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宋玉往事一
按理說，聽到這話的女子應當是高興的。但是王舞愣了愣，似乎想到了什麽，眉眼劃過淡淡的哀愁，手撐著案，支著臉，那張明媚的容顏頓時黯淡下來，道：“或許吧。”
王舞已經十七了，比道鸞虛長一歲。但是她尚未許夫家，嘴裏頭說著是因為王氏事兒多，外頭被人惦記，裏頭也被人惦記，她怎麽能撒手嫁到別家去，丟下這麽些個爛人、爛攤子不管？
道鸞突然想起了那天與會稽士族相聚的宴會上，她似乎在等什麽，卻沒有等到。莫非，真的是在等她的心上人？
“不說我的事情了。”王舞煩悶地揉了揉頭發，“也就是說，你不去郡主的宴會了？”
“我確實不想去。”道鸞這才想到她們的話題被小皮猴一打岔，竟然跑歪了，“你方才可是要說一說那宋玉？”
一句驚醒夢中人，王舞頓時又把自己剛才想說的話拾回來了，她拍手道：“對，宋玉。我就覺得我聽說過這名字，此人不簡單。”
難不成王舞知道他的身份？這事兒道鸞前世卻是不知道的。她追問道：“怎麽個不簡單了？”
王舞便把她知道的，與宋玉有關的事情全都一股腦說了出來。
這宋玉啊，常人或者以為，他就是一個有著古道熱腸的遊俠。但是王舞卻聽到了不一樣的聲音，是從王氏那群長老那裏傳來的。
這個宋玉，無父無母，是被廬陵的乞丐養大的。說來也奇怪，他三歲時，遇到了一個盲眼的乞丐。宋玉從小被乞丐養大，跟著乞丐吃喝，對乞丐有著親近之情。因此他見了那髒兮兮的盲眼乞丐，就將自己的吃食分給他，還跟他聊天兒。
那盲眼乞丐雖然眼盲，卻神神道道的，見了宋玉，他立刻渾身抖擻，抓住宋玉的手，摸骨摸了半天，然後一拍腦袋大喊道：“天命所歸！天命所歸啊！”
從此，那宋玉乃是“天命所歸”的傳言就在廬陵傳開了。十幾年前的事情了，那個時候，廬陵當地的縣吏還因此而派人去抓那宋玉，要扣他個謀反的罪名。
但不過區區三歲小兒，謀反什麽？
確實有人想要拿此事做文章，但不知道為什麽，那一年又陸陸續續冒出了好幾個乞丐，什麽盲眼的、腳瘸的、斷手的，對某某說“你這是天子的命數啊”“天命所歸”“真龍下凡”等等。
縣吏大發雷霆，把這些乞丐都抓了起來，才發現都是他們都是收人驅使，收了錢銀故弄玄虛的。也難怪這些被摸骨的都是十來歲，二十來歲甚至中年的男子。
之後，這些人被集體押到了縣衙前，斬首示眾。那之後，這種事情就沒有再發生過。縣吏本來也是要捉拿宋玉的，但是他的夫人說，區區一個黃口小兒，殺了他豈不是要引起眾怒？況且他不過三歲，能謀什麽反？這殺雞儆猴啊，用這些人就夠了，殺一個小孩子，那可是枉造了殺孽。
縣吏心裏頭一尋思，是這個道理。也就放過了宋玉。之後這件事就慢慢地平息下去，如今問起廬陵人，大夥都把“天命所歸”這件事當成一個笑話，也記得不大清楚了。連宋玉的名字都不記得，隻知道那是一個小乞兒。
而十年後，宋玉做了一件又讓廬陵人重新想起他的事情。
他今年十七歲，已經到竟陵四年了。為什麽他會從廬陵跑到竟陵呢？那還要從四年前一個雨夜說起。
少年宋玉十歲之後，便不再當街行乞，而是加入了廬陵當地的遊俠組織。他這人兒，行動靈活，又為人熱情，很快就與廬陵遊俠們打成一片。而且他這人，非常的講義氣，當地的遊俠都服他。若真要說一點不大好的，那就是他太正義了。
契主欺辱契人，那是常見的事情，在廬陵，乃至中原，都不稀奇。中原人見了這樣的場麵，也都是不聲不響無視。但十三歲的宋玉卻偏偏看不慣，他平日裏就對這些人這種行為深惡痛絕。但是他明白自己並沒有資格幹涉契主的行為，因此總是忍著。
但這一天，宋玉出手了。
他與一眾遊俠路過了一個莊子，發現莊子上有契主正在懲罰契人。問了旁邊那些圍觀的佃戶，才知道原來是這契人也是佃戶，隻是因為規定的糧額遲交了半天，就被契主綁到了田上來，還派人將原本放在地窖裏的刑具全都帶了過來，要在一眾佃戶麵前動用私刑，以儆效尤。
宋玉皺著眉頭，上前一步，同伴李忠拉住他，搖了搖頭說：“不可。”
“為何不可？”宋玉指著那些刑具，那上麵幹涸的斑駁血跡，不知道到底害過多少條人命。況且那些刑具，到底是誰想出來的？斧鉞、湯鑊、鐵針、夾棍、竹簽……越看越讓人害怕，仿佛自己身上的某部分也受了刑。
另一人姚嚐道：“我們遊俠並不管這些事，況且那佃戶是簽了契的。契主怎麽對待契人，其實我們能管的？這些事，應當讓官府來管。”
宋玉甩開了李忠拉著他的手，橫眉冷目道：“可是官府不管！你們看那些刑具，若是我今天不管，這佃戶的命就要交代在這裏！大家同生而為人，為何要如此對待自己的同類？”
姚嚐和李忠麵麵相覷，他們覺得宋玉的話說的有道理，不知如何反駁。
在廬陵遊俠中聲望、地位頗高的韓俠見姚嚐、李忠二人無話可說，便開口沉聲道：“你想去便去，但從此以後，你就不再是我們廬陵遊俠中人。”
管了這等的閑事，那契主定是要搞到衙門去。衙門雖然平日裏對遊俠做的事情睜隻眼閉隻眼，但真的要捉拿他們的話，遊俠們怕是吃不了兜著走。遊俠與官府之間的關係，一向非常微妙。宋玉之舉，便是要打破這微妙的平衡。
“去就去！”宋玉冷笑道，“你們這些人，平日裏自忖高潔，但在真正需要你們的時候，一個個都是縮頭烏龜！我宋玉忍到今天，已經是忍無可忍，那便無需再忍了！遊俠，便是要懲惡揚善、剗惡鋤奸，如果事事都不管，那與官府又有什麽不同？！”
他大喝一聲，往那田中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