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渺以前練小楷和隸書比較多,寫字方正,就像她自小到大循規蹈矩、墨守成規的行事風格一樣。

行書也練習過,總寫不好,以蘇渺規矩的性格,很難寫出行書恣意飄逸的風骨。

再加之她又寫得慢,每一筆一畫,都要按照書法字體的規矩來,行書真的太不適合她了。

偏偏《蘭亭集序》又是“天下第一行”。

她臨不出王羲之的灑脫風骨,隻能用笨方法——通過不斷的練習,來達到熟能生巧的地步。

一整個下午,不知道臨了多少張,蘇渺臉上冒了細密的一層薄汗。

她必須在八分鍾之內寫完整個《蘭亭集序》,今天下午是唯一可以和秦斯陽排練的機會。

她望向窗外湛藍的晴空,如此遼闊。

她擦了擦汗,控製著顫抖的手,繼續寫字。

書房的門輕輕推開,蘇渺聽到從容的腳步聲,以為秦斯陽來了,沒抬頭:“我能控製在十分鍾以內了,我再練練,肯定沒問題。用廢的紙…你算算價格,我轉給你。”

那人並未回應,走到了她身後。

蘇渺嗅到他身上熟悉而凜冽的薄荷氣息,恍然意識到什麽,還沒來得及反應,男人溫厚而粗礪的手,握住了她拿筆的手背。

她全身一顫,偏頭,卻見少年鋒銳的側臉輪廓,眼廓深邃,近在咫尺的薄唇吐出溫熱的兩個字——

“放鬆。”

蘇渺攥著筆的手鬆了鬆,任由他帶著,在紙上落筆寫字。

他的掌腹有明顯的厚繭,聽許謐說是因為他熱愛登山和攀岩,所以一雙手並不似秦斯陽那類公子哥的細膩。

她發現他的右手小拇指側有一塊微微凸起的骨骼,有動過手術的疤痕。

她不由得多看了幾秒。

遲鷹似乎注意到了她的心猿意馬,驀地握緊了她。

蘇渺的呼吸變得急促了起來,感覺到他緊貼她的後背,灼燙,硬實。

就像被關在磁帶盒裏的螢火蟲,東撞西突,卻無處可逃,一點點慢慢地窒息,窒息在他胸腔裏那一聲又一聲有力的心跳聲裏。

快要藏不住了。

遲鷹輕嗤了一聲:“認真點,我隻教一遍。”

“嗯…”

蘇渺定了定心神,任由他牽引著,認真地感受著每一筆每一畫的自由灑脫、遒媚飄逸。

遲鷹寫字的速度非常快,這種自由是來自於長年累月的積累的手感,所以即便隨性而來,也能將王羲之的風骨展現得淋漓盡致。

蘇渺被他帶著,對每一個字…都有了全新的感受。

“王羲之的《蘭亭集序》是大筆一揮、即興而來,如果你還像臨歐陽詢的楷書那樣一筆一劃、墨守成規,永遠不可能贏了我。”

“我沒想贏你。”

“不贏我,你怎麽拿獎學金?”

還不等蘇渺回答,遲鷹貼著她耳朵,淡笑道,“當然,也不排除我一時想不開,心軟了,讓你贏。”

“……”

蘇渺不理他,將所有的注意力放在了筆下,看著他帶她寫出來的字,明顯感覺到兩人的差異。

尤其是當她望向自己寫廢的草稿,每一字,都像是被枷鎖扣住的囚犯。

而他的字,行雲流水,遒勁又漂亮。

正好八分鍾,不多不少。

他的手仍舊握著她,似乎似乎沒有鬆開的意思。

空氣再度升溫,蘇渺局促地回頭,卻見少年如黑岩一般的眸子,隻盯著她頸上的那顆紅痣。

她脖頸修長,紅痣位於右頸下方鎖骨處,冷白皮越發襯得這顆痣無比嫣紅妖冶,和她規規矩矩的打扮形成了某種微妙的對比,竟然有點純欲的感覺了。

看到那顆痣,遲鷹怔了怔,像是被喚起了某段回憶…

蘇渺掙開了他,退後了兩步,耳垂逐漸變得緋紅而滾燙,幸而發絲遮掩著…

看著他玩世不恭的眼神,她以為他在看別的地方,掩住了胸口的衣領,低聲道:“原來你也不是正經男生。”

“所以你以前對我有什麽誤解。”遲鷹雙手一撐,直接坐在了紅木書桌上,“以為我是秦斯陽那種正直禮貌的翩翩君子?”

“他也不是君子。”蘇渺站在他旁邊,低頭繼續練字,“但沒你壞。”

“他欺負你,我保護你,到頭來我比他還壞。”遲鷹痞笑著,“老子好虧啊。”

蘇渺看著少年這般肆意玩笑的模樣,和平日裏在學校裏認識的他很不同。

他在她麵前有種活生生的真實感。

並不像許謐說的那樣…是翱翔天際、觸不可及的雄鷹。

他的每一次呼吸和心跳,都是那樣鮮活而熱烈,就在她身旁。

蘇渺壯著膽子向他請教:“遲鷹,你看我現在寫字是不是比之前好些了?”

遲鷹掃了眼她的字,的確灑脫些了,但還是被以前的框架束縛著。

“還要多練。”

“我已經練了很多了,倒背如流了都…”

“多練的目的,不是讓你和王羲之每個字都一樣,而是在掌握形髓的基礎上,寫出自己的心境。”

蘇渺學書法這多年,第一次聽到這般新鮮的說辭。

以前的老師隻會讓她努力臨摹,盡可能和古人寫的一模一樣。卻從沒有告訴她,原來寫字…寫的不是古人的字、而是自己的心。

她又努力寫了一遍,遞給遲鷹看。

遲鷹仍舊否決:“還是太規矩了。”

蘇渺泄氣地說:“我不懂你的意思,怎樣才算是不規矩?”

遲鷹看著女孩乖順的模樣,就連每一根發絲,都梳得整整齊齊、一絲不苟。

“從來沒做過不規矩的事?”

蘇渺搖了搖頭。

她從來墨守成規,小心翼翼避免每一步的行差踏錯,就連被欺負了也隻會打落牙齒和血吞。

因為她沒有爸爸,隻有媽媽,沒人能保護她們。

有時候強硬的反抗隻會招致更加嚴重的後果,所以她選擇忍耐、逃離。

“難怪。”他湊近她,笑問道,“想不想跟我試試不規矩的事?”

她看著少年近在咫尺的英俊五官,眉毛恣意橫生,野的沒邊兒了。

“你是說…”

話音未落,少年的唇已經湊近了她的唇角,隻差毫厘,便要碰到一起了。

蘇渺的心狠狠一擲,像飛遠的鉛球,再也找不回來了。

秦思沅拎著相機,興致勃勃地跑上樓尋找著遲鷹:“我拍到素材了,遲鷹,你快來看看!”

她走到書房門口,看到遲鷹從桌邊上跳下來,身旁還站著纖瘦的蘇渺。

在他身邊,她越發顯得乖巧柔弱、楚楚可憐…

秦思沅眼底劃過一絲妒意,咬了咬牙,想到了兄長的警告,終究還是控製住自己的心緒,微笑著對遲鷹揚了揚手機:“我錄好了哦,你要不要來看看我的視頻剪輯,我們彩排一下?”

“好。”

遲鷹走了出去,和秦思沅一起下了樓。

客廳裏傳來秦思沅用撒嬌的語氣向他詢問各種問題,遲鷹倒也耐心,一一回應,仿佛他剛剛對她的諸多指教,對其他女生一樣照做。

不愧是學習委員。

蘇渺穩住了心緒,仍舊繼續練著字。

十多分鍾,手機嗚嗚地震動了一下,她翻開手機,發現微信裏多了一條好友添加消息——

通過 Sun 的名片推送,C 請求添加您為好友。

附加消息:。

蘇渺看著那個字母 C,心髒就像被懸絲上的魚鉤勾住,用力往上提了提。

她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門,通過走廊朝懸空的客廳望了過去。

秦思沅正在專心致誌地剪輯著視頻,而她身旁的遲鷹有一搭沒一搭地指導著。

他手邊擱著兩台手機,一台灰色的是秦斯陽的手機,另一台則被他握在手裏,看得出來是微信的界麵。

似心有所感,他抬起頭、和蘇渺來了個電光石火的對視。

蘇渺心頭一驚,正要躲在柱後,卻見少年嘴角綻開一抹雅痞的笑意,對她揚了揚手機。

回家的公交車上,蘇渺打開了微信,戳開那個叫 C 的微信。

他的頭像是夕陽下珠峰的側影,就像他側臉的輪廓一樣,鋒利而冷峻。朋友圈什麽都沒有,空空****。

蘇渺忽然想到了自己的朋友圈。

她偶爾會發一些心情,因為本來就沒什麽朋友,社交網絡很單純,隻加了媽媽、兩個快遞員、許謐,秦斯陽,還有路興北。

不過路興北被她屏蔽了。

她最近的一條朋友圈是兩周以前,拍了張皇冠大扶梯的照片,照片裏的扶梯從下往上仰拍,無窮無盡,看不到盡頭,文字——

“路上的風景也不錯。【兔子】”

這條朋友圈發布的時間,正好是偶遇秦思沅向遲鷹告白那一幕之後、聽到他對她說的那一句:“路上的風景不值得留戀。”

蘇渺有感而發。

但她添加了遲鷹的好友,這條朋友圈如果被他看到就太……

她趕緊戳進去,點擊刪除。

然而就在她按下刪除的前一秒,忽然看到上方多了兩個小紅點,係統提醒——

【C 讚了你的朋友圈。】

【C:我現在也這樣覺得。】

……

下車之後,蘇渺步行去了輕軌站轉車。

現在是下班高峰期,輕軌站每一列車幾乎都是滿座。

她等了好幾列,都被擁擠的乘客給擠到了邊上,沒能坐上去。

她站在廣告牌前,又翻出了手機,戳開了C 的消息對話框,想著把毛筆的30塊錢還給他。

蘇渺點開了紅包,往裏麵塞了30元錢,還沒來得及發送,遲鷹卻率先給她發了一條消息——

C:“你還欠我一頓飯,什麽時候還。”

蘇渺望著對話框看了許久,回道:“今晚有空嗎,請你吃小麵,順便謝謝你教我寫字。”

C:“7:30扶梯見。”

她將手機放回了書包裏,正好有列車駛了過來,緩緩開門。

蘇渺看了看時間,望著麵前擁擠著上車的人群,咬咬牙不再謙讓,努力躋身上前,像魚兒一般拚命地往車輛裏鑽。

“擠啥子嘛!”

“這小姑娘…有鬼在追你咩!”

“抱歉抱歉,我有急事,抱歉。”

蘇渺終於擠上了擁擠的車廂,挪到了一個角落、扶著欄杆站著,胸腔起伏。

列車駛出站台,她靠著窗,望著遠處遼闊的江麵,夕陽一點點暮沉。

她的生活十年如一日平靜如死水,翻不起任何浪花。

仿佛不曾擁有最熱烈的青春。

除了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