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是誰,原來是張公子。”王五見來人臉上頓時露出輕蔑的表情。

“張兄弟,”楚晟趕緊出來打個圓場對楚瑾說道:“玉衡,這就是之前我找的那位衙役。”

“在下楚瑾。”楚瑾向張清英施了一禮,他心下好奇,怎麽看都不覺得這通身的氣派是一普通衙役。

“張清英。”張清英沒理會王五的陰陽怪氣朝楚瑾回了一禮,姿態清雅灑脫。

胡喆也來當和事佬:“清英啊,你說的不能絕對,難道還有其他可能性不成?”

這張清英也是上頭派下來磨氣性的,偏偏背後靠山也是京城龐然大物,真是哪位都惹不起。

也不知道這公子哥哪根筋搭錯了要來做仵作。

“不止溺水,勒死,若是遭了雷擊被電死或者中毒,皆有可能出現口鼻積沫的現象。”張清英天生神情冷肅,劍眉濃重周正,是讓人一見就覺得正氣的長相。

“中毒?”王五嗤笑一聲:“張少爺,這人抬到衙門我用銀針驗毒你可是在邊上看著的,那銀針雪白怎會有毒?”

“銀針雪白就是無毒?銀針驟黑就是有毒?”張清英反問。

王五被堵得說不出話,惱羞成怒道:“自古皆是如此,難道張公子另有高見?”

張清英麵無表情從口袋裏掏出一個雞蛋向桌邊走來,王五以為張清英一氣之下要拿雞蛋丟他連忙伸手擋臉。

楚瑾饒有興趣地盯著張清英,對他想做什麽有了推測。

張清英將雞蛋在桌子上磕兩下,當著眾人的麵剝起了雞蛋殼。

楚晟噗嗤笑出聲,王五知自己誤會了,尷尬地放下手。

剝好的熟雞蛋表麵潔淨剔透,張清英將雞蛋掰成兩半露出蛋黃,將另一半蛋白遞給楚晟。

楚晟咦了一聲:“張兄怎麽知道我愛吃蛋白。”不過為什麽要突然給他蛋白。

張清英手頓住片刻:“隻是讓你拿著。”

他另一手要取銀針不方便,眼前還算認識的也就楚晟一個人,想著讓他拿一會兒應該沒事。

“哦。”楚晟悻悻接過蛋白。

張清英掏出腰間右側小包,裏麵有著銀針小刀和一些陌生的器具,讓在座幾人都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隻見他拿起銀針紮向蛋黃,不過呼吸之間銀針底端變得漆黑。

王五睜大眼睛不可置信道:“這雞蛋黃?”

“無毒,剛在衙門門口買的。”張清英抽出銀針擦幹淨放回小包中。

“這,從未聽說雞蛋黃也能讓銀針變黑。”胡喆呐呐稱奇。

楚瑾支著下巴也很驚訝,這個時代的人才還真不少,善於製造機械改進技藝的竇青,精通運算和會計的楚晟,這下又來了個張清英。

全讓他給碰見了,這運氣。

“銀針試毒,可以,但並不完全準確。”張清英將另一半蛋白也遞給楚晟,自己把剩下的蛋黃吃了。

“若屍體在一定溫度下過久,即便沒有中毒用銀針試毒也會變黑,而有些毒用針也試不出來,”張清英見楚晟接著蛋白傻呆呆地皺眉道:“你不是說愛吃蛋白?”

“啊,哦,這是給我的?”楚晟有些受寵若驚。

“所以並不能斷定李樹沒有中毒。”張清英繼續道。

“不過李樹無冤無仇,若是下毒,會被誰下毒呢?”胡喆犯難問道。

王五冷哼了一聲:“就算如此也不能判定他中毒了。”

就單單這樣口舌之爭,也分不出事實。

想到本朝曆法和民情,想要解剖屍體難度不小,且越拖屍體的變化越多,事情越複雜。

從府衙出來後,楚瑾邀張清英去酒樓一敘。

“楚少爺有事當麵說即可。”張清英直接拒絕了楚瑾的邀約,他換下衙役製服後清雅的氣質更加明顯,劍眉倜儻星目灼灼,一柄雪白佩劍緊貼腰側。

楚晟算是琢磨到一點張清英的脾氣:“張兄,若不嫌棄我知這有個小攤上陽春麵不錯。”

張清英眼眸沉了下,楚晟還以為他要拒絕,沒想到他點點頭:“走吧。”

“好。”楚晟鬆口氣點頭,湊到張清英身旁邊談邊引路。

楚瑾跟在他倆身後嘖嘖稱奇。

沒想到楚晟外交也是有一手的。

楚晟找的麵館很普通,在玉京繁華裏甚至顯得破敗。

小巷裏溫熱的麵湯翻滾,攤主是一位年邁的老婆婆,她用漏勺抓上麵條放進滾水中汆燙幾分鍾撈出,三碗潤潔的麵條撒上蔥花和辣油,不用加複雜的配菜就已經讓人食指大動。

小攤隻有簡單桌椅幾副,點著微弱的燈籠,大部分的光芒是借了一旁的酒樓二層的燈火。

說是來吃麵張清英就認認真真地吃麵,一句話也不講。

而楚瑾早就被麵條滋味吸引,一時連李樹的名字都想不起。

見二人都無心談事,楚晟也隻能悶頭吃麵。

茶足飯飽,楚晟試探開口:“今日王仵作說驗屍時張兄也曾在場,可有發現不對?”

“他們不許我驗屍。”張清英端起粗糙陶瓷杯子喝了一口茶,這小攤上的茶都是自家采摘製作的,比不上楚晟那日請他的碧螺春,卻也無礙解渴。

攤主費力提著熱水壺添水時,張清英立刻接過沉重的壺低聲說了句當心,他替二人添了熱水後道:“我被家裏丟到這裏,故意不讓辦事磋磨脾氣。”

“張兄和家裏有些矛盾?”楚晟剛出口就後悔,他們二人也不過一麵之緣談這些實在交淺言深。

“是,”張清英大方承認:“我那日隻能旁觀,看的不真切,也沒能看出是否中毒。”

楚瑾道:“若是能讓張兄再看一次屍體,能否多得出一些信息。”

“自然。”張清英點頭。

“實不相瞞,”楚瑾麵色陳懇道:“我們懷疑是有人故意殺掉李叔。”

楚瑾眼神瞟過楚晟,對方立刻心領神會。

“之前就想請張兄辦事,”楚晟道:“就是因為查出了賬房裏貪汙假賬,而其中正有李樹的一份,這個節骨眼突然出事,實在難以相信是意外。”

“李樹雖然有貪汙之罪,但罪不至死,況且究竟是多年情分,也算我半個長輩,”楚瑾道:“若是死得這樣不明不白,實在讓我也有些問心不安。”

“想必,張兄出身名門卻願意為衙役,就是為了予弱小者正義,懲作惡者罪行。如今我楚家之人橫死無因,也請張兄為此主持公道!”

楚瑾言辭懇切,眼中哀傷逼真,把楚晟都唬住了,心下直呼佩服。

張清英摸著腰間佩劍良久不語,楚瑾也並不急於一時,給了他考慮的時間。

添上的茶從滾燙變得溫熱,張清英抬首道:“此事,我會管。”

犯錯之人要受應有的懲罰,但這從來不代表他人可以隨意代替官府施行裁決。

“我需要再驗一次屍。”張清英開口。

“隻能在今夜,”天色已黑溫度也降了下來,楚瑾咳嗽兩聲,今日出門時沒穿外套,寒風割麵,他已是麵色冰紅:“明日小殮,後日大殮,若想不動聲色就越難。”

“就今夜。”張清英眸底閃過微光。

“玉衡,我找人送你先回去吧。”見楚瑾麵色疲倦發紅手腳僵硬,楚晟有些不放心道。

若是陳煥見了,說不定會扒他一層皮。

“也好。”楚瑾倦怠點點頭,他確實累了。

找臨時馬車將楚瑾送回家,楚晟帶著張清英往李樹家趕去。

玉京為了促進商貿和經濟,是全國唯一一處沒有宵禁的地方。

楚晟和張清英慢慢往城北走,時間還早,他們決定在深夜等人熟睡後動手。

“張兄祖籍何處?”楚晟擔心一路上氣氛過於僵硬尷尬,於是開口和張清英閑談。

“京城。”張清英比楚晟高一些,他肩寬腰窄身材頎長風流,偏偏氣質正氣,往人堆裏一站就有種鶴立雞群的效果。

京城,楚晟思忖到一個想法後心下驚愕,試探道:“張兄可是來自京城張氏,張首輔之係。”

張清英眼色黯淡半秒,抿唇道:“正是家父。”

楚晟愕然,沒想到張清英是當朝首輔張順誌的兒子。

“原來張兄家學如此淵源。”

京城張氏世代為官,張順誌乃當今首輔,其父張治越更是三朝元老,如今功成身退,雖不再參與朝政卻有一品官銜在身。

張清英突然停下腳步。

楚晟在尋常男子裏身量也算出眾,但拚不過張清英天生優勢。

他氣勢驟升壓迫地逼近楚晟,黑沉的眸子平靜又隱忍。

“不要在我麵前提他們,我和他們,除了血脈外也沒什麽關係。”

自知說錯話的楚晟立刻輕聲道歉。

他怎麽忘了張清英就是被家裏放下來的,應是有大矛盾。

但若是被家族舍棄,胡喆倒也不至於對他和聲細語,看來另有隱情。

“無妨,”察覺自己失態的張清英臉上閃過懊悔,他拉開距離軟化口吻道:“你不知道,我不怪你,以後不要再提就是。”

“好。”楚晟連連點頭。

兩人恢複沉默後之間的距離越拉越開,張清英不得不停下來。

“怎麽了張兄,可有不對?”楚晟見他停下來疑惑問道。

張清英瞟了他一眼:“不是說帶路,你怎麽走到我後麵那麽遠。”

“是我走太慢了。”楚晟尷尬地一笑,他快步走到張清英身前拉開一段距離:“我走你前麵吧。”

張清英皺眉兩步跟上他:“無妨,你就在我旁邊就好。”

並行一段時間後二人進入城北區,璀璨的燈光隨著遠離東街也漸漸消退,隻剩下清冷的月光撒在腳下的石板路上。

張清英有些忍無可忍地開口:“想問什麽就問。”

他側頭斜眼看著楚晟:“你這一路上,看我好幾眼了。”

被發現的楚晟尷尬地收回視線平視前方:“咳,我心裏確實有些疑問。”

“問吧。”張清英餘光落在城北區的老房子上。

“張兄你,家族勢力如此強盛,為何要去做仵作呢?”楚晟好奇開口。

張清英沒有立刻回答,楚晟也安靜地跟著他繼續向前走。

他眉眼低垂,像是在認真思索。

張清英摸了摸腰間的佩劍道:“不管是仵作,還是衙役,還是為一方官員,於我而言都是一樣。”

“為國除奸,為民除惡,守一方土地,鎮三寸人心。”

“你可能不理解,”張清英素來嚴肅的臉上突然露出一抹淡笑,他唇邊弧度不大但格外明顯:“我想這天下至清,善有所獎,惡有所罰。”

“或許,在一些人眼裏太過不自量力,”他輕言間,握緊了腰間的佩劍:“又或者,不為官掌權,在他們眼裏便是不務正業。做衙役做仵作,能算出人頭地嗎?”

“可這都無妨,”張清英看著頭頂的明月灑脫一笑:“我生本不為名利,平生所立皆為誌。”

仵作,位卑任重。

是官府明文規定的賤役。

身為仵作,便是不得改業,不得冒籍,本身不許參加科考,違者處以杖刑一百,甚至子孫後代也不可以參與科舉。

哪怕子孫過繼給他人為嗣,也擺脫不了這命運。

難以言說的酸澀滋味在楚晟心底蔓延。

他莫名有些難過,卻不知從何而起。

“做仵作,雖然聽著也算官編,但和死人打交道,為多少人忌諱,且多少人認為這職務低賤。”楚晟啞聲。

“低賤嗎?”張清英反問:“天下百姓萬萬,個個鮮活淋漓,若有一日橫遭不測。”

張清英聲音低了下來,那雙星目裏壓抑著細微哀傷的情緒轉瞬即逝:“便是我之責。”

“為死者述其情,為生者平其怨。”

“可稱低賤?”

楚晟啞口無言:“張兄心懷……是我不及的。”

“但若旁人以此歧視你,隻是想想便叫我氣惱。”楚晟道。

“你倒是第一個為我鳴不平的人,”張清英麵容緩和些:“這何曾不是對我的一種認可,能有理解我的人,已是我至幸。”

“我有一師,博學多才可稱天人,我畢生見聞所學皆從他口中所得,他認同我的理念,也待我極好,若有機會我帶你見他。”張清英道,不曾發覺自己今日多話。

“好。”楚晟心裏湧起溫情,暗自把張清英認定為除楚瑾外第二個友人。

“那你呢,”張清英問道:“你是楚家子?”楚家張清英也有聽聞,楚家三分,玉京楚氏,京城楚氏,陵州楚氏,一為商,一為官,一為權。

“我不過是楚家旁係子,”楚晟有些窘態,他抬手撓撓頭:“平生所願也如這所有普通人一樣,一願榮華富貴,二願金玉良緣,三願歲歲平安。”

“張兄會否覺得我誌向實在低俗?”楚晟訕笑問道。

張清英搖頭反問:“如此誌向若要達成也定要百般努力,能做到的人也必定不凡,怎會低俗。”

“況且。”他眼裏落了笑意,星華流轉一時晃花楚晟的眼。

“這二三願,也是天下所有人共同的願景罷。”

“我想護著的萬戶安生裏,也有你。”

午夜時分,銀月隱入雲層,烏鴉枝頭默立,漆灰瞳孔借一點螢蟲之光在夜裏顯露蹤跡,默默窺視著二人悄然進入一破敗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