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後。

五月的燕城, 天空是遙遠的湛藍,迎麵吹來的風帶著春末的暖意,看起來是個平靜而不起波瀾的時節。

和記憶裏的這個時候已是大不相同了。

飛機著陸滑行之後停穩, 十餘個小時的飛行終於到達尾聲, 艙門打開,乘客陸續跨出機艙,有線條柔和的華人、也有高眉深目的國際旅客。

空乘人員掛著禮貌的微笑, 同一麵之緣的旅客依次告別, 直到最後一位步出機艙, 這人五官精致穠豔,是一種難以企及的漂亮,隻是氣質冷淡, 眉目之間都是疏離,兩相結合,又衝撞出一種十分引人注目的氣場。

空乘人員眼前一亮, 心情十分愉悅地結束了這趟長途航班。

裴翊走下舷梯,抬頭望了望天, 眸子一如以往的清澈剔透,隻是他看著眼前的機場,眼中透露出一些陌生。

隨擺渡車一到, 裴翊上車,透過玻璃窗望著這片經年未見的天空,像在尋找一絲熟悉的模樣。

接著取下行李、跟著人群往外走,剛到接機口, 便見一個高馬尾女生高舉著的牌子, 一見到他, 原本四處張望的眼神一定, 接著立刻興奮地朝他招了招手。

裴翊禮貌點頭,朝對方走去。

那女生笑著走過來,甫一靠近,便把手中的百合花束遞給他,同時想接過裴翊手中的行李。

裴翊連忙拒絕:“我自己來就好。”

“別客氣嘛。”那女生說是這麽說,但也沒勉強,接著又說,“你好,我是許明如,你記得我吧?”

“嗯。”裴翊點頭,“裴翊。”

“哈哈哈我知道,久仰大名。”許明如看他一眼,又笑著說,“你比ProfLv給的照片裏還要好看。”

從人群中一走出來,一眼便能望見。

“謝謝。”裴翊卻沒什麽反應,隻是看了看四周,換了話題道,“新修的機場很大。”

許明如跟著環顧一圈,忽然想起她導師和呂教授閑聊時提到的話題,自然而然地問道:“聽說你是燕城人?”

裴翊一怔。

“不是。”裴翊眼神有些飄,像是陷入了某種回憶,“隻是以前,在這裏待過一段時間。”

“噢,這樣。”許明如點點頭,“那看來你走的時候這機場還沒開放,走很久了哦?”

裴翊眼睛望著機場大廳裏往來如織的人潮,像是也在回憶著自己走了到底有多久:“嗯……很久了。”

可這回還不待他思索更多,裴翊瞳眸忽地一凝,突然望向遠處扶梯旁一閃而過的高大身影,心跳短時間內幾乎像是停擺了一瞬。

在他自己反應過來之前,裴翊已經扔了行李不由自主地跑了過去。

可等到近前,卻什麽都沒看見了,裴翊眼睛四處搜尋,一貫冷然的眼底染上急切,機場高高的穹頂作蓋,來來往往的人是牆,像成就了一座天然的迷宮,叫人再瞧不到一個熟悉的故人身影。

“裴博士!”許明如和裴翊到底不熟,隻有點往來郵件的交情,對方性子看起來又淡漠,她不好直呼其名,這會兒見狀又有些驚訝,一邊拖著他的行李箱一邊趕過來問,“這是怎麽了?有什麽急事兒?”

裴翊恍然回神,他站在原地眨了眨眼,心中忽然生出一絲茫然和空**,片刻後垂下眼睫,掩住眸中自嘲,似乎在笑自己的癡心妄想和不切實際。

這麽多年過去,想必一切都該清零,也早該重新開始了。

裴翊收斂心神,他搖了搖頭,沒多解釋:“沒有,看錯了。”

他複又接過自己的行李和對方送的花:“走吧。”

——

與此同時,機場地下停車場。

一輛賓利的後座打開,外麵的人還沒上車,便先從車內傳來一聲長歎氣的抱怨:“段總,您可讓我好等,好霸道的威風哦。”

話一說完,便從後座露出一顆小卷毛,笑眯眯地看著來人。

段星斂上車的腳步一頓,在後座車旁站直,單手插在西裝褲兜裏,修身的西裝將他的身形襯得越發修長挺拔,褪去少年的單薄,有了成年人的骨骼感,眉目也越發深刻英俊。

往那兒一站,再眼神一瞥,便很有些讓人忍不住想靠近卻又不敢靠近的強大氣場。

“你可以自己先回去。”段星斂看著對方,又看看他手裏還在播放著唱跳舞台的平板,勾唇一笑,隨意道,“而且你看起來也不像很無聊。”

邵遇往裏挪了挪,給他騰位置,又笑說:“咱倆住這麽近,有車不蹭我又不傻。”

邵遇這次是從外省追完演唱會回來,剛好得知段星斂出差回程,航班時間差不多,他便蹭了段星斂的車,誰知道段星斂航班晚點半小時。

而邵遇說的近也不再是鷺湖的近,段星斂自高中住宿舍起便沒再常住過鷺湖。

大學和研一時也住宿舍,研二之後在公司忙起來,便自己在外買了套房子。

邵遇秉著一顆不放心的心,當然他從沒離過家,在家裏也待膩了,便跟段星斂買在了同一個小區。

此時段星斂坐上去,坐穩後司機開車,他冷不防又忽然開口:“你聰明你期末論文自己獨立完成。”

邵遇一聽這個,頓時啞口無言,抿著嘴不說話,隻有些幽怨地看著他。

當初他這三個卷王發小要麽本碩連讀要麽直接保研,且都於去年碩士畢業,唯有他,當初高三那段時間給了他太大的陰影,熬到大學畢業之後實在不想再繼續讀書,便沒再升學。

誰知他的專業不是很好找工作,倔強了一段時間後又去他家公司苟了一段時間。

但還是因為他的專業問題,中藥學專業和公司管理屬實是狗屁不沾,再刨去其他七七八八的破事不提。

總之兜兜轉轉,邵遇終於悟到一個道理,工作才不是人幹的,還得是讀書才是人類進步的階梯。

於是又撿起書本,買上肖四肖八,拚死拚活足足一年,跨專業考了研,現在正從勉強快樂的研二即將奔向苦苦掙紮的研三。

每逢論文季,都得向這群人形學習機朋友請教。

邵遇對此不再說話了,心想這人越發冷酷無情。

但他不跟他計較,於是直接轉了話題:“你這次出差怎麽樣啊?榕城好不好玩?”

段星斂聽到這裏眼眸一頓,邵遇也倏地反應過來,杏仁眼偷偷轉過去瞧了瞧他的臉色。

片刻後才聽段星斂說:“去工作的,有什麽玩的。”

段氏集團在榕城有個森榕化工有限公司,但在燕城這邊也有個類似的子公司,主要是做高分子合成材料,兩邊分散不好管理,他這次去主要是完成一下公司的整合重組。

邵遇不是太懂他們這些,也不想過問,隻記著之前聽同門說哪家的火鍋好吃,於是便問:“明天晚上你有空沒?咱們去吃火鍋吧!你們現在都好忙,咱們好久沒聚了。”

林思為畢業後考進了部委,方艾則進了燕城一家知名大律所,兩人忙碌多年,倒是實現了年少的目標,隻是都忙得要死,每次見麵開頭第一句必定得是“不想幹了,這破工作,我當初幹這個得是腦子進了水。”

可段星斂也好不到哪兒去,畢業後直接進了自家集團,雖然能力足手腕硬,但到底年輕,許多事還得親力親為。

此刻他捏了捏眉心,想著明天的日程安排,搖頭道:“不了,明天有個合作會。”

“什麽會啊?”邵遇似懂非懂,見段星斂看起來也累,便說,“讓商務部和項目部的人帶頭不行嗎?”

“不行,這次合作很重要。”段星斂也不避諱和邵遇說這些,“是和我們學校還有化研所的共同合作,不好托大拿喬。”

邵遇平時是不怎麽這些高精尖人才打交道的,但P大和化研所這倆頂級單位名頭太響,此刻他聽後便隻拍拍段星斂的肩大誇特誇:“段總牛逼,這種級別的合作也能拿下來,你是甲方乙方?”

“甲方。”

段星斂答完沒再多說,隻看著前麵的白色轎車匯入匝道,自己乘的車則直行向前,他閉了眼,準備養養神,他在榕城總是睡不著,每次去都是這樣。

但沒閉一會兒,段星斂的手機卻忽地一震,收到一條消息,來自他媽馮笠。

【小星,你今天是不是出差回來?媽媽煲了湯給你送過來。】

其實近年來馮笠和段星斂的關係已經和緩了許多,幾乎回到了出事之前的模樣,還越發客氣了,此外馮笠大約也早接受了她管不了也不再敢管段星斂的事實,偶爾便會想要修複一下母子關係。

隻是段星斂不再想接受,幼時渴望的陪伴,現在他好像已經不再需要,甚至有時會覺得煩。

尤其是在這種心緒波動的時候。

段星斂今天不知為何,總覺得煩躁,可能是因為今天在機場,遠遠瞥到了一個相似的人影。

他這幾年時常如此,偶爾在大街上看見一個人,急匆匆地上前,卻發現模樣千差萬別。

他經過無數次地失望,到如今,幾乎不會再不管不顧地上前,看起來像是接受了對方不會再回來的事實。

段星斂呼吸一口氣,蹙著眉回複。

【不回來。】

他不想撞見,於是又對司機說:“不回家了,去酒店。”

——

這邊許明如的車開入匝道之後減了速,同時她看路況良好,這才說:“晚上要一塊兒吃個飯嗎?ProfLv和我老板今晚好像要一起去吃烤鴨。”

許明如今年博士畢業,她老板就是她的博導,化研所的正高級研究員劉主任,學術專業上是業界大佬,而許明如現在基本已經定了去化研所博士後流動站,繼續跟著她博導做課題。

她提到的這位ProfLv則是裴翊的博導,是位英籍華人,姓呂,化學工程界聞名的大牛,裴翊和許明如情況差不多,隻不過他本科時期就被呂教授看中,後來碩博期間一直跟著呂教授,今年也即將博士畢業。

而這次歸國行程也是呂教授的安排,是想回來同國內的大佬們交流一下共軛分子材料的問題,此外呂教授和劉主任私交甚篤,連帶著以前裴翊和許明如也郵件交流過幾次課題。

恰好裴翊是華人,呂教授便點名把他帶上。

隻是昨天恰逢裴雪緣複查的時候,當年裴雪緣和裴翊出國之後,裴雪緣的公司替他們解決了住房和醫療的問題,讓他們不至於一團亂麻。

但那段時間裴翊還是很忙,裴雪緣的病和他就學的申請一刻不停地纏繞著他,況且獨自在異國,許多事總是不方便,那段時間縱是裴翊也有些焦頭爛額。

可後來他卻驚奇地發現,這樣的忙碌能讓他忘記很多事,開心的不開心的、難過的疼痛的,都沒有那麽多的時間去想。

於是從那以後,他就有意無意地讓自己忙起來,學習上做實驗、發論文、開課題等等,許是這樣,才能讓他在本科期間就發了幾篇頂刊,然後讓呂教授早早地注意到他。

而生活上他也不想閑下來,他會盡心盡力地幫裴雪緣跑前跑後,有時裴雪緣見到他,也會傷感地說「拖累了他」。

裴雪緣剛手術完之後再擴散過一次,好在裴翊一直神經緊繃,時不時就帶裴雪緣複查,所以發現得十分及時,沒造成不可挽回的影響,後來大約過了五六年,裴雪緣的情況才徹底穩定下來,但裴翊還是每半年就帶裴雪緣定期檢查。

好在呂教授知道一些他家的情況,也不在意,自己先帶了一個博士生過來,裴翊則是今天才來。

沒想到這事大約被劉主任知道了,要盡地主之誼,還讓許明如來接他。

“不用了。”裴翊說,“他們去就好,我已經和呂教授說過我到了。”

裴翊過了這麽多年,有些變化,但又好像沒有變化,依舊不喜歡熱鬧,依舊有些挑食。

好在許明如也不勉強,將他送到呂教授暫居的酒店之後,便驅車離去。

和呂教授一起來的另一位博士生早早便問了他來的消息,此刻裴翊剛一進酒店大門,對方便立刻笑容明媚地跑了過來。

秉著一口帶著英式口音的中文,十分熱情地在大堂裏喊:“裴!我好想你!”

對方英文名字叫Pasha,他為了入鄉隨俗,特意取了一個中文名叫夏帕,還問過裴翊這個名字怎麽樣,裴翊當時閉著眼說好聽。

對方便美滋滋地沿用至今。

夏帕金發藍瞳,身材高大,且注重外表,外形條件很好,隻是很有些花心,J大裏的貓都能撩一撩。

剩下的就是像呂教授一樣不敢撩的,好看但冷淡裴翊也在其列,沒辦法,好多實驗他都還指望著裴翊帶他。

但這人本性不壞,也無心置喙他人生活方式,所以裴翊也不覺得如何。

此刻裴翊看他一眼,對方便識趣地收了想要擁抱的手,改為替裴翊拉行李箱。

兩人一起向電梯口走去,夏帕今天不知為何異常興奮,激動地和裴翊分享:“我剛剛看到了一個天使!”

“可愛,特別!”夏帕中文不是很好,激動起來更表達得不太好,“心動了,感覺是愛,真好中國。”

他一天心動八百回,裴翊見怪不怪,但這回夏帕看起來特別興奮,他們在電梯口站定之後,夏帕還一直不停地形容對方多狙擊他的心,最後激動上頭,居然還大膽地搭了下裴翊的肩。

可他想起什麽,又歎了口氣有些失望地說:“他好像有男朋友了,好凶,看起來。”

裴翊才不關注什麽凶不凶,他抬手,想把夏帕的手挪開,但在剛剛接觸的一刹那,電梯門忽然打開。

夏帕不等他動作,自己站直了,看著電梯門內,有些驚訝地說:“啊!天使的男朋友!”

裴翊聞言,順勢回頭,卻在下一刻,僵立當場。

裴翊同電梯門內的人四目相對,那一刻他幾乎聽不見周遭的聲音。

他曾經無數次夢見過重逢的情景,而這過去許多年的時光,他也以為自己早就做好了準備,激烈的、平靜的、相見不相識的……又或者再也不見,裴翊覺得自己大約都能接受,畢竟這是他種下的因,怎樣的果也都該受著。

卻未曾想,他第一眼見到段星斂,卻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分手那天,他的心被高高地吊了起來,話卡在嗓子眼,他張了張嘴,什麽都說不出來。

因為靜默的時間太久,電梯門緩緩關閉,裴翊眼睜睜地看著,身子卻好像被定在原地、動彈不得。

下一刻,電梯門再度分開,段星斂一眼不錯地看著他,從門內走出。

每走一步便像邁過那些支離破碎的流年,踩著糖渣和玻璃碴,走到彼此近前。

裴翊幾乎是慌亂地垂下眸,他看段星斂的步伐,像是要徑直越過他,裴翊指尖攥緊,眼眶發幹。

但下一刻,卻見對方的腳步停在他身側。

“不認識我了?”段星斂聲音發啞,眼睛越過對方不敢看,但想起方才見到的一幕,又幹澀地接了一句,“這才多少年?”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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