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時候的事?”楚瑾和楚晟走到書房,淺秋擺上兩把椅子就關上門退出去了。

楚晟麵色沉沉道:“今天酉時被人發現死在東街河邊的,昨天早上我派人盯著他,線人換崗那一會兒功夫人就不見了,大概是巳時出府,一晚上沒回來。”

楚晟在城門口也有線人,便沒在意李樹出府這件事,沒想到是一去不返。

“官府那邊來人怎麽說?”楚瑾皺眉,覺得事情不會這麽蹊蹺,剛要捉拿碰巧就死了?

楚晟明白楚瑾所想,歎氣道:“官府按例派了人消戶籍,仵作驗過了,溺死。”

“意外死亡?”楚瑾冷笑道。

楚晟點頭。

“李樹的家眷怎麽說?”楚瑾叼著煙槍塞上初雪葉點燃,麵上又恢複溫和的淡笑。

“哭哭啼啼,”楚晟仔細回憶道:“去衙門認領以後就回家去了。”

“確定溺死,沒解剖嗎?”楚瑾總覺得有些不對。

“不曾,”楚晟苦惱搖頭:“仵作解剖屍體實在少數,逝者為大,沒有家屬同意是不能解剖的。”

楚瑾這才意識自己又在用現代思維解決問題,他擰眉無意識捏緊煙槍杆道:“你怎麽看?”

楚晟思量幾秒後答:“定是有鬼,怎麽偏生差錯出在這時候。”

“隻能走些黑路子了,”楚瑾心道果然哪個時候都是有錢好辦事:“你去庫房領三百兩銀票給縣令,說一下情況,再把你上次見那人帶來。”

“對了,”見楚晟點頭就要走,楚瑾叫住他:“派人盯著那幾個賬房,這次一定盯緊。”

“放心吧,這次我定會叫人盯住。”楚晟沉聲道,這事有他沒盯緊人的責任。

“還有,”楚瑾突然幽幽開口:“李樹的妻兒也叫人盯住,務必保證屍體完好沒被動手。”

“你是懷疑……”楚晟蹙額,隨後若有所思:“我多派些人盯住她。”

若有人留了後手要在屍身上做手腳,就繞不開李家妻兒。

楚晟退出後書房裏許久不見響動,楚瑾攢眉許久不曾地發了個呆,直到書房的門被吱呀推開,一個纏著繃帶的腦袋悄悄探了進來。

視線對上之後,楚瑀後知後覺自己還沒敲門請示,慌忙又把腦袋縮回去關上門。

“主人,我可以進來嗎?”他乖乖在門外問道。

鬱悶的心情被打破,楚瑾被逗樂了,他咳嗽兩聲道:“進來吧。”

楚瑀這才推門而入,他小心關上門不讓風吹進來,楚瑾對他招手示意坐到楚晟剛才坐的位置。

楚瑾抽著初雪漫不經心問道:“有事?”

他簡短的話語一下讓楚瑀回想起前段時間的冷漠,楚瑀窺覷楚瑾麵色不似不耐,才有些忸怩地開口:“我…我想跟著主人,主人在哪,我就想待在哪裏。”

楚瑀不安地揪著自己的衣袖,漆黑的瞳孔有些怯怯看來,生怕楚瑾的拒絕。

“你怎麽突然這麽粘人?”楚瑾挑眉笑他,見楚瑀憋紅臉說不出話,連忙住口不再逗他。

“行了,”他垂眼笑著指指桌上的硯台:“若想待著,就安分些。”

楚瑀心領神會地站起替楚瑾磨墨,這個角度剛好能看見楚瑾幹淨優美的下顎線,他垂首提筆時沉靜下來如玉端方的模樣。

他的麵容豔麗近妖氣,並非所謂良人的長相,而一舉一動皆如謙謙君子,矛盾又和諧。

“最近可有聽話?”楚瑾突然問道。

“嗯…”楚瑀回神用力點點頭說:“聽話。”

“沒有出房間亂跑?”

拿著墨塊的手頓了一下,楚瑀啞聲答道:“…沒有。”

並未聽出有不對之處的楚瑾依舊垂眸編寫新賬,未見身旁楚瑀落入一片陰影中猶豫不決的臉。

最終房內歸於平靜,再無人開口。

不管怎麽說李樹也是楚家多年的老人,陳煥年紀已大,楚晟便代替他帶著慰問禮去看望李樹妻兒。

李樹家安在城北,平日裏住在府上,得了空閑才回家一趟,初到他家時楚晟還有些不可置信。

李樹在楚家多年,參與貪汙白銀十萬不止,哪怕與人合夥分成也所得不少,怎麽家中還是一副破敗的模樣。

僅一間普通的瓦房,牆壁上經過歲月煙熏火燎呈現出模糊的黑色,瓦上長著青苔和雜草,小院裏放著幾捆柴火,一個小兒含著手指坐在磨子上歪頭看他。

“孩子,你家大人呢?”楚晟提著幾包點心和五十兩銀子,他打開一個包裹遞出一塊桃花酥。

小孩盯著他手裏的點心吞了吞口水,趁楚晟看四周的空擋,一把搶過點心後嗖地跑進屋裏。

頭一次被小孩擺了一道的楚晟:“……”

屋內的女人正在做晚飯,她麵色蠟黃,手上的皮膚幹癟粗糙,將菜葉洗幹剁好以後擱在一旁,準備混著米煮些稀粥。

那小孩湊到她身邊咿咿呀呀地,手舞足蹈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隨後將手裏的桃花酥向女人遞了遞。

“娘娘,吃,吃…”小孩拉扯女人的衣服咧嘴笑嘻嘻,他眼神有些呆滯,楚晟剛才若多關注一番便能知道他是個癡兒。

“哪裏來的東西?”女人臉色一變蹲下身,擰眉將癡兒抱在懷裏檢查無礙後鬆了口氣,又嚴厲說道:“穎兒,不是告訴你不許搶人東西嗎?”

李穎癟癟嘴,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女人疲倦地摸了摸額頭,眼中全是深紅的血絲,她輕柔地拍打著李穎的背哄道:“娘親錯了,穎兒不哭,不哭,都是娘親不對,穎兒是乖孩子。”

“請問李夫人在家嗎?我是代楚家慰問李叔的楚晟。”聽聞屋內說話聲,楚晟敲了敲門。

女人蹙額站了起來,將桃花酥從李穎手中拿走放到案板上。

楚晟在外等了一會兒,屋內傳來走動的聲音,一神情疲憊的女人推開門。

她頭發枯黃,時光流逝帶走嬌嫩的皮膚,雙眼深陷進眼窩,卻也不難看出昔日少女風華。

“李夫人安。”楚晟拱手一禮。

“是府上來的大人,請進吧。”李夫人慢慢側過身讓開路。

楚晟進屋環視一圈,屋內的裝潢一如屋外,潦草簡潔,椅子都湊不出幾把。

他將包裹放在木桌上,上麵有些坑窪,李夫人有些窘態地替楚晟拍了拍他桌前的灰,她起身想要去找帕子打掃一下,被楚晟止住了。

他二人按照慣例說了些你來我往的套話,楚晟突然看向一旁墊著腳想拿案板上桃花酥的李穎:“這是李叔的兒子?”

這也太小了些,不過五歲的樣子。

“嗯,”李夫人的麵容柔和下來,對李穎招招手:“穎兒,過來讓晟爺看看。”

李穎皺著鼻子坐到李夫人身旁,目光落在桌上的點心包裹上,咬著指甲直勾勾地看。

但李夫人沒開口,他也隻是看著。

“穎兒是吧,喜歡糖嗎?”楚晟將裝花生糖的包裹打開,推到李穎麵前道:“喜歡就去吃吧,我和你娘聊就行了。”

李穎見娘點頭才揣起一整包糖往外去玩了。

“他這孩子,腦子不太好,晟爺別見怪。”李夫人看著李穎的背影,深陷的眼眶裏溫情脈脈。

楚晟將包著五十兩銀子的包裹放在李夫人麵前道:“這是少爺的意思,李叔為楚家辦事多年,照顧也是應該的。”

李夫人眼睛裏沁出淚,扶著桌子就要給楚晟跪下,楚晟連忙把她拉起來:“夫人折煞我了,李叔資曆老怎麽也是我的前輩,哪裏有前輩給後輩下跪的道理。”

李夫人用白色的袖子擦擦眼淚哽咽道:“多謝少爺和晟爺惦記。”

“李叔的遺體,夫人打算何時下葬,若有難處隻管告訴我就是,少爺會為你們做主,往後生活有什麽困難,也隻管上府上找我或者陳叔。”楚晟道。

談及李樹的後事,李夫人眼淚止住幾分。

天子七日而殯,七月而葬;諸侯五日而殯,五月而葬;大夫、士、庶人三日而殯,三月而葬。(《禮記》)

李樹至少要殯殮三日,過了頭七才能下葬。

一日招魂,二日小殮,三日大殮。

在第一日時,已經進行了第一次襲屍,李樹的屍體已經被沐浴過穿上三層衣服。

小殮大殮分別是第二三次襲屍,小殮裹上十九層衣服,大殮裹上三十層。

若要來探查屍體,最好就在小殮之前,不然小殮大殮一過,再要提及驗屍實在遭人口舌。

“當家生前喜歡佛經,曾和我說若有天離去也想效仿高僧火化舍利子,”李夫人說著從桌旁小箱子裏拿出一本泛黃佛經攤開,上麵密密麻麻記著釋義和感悟:“不過喪殯這樣的大事,我還是等著守靈時和親戚們商量。”

楚晟這才發現在這間屋子角落裏供奉著一尊古樸的木佛像,佛像之前的小祭壇還燃著幾炷香,他仔細留意了佛經上的字跡發覺確實是李樹的筆跡。

“當家的愛看書,”李夫人將幾縷頭發攏到耳後輕輕說:“可惜我不識字,他說的話啊那些,我從來聽不懂。”

楚晟告辭李夫人後趕回府上,天色已經漸晚了,他心裏覺得有些事蹊蹺,況且明日就是李樹小殮,時間已經不多了。

他來不及請示直接推開書房的門,正提筆的楚瑾豎起手指朝他噓了一聲。

楚瑾指指趴在一旁睡著的楚瑀,無奈搖搖頭。

“出去說。”楚瑾起身輕輕移開椅子,走時取下木施上的狐裘外套蓋到楚瑀身上。

關上門後,楚瑀睜開眼睛隔著窗紙看著兩人的身影,裹著衣服懶懶打了個哈欠又閉上眼睛。

“信佛?”聽完楚晟的話後,楚瑾嗤笑一聲揶揄道:“這你也信?”

楚晟自然也不信:“不過她家裏確實有佛像,看起來年頭已久不似新做的,佛經上的字跡也確實和李樹一模一樣。”

“火葬,”臨近隆冬的風開始變得刺骨,楚瑾不住咳嗽了兩聲:“毀屍滅跡,既然仵作沒有在李樹身上發現傷痕,那麽我可以肯定。”

楚瑾將衣領攏好望著天邊隱約出現輪廓的月亮,語氣平淡如水:“他是被毒殺的。”

身後的門突然被推開,楚瑾和楚晟同時回頭看過去。

楚瑀走近他們,將那件厚厚的外套披到楚瑾身上乖巧說道:“外麵冷。”

“知道冷還出來?”楚瑾笑眼看他:“困了就回房吧,一會兒陳叔會帶個人去照顧你,往後去書齋定不會讓人欺負你了。”

“好。”楚瑀依依不舍往正房走去,就是因為正房裏有前幾日從外邦引進來的壁爐,楚瑾考慮楚瑀養病才讓他一直住在那裏。

他走得有些慢,離了幾米遠又跑了回來,將楚瑾衣領掖好又將外套係緊才收回手。

“注意。”

“用得著你這個傷患提醒?”楚瑾哭笑不得。

楚晟一時竟覺得自己在這有些尷尬,他抬頭望雲一言不發。

待楚瑀離開,楚瑾衝楚晟點頭:“立刻去縣衙。”

胡縣令在衙門書房裏正準備收拾東西放衙,手下小吏突然來報楚家少爺來訪。

楚家是玉京盤根錯節的世族中不可小覷的一支,當今聖上一寵妃就是楚家出來的女兒,正是楚瑾二伯的嫡女。

玉京楚家是嫡係,但楚家並不隻在玉京,楚瑾父親一代有三房,楚父位居第三,大房在陵州為官,二房在京城也家大業大,女兒還被聖上看中入宮。

滔天富貴加上皇權交錯,胡縣令不敢怠慢立刻出門迎接。

“楚爺找我有何事,何必親自來?”胡喆來到會客堂時,已有人為楚瑾楚晟斟好了茶。

胡喆眉頭一皺斥責小吏:“你個沒眼力見的,給二位爺倒的什麽茶,去我房裏取上好的毛尖。”

“胡大人懂茶,我二人也不是尤為好茶的雅客,就不必再麻煩了。”楚瑾出言止住,胡喆也就不勉強,他坐到楚瑾對麵問道:“究竟何事值得楚爺親自前來?”

他想起今日發現有人溺水身亡那事試探道:“莫不是因為府上李樹溺亡一事何處有差錯?”

“正是,”楚瑾垂眸端起茶輕抿一口:“李叔在楚家待了多年,對我也是一頂一的好,我聽聞他溺亡一事也是心中悲痛。”

楚瑾適時低眉歎氣,胡喆立刻上道地安慰起來。

“其實我二人今日來就是想問問李叔生前發生何事,怎麽會無緣無故溺死在東街的蒼河邊?”楚晟道。

“這個……”胡喆一時也記不得仵作當時說了什麽,便向小吏道:“叫王五來。”

王五正是今日給李樹驗屍的仵作,他行禮後道:“今日正是小人給李樹驗屍。”

“楚爺有事便問吧。”胡喆道。

“王仵作,李樹死因可為溺死?身上無傷痕痕跡?”楚瑾道。

王五回憶道:“死者李樹,今日酉時發現死於蒼河邊,屍體腫脹發白,死亡時間不超過一天,身體無毆打痕跡。”

“為何憑此就能認定李叔乃溺水身亡,若是死後被人拋下水不一樣會有這些症狀?”楚晟蹙額問道。

王五胸有成竹:“這位爺,我也是在這待了多年的老仵作了,是溺水還是死後拋屍也並非無經驗。”

“死者李樹口鼻和指縫皆有泥沙,且按壓後口鼻腔出現大量泡沫,這些都是溺水身亡才有的特征。”

“這個口鼻的特殊泡沫,是隻有溺死和被勒死的人才會出現的狀況,”王五進一步解釋道:“隻有在活著的時候這個泡沫才會產生,所以不可能是死後拋屍。”

楚晟看向楚瑾眉頭一皺,若仵作如此肯定,就不好再提驗屍了。

“若天下仵作都同你一般絕對,多少亡魂蒙冤落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

這話講得不留情麵,王五怒目而視講話的人。

楚晟聽著聲音熟悉,果然門口站著那人鮮眉亮眼神情肅然,是之前見過的張清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