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還早著。”張清英替楚晟拿過麻布擦幹頭發,指腹下的長發柔順如黑緞,他五指穿過偷來一縷皂角香,倏地覺得黃昏照進來的光難得,催暖一顆心寧靜平和下來。

他未察覺的笑意逃逸到唇邊,低眉溫柔道:“若想吃什麽點心,我已在這街上走遍了,知道哪處茶香餅酥,你……”

他停頓片刻,遲疑緩緩出口:“不必再虛與委蛇去詢問喬三娘,我自能帶你去。”

這話來得突然,楚晟靜靜點頭,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回話,隻抿唇按耐住心跳,感覺自己最近越發不對勁起來。

可是哪裏不對勁,他又始終抓不住那轉瞬即逝的感受。

宣姣姣偷偷探出頭望著雅間之外那身著紅衣的女子,她容顏豔麗身姿曼妙,一舉一動自有一種風情韻味,眉間朱砂花鈿恍若真是一朵紅梅,張揚恣意。

玉儀妝見那少女偷偷窺視也不惱,隻勾唇一笑落落大方,明豔得如同正盛時的牡丹,恍得那涉世未深的小姑娘眼前隻剩這一片極致的華麗。

“此時米價倒正好,不過秋收後會降一些,那時價更佳。”玉儀妝指著下麵呈上的價目同竇青商議。

她從玉京前往京城,隻因宮中娘娘一句喜好玉滿枝的服飾,順路於商會遇著了打探米價收購糧食的竇青。

知曉定是楚瑾於安州出了問題,她便親自與幾個相熟的米行管事談了米價,讓眾人賣給她一個人情。

“應是應急,等不到秋收了。”竇青搖頭道,他將各米行價格整理好,又叫人隨意去各家買些米回來查看質量。

八成是安州糧食欠收,他定要快些確認質量將糧食運過去。

自從楚瑾離京後竇青心裏一直惴惴不安,穩坐京城的皇太子像一枚安靜了不知多少年的震天雷,說不準何時會炸開。

程安和一早就以宗族長輩病重為由駕車離去,得著信的楚瑾隻笑不語,待程安和回來之日自有一份大禮相送。

辰厭混進了蒼狼軍裏自有別的計劃,莫瑀與張清英已偷著將整座府邸翻了個底朝天,犄角旮旯都翻遍了,連程安和床底下墊了幾塊銀兩都清楚。

從書房暗格裏取出來的黃冊記載著每家每戶的人口和田地,官員以此按照條例進行征收稅款,楚瑾翻了兩頁,拿出紙筆與楚晟一同計算核對。

原本邀約的中秋之前的**同遊被楚晟稱病躲了過去,喬三娘不信邪前來敲門,開門的卻是眉眼冷淡的張清英,他天生氣質冷肅,沉眉看來有股審視威壓。

喬三娘不敢勾搭這種人,卻不甘心放走一塊好肉,於是撐著氣勢笑道:“今日晟公子可好些了,我聽著他病了,特來看看。”

她想往裏麵張望一番,裏邊卻被張清英擋了個完,邊邊角角都窺不見,更別提見楚晟的身影,張清英道:“他頭疼得厲害,現下剛睡著。”

喬三娘自不好再去打擾,隻是歸途越想越不對勁。

緣何張清英會在楚晟房內?

在房內正核算稅收的楚瑾似笑非笑打量張清英道:“不想河晏哄騙起人來也是這幅君子模樣,倒是一點不讓人懷疑。”

草紙上記錄得淩亂,楚晟待喬三娘走後才默默敲起算盤,他手速很快,最後結果與楚瑾的相同。

核對完後他滿心好奇問道:“玉衡從不打算盤,隻在紙上做筆畫,有時卻比我算得更準,難不成是心裏打了個算盤?”

將結果記好後楚瑾放下筆,他聽到楚晟的問題有些犯難,畢竟此時未引進阿拉伯數字,若像現代人一般寫式子便過於繁瑣。

但楚瑾還是仔細用字代替數字寫下計算的格式,詳細講了講如何將每個數據對齊後進行計算,另有補數,平數和拆數等技巧。

一旁研究西山地圖的張清英和莫瑀也偷偷支了個耳朵偷師,楚晟試了兩次,發覺除了下筆時寫字繁瑣外,熟練之下速度也極快,隻是他還是更習慣算盤。

“南陽郡稅收足比尋常多了三成,更有修路建廟的出賬,”楚瑾眉頭一皺,回想起來路的泥濘,簡直要被氣笑了,“這泥巴路修得如此天然去雕飾倒是世間罕見,更別提這寺廟。”

寒苦地區的百姓日頭艱難,心上便容易生出寄托,大多都將寺廟當成心的存放處,可惜這寺廟僧人不修心,危難時刻還在利用群眾心理大撈香火錢。

想來與程安和是一丘之貉。

“昨日已探過普寧寺,廟頭不大,假山流水倒是齊全,”莫瑀望著手上地圖畫下幾個伏擊點,“佛像莊嚴,其下卻藏金千兩,另在住持房內搜出珠寶與古董數件。”

私吞香火,侵吞金佛,念佛修心,修的是一顆玲瓏斂財心,經書渡己,渡的是萬丈紅塵貪欲海。

“香火供給給這樣的人,隻怕百姓知曉會如何動怒心寒。”楚晟長歎一聲,為這一方百姓心哀。

“我已寄信於大伯陵州刺史,陵州兵馬充足,不日將會到達南陽,”楚瑾磕下眼瞼忽而笑道,“我來時早顧及著中秋,叫人遲些日子拉來米糧肉蔬,想必也快到了。”

百姓不易,這中秋便備一場流水宴席,讓他們歇息歇息闔家歡樂一場。

聞著大娘與幾個阿婆燉著的大肘子,阿虎和田間地頭幾個玩鬧的小夥伴都饞得直流口水,平日裏一點油腥味都聞不著,看到這一大鍋燉肉直接是路都走不動了。

這是楚大人從別地拉過來的糧食,大娘幫忙做菜,屆時不僅能在中秋那日多得幾個月餅還有銀錢拿。

阿虎吞了吞口水,看著不遠處同南陽城唯一的老大夫祝石林一起問診看病的楚瑾,憋不住伸長脖子望了望。

這大地方出來的貴人生得比他這泥娃娃精致得多,那臉頰和從袖子中露出的手腕光潔白皙,像是冬天從地裏拔出來嫩生生的白蘿卜。

水嫩多汁,不知是軟糯還是脆爽。

他看得出神,突然被一銀發背影擋了去,一時急得抓耳撓腮,阿虎挪開一點想從另一個位置看看,誰知那個背影也像長了眼睛盯著他一樣跟著移動。

楚瑾看著擋在麵前雙手撐著桌案有點氣鼓鼓的人,垂眸斂住笑意輕聲道:“刺史大人,身有何疾?”

“近日心氣不順,”莫瑀俯身貼近楚瑾的臉,目光隨意瞟過旁邊眼觀鼻鼻觀心摸著花白胡子的祝石林,幾乎咬著楚瑾的耳朵低聲道,“想要一滴朝露,三錢落英,五兩真心,並一壺春水煎煮。”

“治一治相思。”

祝石林:“……”大道無形,生育天地,大道無情,運行日月。

他默念《清靜經》隻當自己六欲全無。

“乖些,做你自己的事去。”楚瑾低頭輕笑,拍拍莫瑀的手背讓他別擋著後麵排隊之人。

西山周圍的環境他已與副將探查過,隻待寫好通緝令,若土匪不肯招安,便直接放火燒山用兵力強行圍剿。

往田間查看過該補種的作物已然種上,莫瑀百無聊賴將普寧寺又逛了一遍,隨手投進一粒碎銀,小僧便恨不得將他吹捧上天,說他有佛根,一邊介紹各種香燭,說著說著又哭起了窮來。

耳朵都聽得起繭,莫瑀冷淡抬眉過去,那小僧立刻不敢多話,隻點頭哈腰著讓他若有需要喊人便是,不像佛門淨地的僧人,倒像是官門之下或權貴之家的走狗。

“東邊那條瀨溪河,裏頭的魚肉最是肥…啊不,裏頭的魚兒最是靈性,”小僧臨走之前還不死心巴結道,“這後院裏養著前些日子百姓送來的一尾金色鯉魚,若是大人想要討個吉祥,小僧自能與住持商量贈予大人。”

他說著,竟還道起這金鯉魚每日聽佛念經,住持日夜在其身旁念經說道,若是放在家中自然安宅鎮邪。

越說越玄乎,莫瑀拒絕了金鯉魚,心想這魚兒聽了黑心主持念的經,隻怕吃下去會穿腸爛肚。

不過瀨溪河魚肉肥美,他自許久不曾摸過魚,竟有些想念那滋味,與河有關的記憶不甚美好,但如今想來,楚瑾那時冷笑問自己下河摸魚,生氣起來冰冷的模樣也好看。

同祝石林看診的日子辛苦,楚瑾久坐易疲勞,他正好也很長時日未給楚瑾做過飯,今日興致勃勃要下廚。

至於什麽君子遠庖廚,莫瑀隻會道他連人都殺過,何況區區魚。

聖人訓不要聽表麵,心裏懷著仁念才是最關鍵,那是楚瑾教給他的道理。

那背影走了以後,阿虎又蹲在不遠處望著楚瑾,他手裏捏著自己做的魚竿,身旁幾個小夥伴催促他去河邊也不聽。

“不用的話借給我。”

捏著魚竿的手忽然一空,阿虎疑惑抬頭,隻見又是剛剛那個銀發男子拿著他的魚竿睨著他。

那模樣讓他想到前些日子桂嬸一直念叨的神仙,阿虎回神時莫瑀已經不見了,手裏隻剩下一塊在南陽十分昂貴的蜜糖。

楚瑾回府時已是月色臨戶,他剛進房門便聞著一股清香,雖然有莫瑀送來的點心墊肚子,但楚瑾此時還是有些餓。

白日問診百姓太多,他來不及用膳,也不願麻煩廚房的小婢再開火,便自己回房打算早些歇息,不料莫瑀正坐在房中小桌旁等著自己。

“你這是?”楚瑾稀奇地看著莫瑀獻寶一樣揭開桌上的白玉盅蓋,晶瑩油潤的魚丸漂浮於乳白色油花與青翠碎蔥間,誘人的熱氣升騰起帶來濃鬱的鮮香味直往人鼻子裏鑽。

將小碗與羹匙擺放好,莫瑀巴巴道:“快過來,嚐嚐,我親自在河邊得來的,剛釣上的鱖魚,又鮮又嫩。”

鱖魚刺少肉嫩,莫瑀知道楚瑾口味極端,要麽極為香辣要麽一點辣油都不沾,隻是口味不淡,喝湯也愛鹽味重湯頭濃的,特意做了這一鍋魚丸湯。

將鱖魚肉切下,又把剩下的骨架與魚頭放到鍋裏炒熟碾碎後加入熱水,嫌湯頭還不夠顏色,莫瑀特意加了些奶增香與色。

將碎骨渣肉撈出後,才將切碎切細的魚肉團成丸子下鍋,他掐著時間不多燙半刻,想這魚丸多嫩滑軟糯一點。

綿軟的魚丸入口彈牙,鮮味一絕,魚湯濃香還隱約帶著奶味,楚瑾放下羹匙笑道:“好生賢惠,看來要抓緊娶回來了。”

“真的?那快些娶我吧,我真的等不及了,”莫瑀貼近楚瑾一把抱住他的腰,忍不住回憶道,“你那時也愛吃我做的麵,你老實說。”

他臉色故作嚴肅起來:“你那時候對我好,是不是就想讓我給你當一輩子廚子。”

“不是,”楚瑾搖搖頭挑眉道,“你要不要猜一猜。”

“猜不到,”莫瑀順著楚瑾的唇嚐了一口魚湯味,“告訴我。”

“看你模樣俊秀,”楚瑾湊到他耳邊低聲道,“我見色起意。”

“誰是誰的見色起意。”莫瑀輕笑將人摟緊。

看來他多年來廚藝還是沒退卻,隻是有一點瞞了楚瑾。

那就是在河邊蹲了一下午也沒釣到魚,這魚是他花錢從後來也到河邊釣魚的阿虎那買的。

不過不重要。

如今魚是他的,人也是他的。

作者有話說:

中秋快樂——狠狠連更這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