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 遲鷹將蘇渺給他的香腸和臘肉火腿帶到了爺爺的宅子裏。
老爺子沒問來曆,倒也愉悅地收下了,晚上便讓廚房做了出來、擺上了桌。
遲鷹吃了幾塊, 的確很香。
“這兩年身體怎麽樣?”
“很好,一直堅持運動, 除了時常會感冒, 沒有大問題。”
“那邊空氣潮濕,不像我們這裏幹燥, 飲食方麵還習慣嗎?我記得你口味清淡。”
“能習慣,謝謝爺爺關心。”
老爺子點了點頭, 不鹹不淡地問了他的功課成績以及參加競賽的事情, 沒說太多, 叮囑他每一步都要好好走, 不要行差踏錯。
遲鷹點頭,讓他放心。
他知道爺爺是對他寄予了希望的, 但不多…
遲家優秀的晚輩絕對不在少數,最終能不能脫穎而出,還得看他自己有沒有這個出息。
某些方麵來說,他和蘇渺真挺像的。
他的家庭關係比蘇渺的家庭更冷淡些,當別的孩子還在父母懷裏任性撒嬌的年齡裏, 遲鷹已經學會了乖覺懂事、討家中最高權威的長輩的喜歡, 以得到栽培, 獲取更優秀的教育資源。
沒有人庇護他, 任何事,都得靠自己。
……
第二天, 遲鷹去了一趟北央大學, 在航天工程係的階梯教室裏見到了母親——方若然。
她束著緊繃的發髻, 穿著小西服一字裙,站在講台上,向同學們講解著艱澀的公式理論,氣質端莊嚴肅。
方若然是航天工程師,在完成科研任務的同時,她也擔任北央大學的客座教授。
遲鷹坐在階梯教室的最後一排,指尖拎著一隻鉛筆,漫不經心地轉著,時不時在草稿紙上寫幾個公式。
方若然帶的是研究生,教學內容對於高中生來說宛如天書,但有些基礎物理學的內容,遲鷹還是能理解,有一茬沒一茬地聽著,時不時動筆運算。
下課鈴聲響起之後,學生們三三兩兩湧出教室,方若然站在講台邊,收拾著講義和書籍。
遲鷹也坐在位置上,沒有動,母子倆隔著階梯教室,遙遙地對視了一眼。
“來了。”方若然率先開口,語氣不鹹不淡,“這次找你來,是有事情要跟你說,你站過來,我連上了三節課,嗓子有些不舒服了。
遲鷹起身來到了方若然身邊,雙手一撐,坐在了課桌上,玩世不恭地看著她——
“沒事,方教授也不會叫我過來。”
這麽多年,母子關係早已經疏遠到了天南海北。方若然將自己的全部心血都花在了培養他的弟弟遲皓身上。
對於遲鷹,放任自流,一如小時候對病重的他那樣的漠不關心。
不管這個大兒子取得多大的成績和進步,都無法磨滅方若然當年生出這樣一個半死不活的怪胎之後麵臨的壓力和痛苦。
“你弟弟今年初升高,成績很理想,我們現在就要開始準備他的托福了,麻省理工的計算機專業全球數一數二,我希望你這個寒假回來能多輔導一下他的英文。畢竟你也知道家裏的情況,你大伯那邊的姐姐實在優秀,如果你弟弟能上麻理,贏麵就大了。你多幫幫他,你是兄長,將來也能成為他的得力臂膀。”
遲鷹聽到這話,笑了起來,狹長的黑眸越發泛了冷意。
也就這種時候,方女士才想得起來還有他這麽個兒子。
在最依賴父母的年紀裏,遲鷹從來未從擁有過任何值得信賴的親密關係。
沒有人擁抱他,沒有人撫摸他,沒有人對他說過一句真切的關心…
全世界的孩子都應該得到的偏愛,遲鷹卻一無所有。
“媽。”
他很諷刺地喊了聲,“我回來,你不問問我在C城生活怎麽樣?”
方若然頓了頓,問道:“你在那邊…吃得慣嗎?”
“還行,川菜偏辣,正合了我的口味。”
“那就好。”
少年眼底的光,越發寂滅了下去。
方若然保持著作為科學工作者的理性和理智,平淡地望著眼前的少年:“遲鷹,你已經成年了,我想你能夠照顧好自己,也相信你能過好自己的生活,但你弟弟現在處於人生的十字路口…”
遲鷹譏諷地打斷了她:“承認你從沒愛過我,就這麽難?”
此言一出,方若然沉默了。
她是極端完美主義者,她從小對自己要求極嚴苛,每一次運算都要保證絕對的精確,想起小時候第一次學做蛋糕失敗了,她甚至十多年都沒再吃過甜食。
這樣的人,絕對無法允許自己生出的孩子有一絲半點的瑕疵。
而命運往往捉弄人,她曾給予厚望的第一個孩子,是個虛弱的怪物。
方若然隻要一想到、在產房裏見到的可怕畸形,她就宛如置身最恐懼夢魘地獄。
於心有愧,連一聲辯解之詞都說不出來,她的確從未愛過他。
“你希望我能成為他的臂膀,你有沒有想過,也許我不想成為任何人的臂膀,我想自己一飛衝天。”
方若然看著他,當然,他拚了這麽多年,不就是因為不甘心嗎。
“遲鷹,你要和你親弟弟爭嗎?”
“有什麽不可以?”
“你心髒怎麽樣?”
此言一出,遲鷹袖下的手忽然攥緊。
“很好,沒有任何問題。”
方若然淡笑了一下:“那就好,凡事量力而為,不要太勉強自己了,你不可能像正常的孩子那樣…”
“我登頂過珠峰。”遲鷹沙啞的嗓音打斷了她,“你知道在那種極端缺氧的環境之下,感受心髒脆弱的跳動,是一件多麽震撼的事情。”
他一字一頓,堅定決絕,“我的心髒,沒有任何問題。”
“希望如此,媽媽當然想看到你健康,但我還是那句話,別勉強…”
遲鷹笑了,眸底劃過一絲蒼涼,轉身離開了。
手裏的塑料口袋裏,裝著蘇渺給他的一掛臘火腿。
但凡方若然這次叫他過來,隻是為了看看他,哪怕就單純問問學習情況,遲鷹都會把這番山遙路遠的心意…回贈給母親。
但她沒有。
方若然還是不甘心:“遲鷹,你可以怪我和你爸,但幫扶你弟弟,是你唯一的前途…”
遲鷹回頭,唇角溢出冷笑——
“老子不信。”
六歲之前,他都是在病床和輪椅上度過的,看著窗戶外那狹窄而窒息的小小天空,不甘心認了這該死的命。
曾經所以為的不可能,他都要將它們變為現實。
攀上無人企及的最高峰,看最遼闊的風景。
……
晚上,蘇渺接到了秦斯陽的語音通話,她盯著手機看了半晌,猶豫著,不知道要不要接。
蘇青瑤都聽到手機振動桌麵的聲音了,探頭進屋,用八卦的眼神望著她。
蘇渺無奈,隻能接聽了語音通話:“秦斯陽,有事嗎?”
“來觀音橋,我們在玩劇本殺,缺人,過來一起玩。”
“不了,秦斯陽,我在溫習功課呢。”
蘇渺話音未落,秦思沅奪過了兄長的電話,咋咋呼呼道:“快點過來!幫我們湊人數!”
“真的不來了。”
“你還想不想要獎學金了!”秦思沅不爽道,“我告訴你,每個班獎學金就兩個名額,你要是績點超不過我哥,你是拿不到的!哼,如果你乖乖聽話,興許我就讓我哥讓給你了。”
“……”
蘇渺不想用這種方式拿到獎學金,仍舊拒絕:“沒關係,我不來,績點我自己掙。”
“你這個瓜婆娘…”
“秦思沅!”秦斯陽及時打斷,“皮又癢了?”
女孩止住了罵人的粗口,不耐煩地說,“蘇渺,你要是不來的話,你等著,下學期我要你好看!”
說完,她不等蘇渺回應,狠狠掛了電話。
劇本殺房間裏,秦斯陽無語地看著自家妹妹:“她不想來,別逼她。”
“哼,她跟遲鷹窗戶紙都要捅破了,你還在這裏穩坐泰山呢!你不急、我還急咧!”
“那也不能用獎學金去威逼利誘,我也不會讓。”
秦斯陽知道這是蘇渺心裏最大的執念,他不想利用這個。
“哥,你醒醒吧,自古深情留不住,唯有套路得人心。你以為當個默默守護的深情男配,有一天她就會看到你,別做夢了,要用手段!”
秦斯陽伸手戳了戳她的額頭:“一天不好好學習,心思盡用在這些事情上。”
“哼,不管你出不出手,反正我是要出手的。”秦思沅端起奶茶杯,努努嘴,“遲鷹是我的!”
“放假這段時間,沒聽你天天逼叨他了,我還以為你放棄了。”
秦思沅詫異地望了兄長一眼:“我沒有念叨了嗎?”
秦斯陽搖頭:“今天是第一次,你連他回京城了都不知道。”
“……”
“哼,反正我沒放棄,我才不會把他拱手讓人。”
秦思沅雖然嘴上這樣說,但仔細一回想,好像的確…沒有以前昏天黑地想他的那段時間、那麽煎熬難受了。
至少,生日那晚之後,她就沒再為他哭過了。
可能是心被傷透了,都麻木了吧。
這時候,秦斯陽手機振動了一下,蘇渺給他回了信息:“發個定位給我。”
他的心微微一跳,立刻給她發了定位:“到了給我打電話,我來接你。”
秦思沅咋咋唬唬道:“看吧看吧!我說什麽來著!她最在意的就是獎學金,威脅肯定有用,你得主動啊!”
秦斯陽回頭睨了她一眼:“你這麽主動,也沒見把人家追到手。”
“啊啊啊,我幫了你,你還拆我的台!”秦思沅推搡了他一下,“討厭死了。”
“我不需要你幫我助攻,我有分寸。”
“你的分寸就是什麽都做不了!我聽段橋說,那倆人之間非常不對勁,你還在這裏跟個菩薩似的。”
秦斯陽嘴角提了提,眼底卻毫無笑意:“這才哪兒到哪兒,別說還沒在一起,就算在一起了,天長地久也成不了。”
“你怎麽知道。”
“我了解遲鷹,他壓抑了這麽多年,掙紮了這麽多年,心裏像燒了一把火。每走一步…都是慎之又慎。”
秦思沅微微張著嘴,看著兄長。
“蘇渺不是不好,但和遲鷹差距太大了。而他,絕不會被任何人拖累。”
……
半個小時後,蘇渺來到了觀音橋一間公寓大樓的劇本殺工作室。
秦斯陽在樓下接到了她。
電梯裏,他對她道:“我妹妹大概率會撮合我們,如果你覺得不舒服,可以不用理她。”
蘇渺微微一驚,回頭望向秦斯陽。
秦斯陽穿著白色的絨線衛衣,眼神清澈幹淨,視線很克製地側向旁邊,“不用太有心理壓力,就當放鬆,隨便玩玩。”
蘇渺點了點頭:“謝謝。”
劇本殺房間裏,一張長桌坐滿了人,都是班級裏的同學,秦思沅招呼著大家落了座,刻意將蘇渺安排在了秦斯陽身邊。
“哎哎,大家把手機都收了,專心玩遊戲,不準看手機啊。”
段橋遞來一個塑料籃子,讓所有人都把手機裝進去,蘇渺猶豫了一會兒,也把手機放了進去。
以前她從來沒玩過劇本殺一類的遊戲,很不熟練,秦斯陽耐心地給她講解劇情,甚至和她一起組隊通關。
秦斯陽完全屬於溫柔型暖男那一類,和他在一起,任何事都不需要多操心,他都可以很體貼考慮到。
大概也是因為自幼照顧妹妹的緣故,讓他很有兄長的責任和擔當。
與他不同,遲鷹則需要被人照顧,也需要安全感。
但蘇渺願意多顧著他一些。
遊戲結束以後,眾人三三兩兩、意猶未盡地散了,打車的打車,坐輕軌的坐輕軌…秦家有專門的司機來接兄妹倆回去,秦斯陽讓蘇渺也上車,順道送她回去。
蘇渺拒絕了他,公交收班時間是十點半,她正好還能趕上最後一班公交,直接能到家門口。
坐上公交之後,她摸出手機,意外地看到手機裏有三個來電,都是來自於遲鷹。
她趕緊給他回撥了過去:“我剛剛手機被沒收了,沒接到電話,你找我有事嗎?”
電話那端嘈雜喧囂,遲鷹嗓音懶散,似玩笑,半真半假道:“你也不接電話,秦斯陽也不接電話,怎麽,背著我一塊兒玩啊?”
蘇渺微微一驚,沒想到他洞察力如此之強。
她不願意說謊,承認道:“我們在一起玩劇本殺,很多班級同學,因為秦思沅說不想被打擾,所以手機統統都沒收了,你別生氣哦。”
他輕嗤一聲:“跟誰玩,怎麽玩,我還能管著你?”
蘇渺聽出了少年調子裏的醉意,也聽出了他似有不滿。
“你喝醉了嗎?”
“嗯。”
“是…心情不好嗎?”
“也許吧。”
“等著,我跟你打視頻。”
蘇渺掛斷了電話,給遲鷹撥去了視頻通話。
屏幕另一邊是一個熱鬧喧囂的酒吧,少年坐在吧台邊,身後霓虹闌珊,時不時有穿著時尚清涼的俊男靚女自身後掠過。
他略帶醉意的桃花眼微勾著,微醺中越發透出幾分痞壞的勁兒。
“拿遠點,給我看看。”
蘇渺聽話地將手機拿遠了些。
雖然公交上光線昏暗,但窗外時不時有路燈光照射進來,在她清麗的臉蛋投下斑駁的光影。
冬日裏,她的臉蛋越發顯得唇紅齒白,黑色的杏眸認認真真地盯著屏幕,明白坦**地昭示著對他的一番心意。
遲鷹笑了,指尖摩挲著手機屏幕上她的臉頰,眼尾輕挑:“跟同學出去玩,也不知道化妝。”
“唔,沒這個必要。”
“上次和我去爬山,你化妝了。”
蘇渺想起上次用媽媽的眉筆勾她這亂糟糟的眉毛,技術不好,還讓遲鷹一眼就看出來了。
她眼底帶了幾分笑意,很小聲說:“跟你…就有必要了。”
遲鷹凝望著屏幕裏的女孩害羞的笑意,胸腔起伏,有種在高原上呼吸的缺氧感,意猶未盡。
如果她在他身邊,大概率會控製不住想對她做一些很親密的事。
“遲鷹,你可不可以不要再喝酒了。”
遲鷹放下了裝了一半伏特加的酒杯,很乖地說:“好。”
蘇渺心疼地看著屏幕裏的他:“為什麽不開心呢?”
“今天不信邪地又去見那個女人了。”遲鷹毫不諱言地對她敞開心扉,“我想我大概死了,他們都不會在意。”
蘇渺想著,“那個女人”…大概是他的媽媽。
她知道遲鷹家世光鮮、有極有名譽和聲望的父母。
但她也知道,遲鷹並不幸福。
“遲鷹,不是沒有人在意,我就很在意。”
遲鷹又笑了,好像看見她,他的嘴角就忍不住上揚,“我知道你最乖了,隻有你,是我一個人的。”
“嗯,我是小鷹嘛。”
換了平時,蘇渺大概不會和他這般直白和**地表明心意。
但遲鷹喝醉了,無邊孤獨的黑夜裏,隻有這些暖心的言語,能夠讓他微縮不安的心,得到稍稍的安慰與釋懷。
“小鷹,什麽時候下車?”
“還有兩個站。”
“不掛視頻。”
蘇渺想了想,玩笑道,“那你要給我買流量哦。”
他又笑了。
真的,跟她在一起,他笑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多:“好,我給你買流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