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山腳下帶來的墨塊往日隻往趙琦房裏送一份。

西山上識字的人猶如鳳毛麟角,其餘管事和一些小頭目裏很少有人會用到。

若有需求隻能親自去庫房登記取用,墨塊用量少采買便不多,畢竟來取的人隻寥寥幾個。

趙琦一日用完墨差人去取,卻被手下告知最後一塊被蘭珠姑娘領走了。

“蘭珠姑娘竟還識字?”趙琦驚奇,便親自去那小屋求取墨,臨著那小軒窗開著。

越南山從哪裏移來一顆臘梅,就倚著這窗沿開,近冬時淡黃色的小花開出一點,香味極清雅,卻是越聞越著迷。

趙琦人高,輕易能看到那窗邊坐著的人手拿毛筆,桌上放著一柄白綢麵折扇,正垂眸仔細作畫。

畫的竟是渺渺滄水千裏,一隻飛鵬乘風雲展翅而上。

幾筆下去大鵬骨韻與神態皆生動非凡,趙琦禁不住走近幾步,那作畫的人麵前陰影一遮,被驚到一般頓筆,流暢幹淨的畫卷留下一個不完美的墨點。

“可惜了。”趙琦惋惜道,又趕忙向楚瑾賠禮,楚瑾搖頭低眉,將筆放下起身向趙琦微微欠身一禮,他輕聲道:“先生原是秀才,小女該見禮才是。”

一直尋著的虛榮心被填滿,何況還是這麽個姿色無雙的女子,趙琦內心飄飄然,見白折扇上更有詩句,瞧去竟是某位詩人的名句,輕念下來心中微詫:“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裏。”

他心下一震,瞧著楚瑾道:“蘭珠姑娘可知這詩何意?”一個柔弱婦道人家,題這些做什麽呢,若是幾句春閨怨趙琦也不會多此一問。

“說來,倒是怕先生見笑,”臘梅花下的軒窗本來普通,被美人一枕好似也珠玉生輝,俊秀清麗的麵容上秀眉輕蹙,竟生出兩團醉人的絳雲,美人含羞帶怯不肯看他,隻輕抿嘴唇撇開頭道,“那日無意走動,聽得先生與幫眾講書,言語之間句句不俗。”

話到此處,似乎知道自己不該如此,美人猶豫再三還是輕歎:“覺著先生就像那南方之阜上的鳥,又像池中金鱗,被困在此處……”

再說下去已是不禮,楚瑾戛然而止歉意道:“我本不該說這些,倒是像個白眼狼,不過到底是有些可惜先生才華,唉,又在說什麽,人微言輕,望先生不要笑話我這番言論,隻當不曾聽過吧。”

他作勢要關上窗,趙琦趕忙伸手去擋,碰巧二人的手擦到,溫軟的肌膚和細膩的觸感帶來一陣神思飛揚,趙琦開口時嗓音幹澀得自己都驚訝:“蘭珠姑娘,你這扇子,可否贈我?”

飛速收回手的楚瑾抬眸望過來,又立刻低下頭去,他不說話,隻是點點頭。

趙琦隻能看見那雙風流嫵媚的眸子垂下來的長睫,如同任何書生小姐話本裏對小姐的描寫,讓人心生愛憐,他心裏不受控製地跳動,那軒窗卻啪地關上。

手裏捏著扇子再不好意思去提求墨的事,趙琦隻是將扇子當個寶一樣揣進兜裏,心裏暗自琢磨著楚瑾的身份。

她定不是個普通人家的小姐。

坐回屋內也無墨寫字,趙琦細細看著手上的折扇摩挲其上的布料,倏地他眉頭一皺,取出一截刀片將扇子裁開。

從雙層綢緞扇麵裏,落出一張薄薄的紙條,幾個娟秀的字倉皇不安寫著:家父陵州刺史,求先生救我出山,定有榮華富貴相報。

他驚得將紙片撕碎,後背嚇出一身冷汗,嘴裏哆嗦道:“刺史……刺史家的千金,不好!”可回過神來,他趕忙將碎了的紙條一點一點拚好,一個僥幸的貪戀念頭湧了上來。

若是將這西山寨交出去,自己又救了刺史千金,這千金還恰好有意欣賞他,假以時日不說叫刺史一聲老丈人,在官府謀個官職定是不成問題。

他考取功名,終究還不是想要權和錢,如今在這匪寨吃喝不愁,卻整日和一群大老粗混在一起,活得像野人般遮遮掩掩。

趙琦生出要下山的念頭,隻是想想便覺著身上已穿上官紗,說不準刺史還會助他繼續上京考取功名,若是有個響當當的銜頭在身,還怕不能娶這刺史家一個不是黃花閨女的女兒?

想得心潮澎湃,趙琦將碎紙燃燒,火光映在漆黑眼瞳裏,不見溫度隻餘欲光。

身後靠近的人腳步輕緩不遮掩,楚瑾從緊張到放鬆,卻在聞著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時皺眉轉身,越南山見他察覺,便窘迫地不再靠近,隻是站在隔楚瑾半丈處問:“這臘梅可喜歡?”

“大當家,受傷了?”楚瑾心下微沉,麵上佯裝關切問道,不是擔心越南山被人所傷,是怕這土匪頭子不在他眼皮子底下,便又去作惡多端了。

“不是我,”見他關切,越南山難得勾起笑,他湊近道,“山下闖了幾個不知好歹的毛頭,被我順手解決了。”

“……解決,是,”楚瑾麵上一僵,艱難開口道,“大當家,你。”

越南山不覺自己有錯,隻平淡回應:“男的殺了扔去喂狗,女子押到柴房供兄弟解悶。”全然沒發現楚瑾神色僵硬,他將一串珍珠手鏈塞到楚瑾手上,討好道:“你生氣了?”

說罷心裏竟愉快起來,越南山低聲笑道:“放心,我自不會去碰她們。”珠玉在懷,其他庸脂俗粉哪裏能入眼,他心猿意馬伸手向楚瑾的腰,被人皺眉抵開,越南山不解道:“又是怎麽了?”

手上的珍珠手鏈摸起來濕黏滑膩,像是剛從血泊裏撈出來,又用清水擦拭幹淨,隻是潤白的珍珠表麵浮了一層不詳的紅光,不知真有還是心頭臆想,似乎有一股難以言說的血腥味。

隻是想想楚瑾都快要吐出來,他蒼白著臉將珍珠手鏈還給越南山,望著越南山的眼神回到了第一天的驚懼恐慌。

他一步步後退,像是從一層虛偽的假象裏清醒過來,一字一頓道:“你是屠夫,是惡鬼,是西山窮凶極惡的土匪。”

一言不發盯著楚瑾的越南山突然發出一聲輕笑,他將珍珠強行戴在楚瑾手上,惡劣地悶聲笑道:“大小姐,你才知道嗎?”

“說起來,我怕強行取下這手鏈會損壞,特意將那女子右手連著腕子斬斷,這才將它完整無缺帶了回來。”

“喜歡嗎?”那寒星眸裏的惡意生來如此,不屑去掩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