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聽父親常說,三叔家獨苗小子長得好,如今看來若是女子,可不得把本宮比下去了。”楚凝煙招來侍女端上茶果,這幾日她總令楚瑾進宮。

這瑤華宮裝潢華貴精細,連地毯邊角處都是鑲銀縫金,另有珠寶鑲嵌的器皿盛著美酒佳果,大塊的冰放置在房間角落處,清涼幽靜,如入神仙之界。

“淑妃娘娘風姿綽約,何必調侃民。”雖知楚凝煙是皇帝派來安撫他的,楚瑾還是不想遷怒於麵前的女子,但他性子比起以往更沉了一些,開口次數也更少了。

“還說什麽民不民的,你是我楚家人,怎會止步於民,”楚凝煙拍拍楚瑾的手,親熱道,“你就別為陛下那事惱了,本宮特意上陛下那求了個人情,他拿了你東西,自然也要給你一些才對等。”

楚瑾想,他拿走的東西,是永遠不能彌補回來的。

“別不高興,你瞧,”楚凝煙將一紙契書交給楚瑾,“本宮求著陛下補償你,一份是京城一座府邸,二份的,是給你個閑官職。”

匆匆掃過契書,楚瑾聽得一愣:“給我閑官職作何,難不成也要我學那些大臣上朝?”

“傻小子,”楚凝煙捂著嘴咯咯笑,“給你個閑官職,叫你自己也能在京城立足,不必見了誰都因是白身位低一等,做那點頭哈腰的醜態,失了楚家名分。”

“原是如此,”楚瑾默默琢磨,“多謝淑妃娘娘照應。”

“本宮算你表姐,你我二人倒不必如此生分,”楚凝煙有意拉攏楚瑾,她令宮女端上冰鎮的西瓜,人卻遲遲沒來,楚凝煙皺眉道,“今個誰當值?”

“回娘娘,是冬蓮。”她身旁伺候的大宮女彎腰說道。

“這蹄子慣會偷懶,明知今日有客還敢怠慢,若不治倒叫外人笑話我瑤華宮禦下無方,叫人把她給我拖過來!”原本麵容柔美的女子立刻柳眉倒豎顯出怒意,與剛才對待楚瑾的樣子判若兩人。

楚瑾看著她靜靜地想,想必,她是覺得自己和她是一類人才好言相待。

這神仙境叫他渾身不自在,楚瑾雖不屑這一座府邸,卻不能駁了楚凝煙和皇帝的麵子,他裝作珍惜模樣收好契書後起身告退:“今日叨擾淑妃娘娘良久,民楚瑾本往京城是因與商會有事相商,如此多待不便,特此鬥膽請辭。”

楚凝煙見他收好契書,隻當他是忍下這口氣接受現實,眉眼舒緩語氣重歸柔和道:“你能想通再好不過。”

他行禮告退這繁華的金籠,日頭照在身上竟然第一感不是灼痛,反而如獲新生。

淑妃身邊的大宮女拽著一個臉色發紅發燙的宮女匆匆趕來,楚瑾正好路過,他轉過目光終究心下不忍地攔下大宮女。

楚瑾將自己腰間的魚龍白浪冰翡翠玉佩解下遞給大宮女:“願姑姑替我向娘娘傳一言,看在這魚龍白浪同是一宗的份上,饒了她吧。”

那宮女臉色發燙嘴巴泛白,應該是暑熱上頭,大宮女收下他的玉佩繼續拖著那宮女往宮殿中走去,那宮女不斷回頭看著楚瑾,抿著唇紅了眼,忍不住大聲哭了起來。

楚瑾已經走出瑤華宮,隻能隱約聽見宮中傳來幾聲斥罵,突然插入一陣沉默後,斥罵聲消匿了。

希望,事情是往好的方向發展。

腰間失去了一直以來佩戴的玉佩讓楚瑾感覺空落落的,他走出宮門時望見宮牆之上懶懶趴了一隻雪白的獅子貓,獅子貓發現楚瑾看它十分敷衍地喵了一聲,又轉過頭繼續趴著睡。

連日來陰霾的臉上露出一點笑意,楚瑾伸手將錢袋裏的竹貓拿出來,他左看右看,那小竹貓憨態可掬,越看越喜歡,他將小竹貓纏上一根細絲帶掛在腰間,取代了原來的翡翠玉佩。

“小瑀,”楚瑾捏著竹貓輕念,“千萬,不要變成讓我失望的模樣。”

他相信他親手養大的孩子,哪怕沒有他在身邊,也一定會記得他的教誨。

他這麽想著,甚至想不到,現實比信念中更眷顧他,就算失去記憶,楚瑀也未曾忘記習武的初衷。

京城裏死了人的事似乎是司空見慣,人來人往麻木著,不曾注意到幾個與自己無關的身影倒下。

從樓架上墜落的屍體被人匆匆拖去掩埋,太平盛世尚會死那麽幾個無關緊要的人,何況這邊境戰火不停的時候呢,雖然遠方的火燒不到京城,但就算不因戰亂和苦難而死,在京城被某個驕矜的權貴看一眼,命賤承受不了這個福氣的人,死了也不可惜。

戰爭從來不會有演習和預告,楚瑀第一次聞到狼煙時還在發蒙,直到孟長青拖著他跑出營帳,將長槍塞到他手裏吼道:“入隊列陣,有敵夜襲!”

他握著長槍心裏還處於迷茫,隻能跟著大部隊一同趕往黃沙關最偏遠,也是離他們軍營最近的村莊,楚瑀看著熟悉的路線心下升起不好的想法,他捏緊了長槍,一雙眼睛沉入比夜色更黑暗的深淵。

距離那日姑娘送他粥的日子還不到半個月,他記憶好,隨便看一個人也能記住她的相貌,被太陽曬得微黑的皮膚,幹練綁起來的頭發,羞澀而明亮的笑容。

他對她沒有喜歡,可不妨礙他不想讓人破壞這一切。

孟長青騎著馬衝在第一列,遠處的村莊已經被火點燃,散發出陣陣濃煙,尖叫和哭喊夾雜著晦澀難懂的蠻語,楚瑀的心涼了片截。

原本寧靜的村莊房屋倒塌,不斷有女人哭喊著逃脫匈奴的身邊卻被狠狠抓回來,衣衫就這樣被大咧咧扯破,有人捂著臉哭泣,而性子更烈的已然一頭撞牆而死。

幾個匈奴扔掉手裏死掉的女人嘰嘰咕咕商量著,準備將男人也帶回去做勞動力,他們還未動手,孟長青氣紅了眼大吼發令道:“蒼狼軍聽令,凡擒匈奴一應斬殺,一個活口不留!”

士兵拿著長刀長槍與匈奴廝殺,刀光劍影間有血濺到了楚瑀臉上,他摸了摸臉,孟長青直衝敵軍內部與敵首相鬥,無意察覺楚瑀竟在發呆,大怒道:“混賬玩意兒,戰場豈容你發夢!”

這一吼吼醒了楚瑀,他握緊長槍,強迫自己將目光從那些女性的屍體上移開。

黑夜下濃煙滾滾,尖叫和混亂,兵甲相撞的聲音讓楚瑀血脈僨張,他似乎天生適合戰場,長槍如龍攪動四海,槍頭銀光閃過豔色,紅纓浸濕了血。

尖銳的槍頭刺進人的身體時能很明顯地聽到一聲噗呲,拔出來時便是一個血淋淋的大洞。

楚瑀聽著一聲聲噗呲,越戰越興奮,最後長槍竟在戰場上橫掃出一片血色空白,衣衫沾滿粘稠的血,他臉上的表情卻越發涼薄,眸隨槍動耳聽八方,五感靈敏的人實在在夜色裏占便宜。

這場戰鬥持續到天明,楚瑀出槍的動作都逐漸麻木,他分不清眼前的人是敵是友,直到眼前一個人也沒有,他用長槍撐著地,低頭見自己滿身血跡。

旁邊一個身影悄悄接近他,楚瑀下意識出槍卻被捏住了,孟長青彈了下楚瑀額頭道:“小瘋子,結束了。”

結束了,楚瑀鬆開槍倒在地上,他才發覺自己很累,非常的累,孟長青蹲下來替他檢查,驚訝地發現楚瑀身上並沒有幾處傷。

“你是個天生適合戰場的,”孟長青拍拍楚瑀,“第一次是要緩緩。”

“贏了嗎?”楚瑀側頭躲開孟長青的手問。

“贏了,”孟長青剛才處決了昨晚看哨卻缺席的士兵,那士兵是宣文牙一脈的人,他火上心頭直接一刀砍掉那個隻知道在軍營混吃的狗東西的頭,宣文牙現在都對他沒好臉色,“屬你最能打了,以後我死了,將軍給你做。”

楚瑀從地上爬了起來,很多村民已經開始重新修建房子,大部分人都沉默麻木又好像是習慣著,隻有失去家人的百姓會停留在屍體邊哭很久很久。

一處倒塌的房梁下靜靜坐著一個女孩,楚瑀仔細看才發現,那是一具屍體。

女孩的衣服被誰粗暴地扒開,**出一半胸膛,她頭上有著血印,已經停止呼吸多時了。

楚瑀走過去半蹲下,他將自己染了血的外袍脫下蓋在女孩身上,伸手合上女孩沒能安心閉上的眼。

“我衣服髒,別嫌棄。”

那張熟悉的淳樸的臉,他終究還是再遇見了。

作者有話說:

苦著苦著……也要相信會有明天,古代的日子,紙醉金迷隻屬於絕少數人,該苦的還是苦……希望大家不要因為我寫這些東西離開我,這是我想要表達的,這本書叫反派他人美心善,還是想要塑造兩個,能望得見苦難,經曆過苦難,仍能在苦難中保持善良,能夠掙脫苦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