅裏的彎彎繞繞,他不懂。但他耳朵不聾,眼睛不瞎,就算經常領兵在外,偶爾幾次回皇城,他都聽見了,也都看見了。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的女兒在申家過得不好。

那些人竟然敢公然放任一個妾室玩意兒爬到他女兒的頭上來!

這是打他臉的新法子嗎?

不得不說,他們成功了。

這張老臉啊,“啪!啪!”接連不斷地都被打腫了。

他心痛啊,他憤怒啊!

他在沙場浴血奮戰,保著這些人安享富貴,到頭來,卻落得了個這樣的結果。

如果老天爺想要懲罰他殺孽太重,請讓他們一家子都死在戰場上,而不是被這小娘養的狗雜種給困在牢籠裏欺辱!

自從這位繼位以來,幹得荒唐事,已經讓他快要憋屈得吐血了。

造反?

他這一生活得就是個笑話。

那個“忠”字將忠國公章大將軍給困在了夾縫中,進退兩難。

不過現在好了,先皇後的兒子,無論是按禮還是按法來說,都可謂是名正言順。支持他那不算造反,那叫擁護正統。

有了忠國公手下的兵馬和聞太傅門下的勢力,再加上高家和李家將軍帶領的叛軍。

先收拾了隋王,幾路人馬合並成了一路,勢如破竹,節節勝利。

嚴格說起來,是許多城池的將領一聽說皇帝南逃了,全部都喪失了鬥誌,再有忠國公和聞太傅為塵明的身份作保,大家幹脆點,直接歸附新君了。

塵明入主皇城後,他的身份也隨同昭告了天下。

先皇後的期望是自己的孩子能好好活著就行;將來塵明無論是爭奪皇位,還是隱居山林,以後的路都由他自己選擇。

塵明從老方丈那裏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後,也思考了許久。

他雖對那個眾人仰望的位置沒什麽興趣,但他也知道,此時,他已經無法再置身事外。

將來的帝王不會允許他的存在。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還是,我為刀俎……

很容易的選擇,不是嗎?

更何況,

他還有想要保護的人。

**

幾輛馬車停在了忠國公府門口。

忠國公夫人由貼身嬤嬤攙扶著,早已經等候在了門口。

馬車剛停穩,車內的女子探出身來,對著眼前的人不禁哽咽地喚道:

“母親!”

“鍈兒!”

忠國公夫人趕忙上前,緊緊握住了女兒的手。

母女重逢,相看淚眼。

申侯夫人章氏並未隨著申侯爺南遷,自收到母親的信後,她知道,自己徹底擺脫這泥沼的日子到了。

本來她還在想,應該用什麽由頭不用隨行伴駕,誰曾想到,申侯爺的又一次偏心眼直接給了她現成的理由。

正好,幾年的夫妻情分也終於此了。

章氏帶著自己的兩個孩子和心腹,她們所乘坐的馬車混在車隊中。

此次,南遷的人數眾多,每一家子至少都有十幾輛大馬車裝著行李。長長的隊伍,一眼望不到頭,不細看,還真是分不清楚誰是誰家的。

在忠國公府派去悄悄接應的人掩護下,章氏帶著自己的孩子重新回到了皇城。

從此以後,她都不再是申侯夫人了,她是章鍈。

忠國公對這個女兒多有虧欠和愧疚。他用自己的功勞換來一個恩典,章鍈與申世興的婚姻關係就此解除。不僅如此,章鍈還可單獨立女戶,她的兩個孩子也改了戶籍,隨母姓。

換句話說就是,申世興被休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