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翊問完, 冷淡地垂下眼睫,頭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可剛走沒兩步,就聽身後的人又幽幽說道:“還記得爸爸名字, 看來你很想爸爸。”

裴翊眉頭一蹙, 心中忽然生出一些鬱結。

不過他暗自呼吸一口氣,把情緒按了下去,繼續往前。

“小翊, 要回家是吧?”那道腳步聲卻如影隨形似的跟了上來, 自以為是地說,“正好,好久沒見你媽媽了,我跟你一起回去看看。”

裴翊加快腳步過安檢進閘機。

一下扶梯地鐵也剛剛停靠, 裴翊大步邁了上去,然後眼睛盯著地鐵門,以及門外扶梯上已經跟上來的卞廣楊。

裴翊指尖攥緊, 希望地鐵門快關。

很快,即將關門的警報聲響起。

卞廣楊卻已經大步跑下了扶梯, 眼神直勾勾地看著他。

裴翊起身往另一截車廂走去,與此同時,車門關閉。

但裴翊一回頭, 卻發現卞廣楊出現在了地鐵上。

他跑了上來。

這個時間的地鐵上大多都是穿著七中校服的學生,但也不多,車廂裏不算擁擠,裴翊站在車廂接駁處, 眼睛盯向車廂外接連閃過的廣告牌。

不過這回卞廣楊沒有靠近, 隻是和裴翊隔著半個車廂的距離, 坐在座位上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裴翊閉了閉眼。

沒幾分鍾, 廣播裏機械的女音響起——地鐵槐園站到了,出站或換乘九號線的乘客請您在本站下車。

裴翊眼皮卻未動,好像這個地名與他無關。

片刻後,地鐵門再度關閉。

之後又坐了三個站的距離,裴翊這才睜眼,睜開時神色毫無波動,渾身像是忽然間便豎起了拒人千裏的風雪屏障。

他出地鐵、上扶梯、走出口,全部一氣嗬成,看都沒看這並不熟悉的站台一眼,熟練到像是走了許多次。

直到走出地鐵口,走進這個寒夜,身後的人卻仍舊陰魂不散。

裴翊剛剛在地鐵上就已經查了路線,此時毫無停頓,往前走了五百米又左拐,最後在一棟大樓前停下。

門口的石碑上赫然寫著,燕城市蘭徽區公安分局。

裴翊走到門口的保安亭,完全不給身後的人反應時間,直接跟站崗的警察說:“警察叔叔,那個人跟蹤我。”

指尖赫然指向身後不遠處的卞廣楊。

那警察橫眉一掃,立即出動,三兩步上前立刻便把人按在了原地。

之後就是一場混亂。

卞廣楊在夜晚的公安局和值班警察奮力解釋,說裴翊是他兒子,但是多年未見,孩子不認他,他也是出於無奈……

後來又拿出他隨身攜帶的工作證,證明自己就是在燕城附中任職的教師,不是什麽不三不四的人。

而此時裴翊坐在角落,耳朵裏聽著這場鬧劇,卻又像是置身事外一般,整個人就像要飄走了似的。

裴翊拿出手機,給裴雪緣發了消息。

【媽,我今晚不回來,你沒再發燒吧?】

裴雪緣的消息很快回了過來。

【沒有,我沒事兒,已經好了!你不要請假,好好待在宿舍就行,周末回來媽媽請你吃大餐!】

【好的。】

正回著,手機再次震動,裴翊退出去一看,發現是段星斂在詢問,二十分鍾前還有一條消息,他沒看見。

【鯉魚投喂指南:到家了嗎?】

【鯉魚投喂指南:阿姨好點了沒?】

【鯉魚投喂指南:又有什麽事嗎?我現在過來。】

眼見著對話框頂端又出現了「對方正在輸入中」,裴翊眼睫一動,微微從凝滯閉塞的狀態下回神。

【:沒事了,剛剛在洗漱。】

那邊段星斂見到這個回答,也像是鬆口氣似的,放下了已經拿起準備穿出門的外套,同時回複。

【鯉魚投喂指南:那就好,阿姨沒事就好,你也早點休息。】

裴翊抬眼,卻對上卞廣楊陰冷的目光。

同時有一名女警朝他走了過來。

裴翊指尖幾動,飛快回複。

【:好,哥晚安。】

隨即放下手機,剛剛放下手機還震動了一下,應該是段星斂給他例行回複了。

其實無外乎就是「晚安」、「寶貝好夢」、「夢見你」這一類的,段星斂近來睡前經常跟他說這些,裴翊早都習慣了,猜也能猜到。

但此時他卻忽然很想看看,看看到底說的什麽。

可是不行。

那名女警已經走到了他跟前,見他是穿著校服的學生,模樣也好,還是報案人,此時語氣便也很好。

“同學,他是你父親嗎?”

裴翊眼睛看著她,卻沒說話。

不想說謊,也不想承認。

但看他沉默,那女警心裏便有了數。

可是僅僅跟蹤很難構成犯罪,他倆又有親緣關係。

並且清官尚且難斷家務事,更何況還是這種一看就是生而未養、心中有怨的複雜難題。

好在那女警同理心強,也不勸裴翊理解原諒,隻是說:“我們已經對他進行過批評教育了,同學,你這邊我讓你其他家人來接你好嗎?”

裴翊聞言立刻回複:“不用。”

“我看你是七中的?那我給你班主任打……”

“也不用。”裴翊退了一步,禮貌地拒絕,“謝謝姐姐。”

那女警歎了口氣,到底也沒多說什麽,轉身打筆錄去了。

接著兩人一起在筆錄上簽字,簽字時卞廣楊看向旁邊冷冷淡淡的人,眼裏蓄意不減,似是而非地說:“小翊,不要再浪費公共資源,你跟我一起回家?”

言下之意似有警告,像在說一次報警,總不能次次報警。

裴翊看都沒看他,也沒再跟他說話,像是跟他再多說一句都有損心性。

卞廣楊卻還欲再說。

幸好碰上讓他們簽字的男警是個脾氣急的,也不在意卞廣楊的教師身份,腦子裏隻形成了這個人生而不養現在長大了又想來白撿一個便宜兒子的惡劣印象,於是吼他道:“你唧唧歪歪這麽多幹什麽?!沒看人孩子不想跟你說話嗎!”

等卞廣楊簽完,才又擺擺手:“快走快走。”

卞廣楊顯得有些猶豫:“那他……”

“行了行了,前十幾年都沒管,你這會兒多管什麽閑事?”

最終卞廣楊沒辦法,隻能先出了警局大門,臨走前別有深意地看了裴翊一眼,顯然在說他不會就這麽放棄的。

而之後他們也不可能讓裴翊無端留在公安局,但也擔心學生安全,那個女警便開車把裴翊送回了槐月灣。

路上這女警還試圖開解他,可裴翊隻在必要時點頭或應一聲「嗯」,其餘一句話沒回,像是忽然自我封閉了起來。

但整體狀況看起來卻還算平靜,未曾顯露出一分一毫的異樣來。

女警把他送到門口,看著他刷卡進了小區之後才開車離開。

卻沒注意,在她警車離開後沒多久,裴翊又從小區大門裏走了出來。

背著書包、身上的東西原封不動,然後轉身沿著寬廣的街道走了下去。

裴翊不能這時候回家,更不能這時候回宿舍。

可他沒帶身份證,根本無法在正經酒店辦理住宿。

本來可以找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便利店或者快餐店,不說學習,也是一個很好的禦寒場所。

可是裴翊經過很多家便利店,都沒有駐足。

他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著,眼神發空,任由刺骨的冬風敲打著他,他卻像是沒有感覺似的。

裴翊不禁想起了一些小時候的事。

他從記事起,記憶裏就沒有爸爸,最開始上幼兒園時,小孩子的天真最殘忍,總有小同學在不停地提醒他,他是爸爸不要的孩子。

可裴翊從小就不愛說話,從那以後,外在越冷,內心便越穩固。

他想,隻要他不在乎,便不用管別人說什麽。

於是漸漸地他開始不在乎很多事,似乎沒有什麽能夠激起他的特別回應。

確實這麽多年來,這種方法得到了很好的效果,裴翊覺得自己再不曾受過傷。

而他最近大約是過得太安逸了,以至於幾乎都快忘記這種自我保護的機製。

裴翊走在四處貼滿「元旦快樂」、掛滿彩燈紅旗的繁華大街上,心裏卻漠然地想,是的,他不在乎,隻要他不在乎,便沒有任何人可以驚擾他。

別人算什麽?都是別人罷了。

關他什麽事?

——

第二天一早,段星斂不到四點就被驚醒,下意識摸了摸身旁,卻什麽都沒摸到,一瞬間便覺得這不到100厘米的床位居然變得空****起來,那一刻段星斂心中有些莫名的惶然。

之後他徹底睡不著,幹脆起床看書,再隔兩周就要期末考試,裴翊就來了一個學期了。

等到六點半宿舍門開時,段星斂便出發去了教室。

本來是想去教室待會兒再去給裴翊買點他愛吃的生煎,免得到時候涼得快他還沒來。

可誰料他剛一進教室,一眼便看見窗邊倒數第二排靠窗的座位上趴著一個人影。

段星斂眉心一動,快步走了過去。

走近時剛想放輕腳步,但裴翊卻忽然睜開了眼睛。

他睜開之後愣了幾秒,隨即才緩慢抬頭,看向段星斂。

裴翊一夜沒睡,又受了一夜的寒風,眼眶發紅,幹淨的眼底有了血絲,嘴唇也發白,臉上看起來也十分幹燥。

段星斂一見他的模樣,心頓時一緊,而此時教室裏沒人,段星斂便直接坐到他旁邊,手碰上他的臉,開口時卻很輕,莫名像是怕驚擾到他:“怎麽了?怎麽這麽早來了?”

裴翊盯著段星斂愣了一會兒,跟著才像終於認出了他似的,眼神放在段星斂的臉上,眨了眨眼。

段星斂隻能有限地猜測:“是阿姨又複燒了嗎?”

裴翊對此停頓了片刻。

“嗯。”裴翊說這話時忽然抬手抱住段星斂,把下巴擱在他肩頭,避免眼睛與他對視,嘴上卻說著和事實大相徑庭的話,“弄完我就直接來學校了。”

段星斂知道裴翊不說謊,下意識便選擇了相信他,隻是想問他,有事為什麽不讓自己去幫忙。

但話都嘴邊又說不出來,裴翊不是習慣開口的人,他覺得自己能處理的,一般都會選擇自我解決和消化。

段星斂抬手揉揉他的後腦勺,心裏忍不住想,裴翊到底什麽時候才會更加依賴他一點?

但段星斂也知道這事急不來,並且或許永遠不會,可他仍會為之努力,努力變得更加強大、獨立,直到足夠完全給裴翊一個無憂無慮的空間。

段星斂抱著裴翊,讓他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睡會兒吧,上課我幫你記筆記。”

裴翊一直在他懷裏待到有下一個人進教室。

而等石岩來了之後,段星斂也跟他說今天換一下座位。

石岩很好說話,拿著書就去了段星斂的位置。

還自動擔任起了和楚一帆解釋的角色。

教室裏開了暖氣很暖和,裴翊趴著睡覺,段星斂怕他不舒服,便脫下外套給他墊著。

於是裴翊鼻尖便縈繞著段星斂校服上清冽幹淨的氣息,裴翊早習慣了這種感覺,沒一會兒便沉沉地睡了過去。

上課時也沒醒來。

不過裴翊從不如此,一班老師也不太管這些,所以並沒有老師叫他,下課在身邊嘰嘰喳喳的同學們也被段星斂擋了回去。

一上午就這樣睡沒了。

中午段星斂也沒叫他,隻叫了外賣,外賣剛剛送到校門口,段星斂準備起身去拿時,裴翊卻忽然醒了過來。

上午有兩次也是如此,段星斂一旦要離開座位,原本睡得香甜的裴翊便能立刻醒過來。

惹得後來段星斂在校服掩蓋下牽著裴翊的手一動都不再動。

此刻見他醒來,段星斂回頭看了眼空**的教室,伸手捋了下裴翊的額發,在他光潔的額頭側麵親了一口,這才說道:“我去拿外賣。”

“睡醒了嗎?”他想著也該活動一下,不然手腳都得麻了,於是又問,“要不要跟我一起去,順便買點水果?”

裴翊反應了幾秒,一個「好」字幾乎到了嘴邊,臨出口前終於緩了過來,反問道:“去校門口?”

“嗯。”段星斂說,“外賣進不來。”

於是裴翊立刻便說:“不去。”

段星斂:“?”

他雖有些疑惑,但也隻當是裴翊剛睡醒不想動,便也同意了,遷就地應道:“行,那你等我,一會兒就回來。”

見裴翊點頭,他這才起身去了校門口。

拿完外賣之後,又跟水果店的老板娘要了些裴翊愛吃的水果,買完準備回去的時候,忽然看見不遠處的樹下有一個人,看起來倒是端正,穿得也略文質彬彬,隻是眼神有些奇怪,給人的感覺有些矛盾。

段星斂沒多注意,以為是哪個被請家長的學生家長,轉身便又回了高二教學樓。

誰料他剛剛走上五樓,便見裴翊正從洗手間出來,似乎洗了把臉,臉頰上沾著水珠,睫毛被打濕,顯得眼睛越發濃黑漂亮。

加上元旦,段星斂好幾天沒有好好看過裴翊了,此時心中驟然一動。

等裴翊向他走過來時,他一把握住裴翊的手腕,拉進了旁邊堆放雜物的小房間。

段星斂把裴翊抵在門上,一手提著塑料袋,一手攬住裴翊的腰,低頭便吻了下去。

裴翊雖然一直看起來是斷情絕愛冷淡風,但其實裴翊會回應他。

比如伸手摟住段星斂的脖子、主動張開嘴、仰頭仰出一個合適接吻的距離……

並且很多時候,裴翊比段星斂還要直白大膽,像是願意陪段星斂嚐試很多新花樣。

可這回,段星斂僅僅吻了不到一分鍾便察覺到了不對。

裴翊沒有動靜,像在走神。

這種時候居然能走神?

段星斂微微退開一線,幾乎是呼吸可聞的距離,問他:“在想什麽?”

裴翊聽到聲音,這才抬眼看他,隨即這才回神一樣。

裴翊輕聲回答:“沒有。”

接著又主動回吻段星斂,舌尖甚至還舔了舔段星斂的唇縫。

總之看起來是表現得那麽投入。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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