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梨走了進來。

季淑然愣愣得看著她。兩日以來,除了對她惡聲惡氣得婆子,她沒能看到任何一個人。薑元柏和薑老夫人不必說了,薑幼瑤和薑丙吉她也沒法見。至於她的貼身丫鬟,大約都被關起來了。季淑然不能得知外麵是什麽情況,她一個人想許多事,想自己得出路,也想到薑梨得境況。

薑梨當時的模樣,分明是被鬼上身了。雖然自己洛帶現在這般田地,季淑然還是不無額度的想,要是薑梨一直被鬼上身,或者幹脆被那些鬼魂弄死也好。如今薑梨出現,有一瞬間,季淑然以為自己看到的薑梨,已經不是活人了。

但她又看到薑梨輕聲叮囑身邊的丫鬟,複又失望的接受了一個事實,薑梨沒有死,相反,看眼前她的樣子,也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薑梨一個人進了屋,丫鬟都在外麵,屋裏的門也被帶上了。薑梨也沒有點燈,於是屋子裏除了蠟燭的火光之外,就隻有薑梨手提的一直白燈籠發出清幽幽的光。

季淑然覺得更冷了,然而她的麵上卻浮起一個冷笑來:“你來做什麽?”

“我來看看你。”薑梨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來,燈籠被她隨意的擱在地上,她看向季淑然,溫軟的眉眼十足平靜,說出的話卻不能讓季淑然從容,她道:“好歹你也在薑府過了這麽多年來,臨走之前,我應當來看看你。”

“臨走?”季淑然皺起眉頭,“什麽臨走?”

薑梨靜靜的看著她,過了一會兒,道:“做了這麽多事,夫人不會以為自己還能全身而退吧?”

季氏覺得自己渾身上下都要**起來了,衣裳難以帶給她一絲暖意,她道:“薑梨,你少來恐嚇我!這一次是我棋差一著,才會中了你的計!”

“夫人還真是十年如一日的喜歡讓旁人承擔莫須有的罪名,落到如此田地,難道不是夫人的報應麽?你不是中了我的計,你隻是被你謀害的人,找上門來了而已。”

這話卻是戳中了季淑然連日來的心中的恐慌,可越是恐慌,她就越是要否定薑梨的說法,仿佛這樣就能給自己勇氣一般,她道:“可笑,這世上哪有什麽因果報應。要是真有因果報應,為何不早來,卻要等到這時候?如今做了鬼來尋我,難道我會怕?不過是白費力氣!”她冷冷道:“我在薑家早已立足腳跟,又誕下一兒一女,娘家姐姐更是陛下寵嬪,就算到了如今地步,也不是全無生機,看在我爹的臉麵上,薑家也不會奈我何?”

她挑釁的看了一眼薑梨:“葉珍珍死了,薑月兒也死了!她們都死了,我的兒女卻還有大好的未來,世上有報應又如何?報應來的太晚,我還是贏了!”

說到這裏,她近乎癲狂的笑了起來。

薑梨隻是瞧著她,她自己不是出身於高門大戶,在薛家,也不必勾心鬥角什麽。因此得知了季淑然所有罪行的那一刻,薑梨除了詫異之外,隻有不理解。如今看來,她卻能理解一點了。

季家養出了一個自私自利,心腸歹毒的女人。她從本質上便十分惡毒,和所處的環境沒有任何關係。就算季淑然生在普通人家,也會為了自己,不惜讓別人成為墊腳石。

人性的善惡兩麵,在季淑然身上,薑梨隻看了惡。

她淡淡的笑起來。

幽暗的燈火下,少女的衣裙素淡,更襯得容顏清冷。她五官靈秀,總是掛著讓人溫暖的笑意,但是冷下臉來的時候,就似乎變成了另一個人。

薑梨道:“是麽?你真的以為,薑幼瑤和薑丙吉日後會過的很好?還是……你以為麗嬪會安然無恙?恕我直言,麗嬪如今自身難保,你讓麗嬪幫你,卻讓麗嬪也陷入麻煩裏,季家埋怨你都來不及,如何會為你花費代價來保你平安?你自己也是季家人,季家會如何做,你不會不明白吧?還是根本就知道,卻一定要自欺欺人?”

季淑然神情變了變,她道:“你說謊!”

“衝虛道長是招搖撞騙的騙子,”薑梨笑笑,“是過去身上背負兩條人命債,從家鄉出逃的官府通緝犯。倘若這一次不是因為來薑府作法,還不會有人發現。不過這一次東窗事發,宮裏的麗嬪如何解釋。畢竟多年前,陛下寵愛的那位貴人,可就是在這位道長的指認下,香消玉殞,麗嬪在宮中再無爭寵對手,才能到如今的地位。”

“你說,要是當今陛下發覺自己被騙,當初心愛的那位貴人是被人冤枉謀害,這位道長是個騙子,會不會認為這是麗嬪為了除去對手兒特意設置的一個局,會不會後悔?帝王不會承認自己的錯,他隻會加倍的把過去的錯怪責在別人身上。”

季淑然愣愣的聽著薑梨的話,她道:“你怎麽知道?”

麗嬪多年前在宮中被那位貴人陷害一事,知道的人並不多。季淑然知道,也無非是因為出事的人是她一母同胞的姐姐。這件事薑幼瑤也不知道,更別提跟她完全不親近的薑梨了。而且這些宮中的秘聞,要打聽也絕非那麽簡單。但薑梨就是知道了,看她的樣子,知道的似乎還不少,還很理所當然。

“我是如何知道的你不必擔心,你隻需要知道的是,麗嬪這一回,怕是自身難保了。”

季淑然心中慢慢的決出冷意。她知道薑梨說的沒錯,一旦衝虛道長是騙子的神情被發現,意味著多年前宮裏的那樁案子將是一個截然不同的結果。

可她仍舊嘴硬道:“你如何知道衝虛道長是騙子?你……”

“我自有辦法。”薑梨隻說了一句話。

季淑然看著她。

“事實上,昨天季家的人已經來過了,不過你不知道,也沒人告訴你,大約是知道了你的消息,本來打算來救你的。”薑梨的語氣含著淡淡的嘲諷,“不過她們已經回去了,在見過父親和老夫人之後,我想,以後他們也不會再來。”

“不可能!”季淑然慘然叫道,薑梨像是剝奪了她最後一絲希望,她絕望地喊道:“他們不可能放棄我!”

“為什麽?”薑梨冷漠的回答,“你可以為了除去我保護你自己,就犧牲自己的骨肉。季家人為何不能為了保護自己,犧牲你呢?”

季淑然恨恨的盯著薑梨。身為季家人,她比任何人都明白季家人骨子裏的趨利避害。是的,她流著著季家自私自利的血液,沒有理由季家人不是這樣。

“季家已經拋棄你了,父親和老夫人從前對你寬容,無非是看在你失去過一個孩子的份上。如今已經證明,當初對你的憐憫不過是你一手主導的陰謀。你手上還有薑家的幾條命債,終究是要償還。”薑梨說的輕言細語,卻讓季淑然的心頭發冷,“你死之後,父親仍舊還會續弦,府裏不能不有新夫人。當年你如何對待我,新夫人就會如何對待薑幼瑤和薑丙吉。”

這話就像是一個詛咒,季淑然尖叫起來:“不!我要見老爺,我要見老爺!”她瘋狂的道。

“父親不會來看你的。每當看到你,就會提醒他當年的自己有多愚蠢,誰會自討苦吃呢?”薑梨又笑了笑,“薑幼瑤被你寵愛的無法無天,不必新夫人親自動手,遲早有一天,她也會自己將自己的路封死。至於薑丙吉……”薑梨特意停頓了一下,才慢慢道:“雖然薑丙吉出生的時候,柳文才已經死了多年。但因為有你這樣的娘,父親雖然不會遷怒,隻怕對薑丙吉也再難以毫無隔閡。連父親都對他如此,新夫人又怎會上心?隻要新夫人生下兒子,薑丙吉就自然被厭棄了,當然,若是這位新夫人心裏再狠一些……就像你對薑月兒做的那樣……”

“不!”季淑然麵上勉強維持的平靜終於碎裂,像是被搶走幼崽的野獸,猙獰的尖叫著:“老爺不會這麽對他們的!他們是老爺的骨肉!”

“季淑然。”薑梨平靜的道:“你說的報應拿你無可奈何,那是不可能的。你做的孽,當然要慢慢償還。倘若輕饒了你,就必然嚴待你兒女。你當年如何對我,以後別人就如何對待你的骨肉。”薑梨微笑,“這很公平。”

季淑然的眼淚鼻涕混作一團,十分狼狽。

她什麽都不怕,雖然怕死,但最擔心的還是兩個孩子。季淑然做好最壞的打算,就是用自己的死來換取薑元柏對兩個孩子的愧疚和格外疼愛。但薑梨如今連她這個願望也無情的粉碎了。

是了,她為了一雙兒女鋪路,害死其他子女,搶走別人親事,暗中買凶殺人。隻要有人可能擋了他們的路,季淑然就毫不猶豫的除去。主要是自己子女看中的,就從別人手中搶過來。所以薑幼瑤養成了現在這般不知輕重的性子,她招架不住薑梨,連她都招架不住薑梨。

季淑然心中絕望,又從絕望中生出怨恨,她看著薑梨,道:“衝虛道長就算是騙子,你也是邪物。”她道:“你不是葉珍珍的女兒!你不是薑梨!”

季淑然是在發泄自己的不甘。

她籌謀一世,敗在一個乳臭未幹的小丫頭手上,滿盤皆輸,如何甘心!薑梨小小年紀,就滿腹心機,自從回府以來,屢次交手,她從沒在薑梨手中討得了一丁點好處。還總是一步一步丟失城池,和寧遠侯府的親事,薑幼瑤的才名……還有這一次,這一次若非是為了對付薑梨,她何至於請衝虛道長來府上,何至於弄成最後這樣一個結果!

本是為了發泄,卻見薑梨聞言,微微側頭,看了她一會兒,站起身來。

季淑然本能的後退,背後靠著的卻是牆壁,她手腳都被綁著,動彈不得,隻能眼睜睜的看著那少女慢慢逼近。

分明是秀氣的豆蔻少女,季淑然卻覺得仿佛厲鬼。薑梨一步一步走到她麵前,蹲下身來。

少女的眼睛烏黑明亮,難以想象世上會有這樣澄澈分明的眼睛,但季淑然知道,她的眼睛裏,不是幹淨天真,她什麽都知道。

薑梨看著她,突然露出一個頑皮的笑容,她輕飄飄的道:“被你發現了啊。”

季淑然有一瞬間的迷惑,發現什麽了?

帶她想清楚薑梨究竟說的是什麽的時候,她渾身上下出了一身冷汗。

—你不是葉珍珍的女兒!你不是薑梨!

—被你發現了啊。

季淑然恐懼的往後縮著身子,薑梨微笑著打量著她,她的聲音十分輕微,就像是情人間耳語一般。貼著季淑然的耳朵說話,便是屋裏有第三個人,也不會聽得清楚她在說什麽。

耳朵上傳來令人戰栗的觸感,那少女微笑著道:“可惜,沒有人會相信你的話。”

季淑然豁然開朗。

為什麽薑梨會突然性情大變?為什麽六藝能奪得魁首?為什麽年紀輕輕卻滿腹心機,又為何,她什麽都知道?

似乎一切都有了一個答案。

“你……你不是她……”季淑然的聲音都在哆嗦,“你為何要害我?”

“為了葉珍珍,薑月兒,胡姨娘,司棋,還有薑梨。為了所有你害過的人,”薑梨微笑道:“所以你猜,我會怎麽對待薑幼瑤和薑丙吉呢?”

季淑然的喉嚨裏,發出一聲絕望的嘶叫。薑梨站起身來,季淑然瑟瑟發抖,破口罵道道:“你這個邪物!你不是薑梨!我要見老爺,你這個邪物!”

薑梨居高臨下的看著她,笑道:“永別了,季氏。”

她頭也不回的出了屋子。

薑梨離開屋子的下一刻,兩個身材粗壯的婆子走了進來,一人手裏拿著托盤,上麵一個瓷壺。

季淑然意識到了什麽,驚恐的道:“你們要做什麽?你們要做什麽?來人啊,救命啊!”

屋子裏的掙紮聲漸漸微弱了下去,很快,什麽都動靜都沒有了。

走了一段路的薑梨停下腳步,回過頭,望著偏房的方向。

桐兒和白雪默默的站在薑梨身邊。

薑梨站在雪地裏,天上下起紛紛揚揚的雪來。

季淑然無論如何都會死的,因為薑家的關係,也不會讓她死得很難看。

但是,犯了罪行,就該付出代價。讓她輕而易舉的死去,實在是太便宜他了。這樣懷揣著不甘心和不安心,恐懼擔憂絕望又可怕,悲慘的死不瞑目,才能對得起那些地下的人。

薑二小姐,薑梨心裏默默地想,你可以放心了。

……

雪到了第二日就停了,是個難得的晴天。

這一夜,薑梨睡得分外安穩,夢裏有個眉清目秀的少女,站在雪地裏,對她深深的行禮,道:“多謝了。”她的聲音陌生,麵容卻十分眼熟,那是薑梨自己。

不,那並不是薑梨,那是真正的薑二小姐。

薑梨醒來的時候,看著掌心發怔。夢裏遇見了薑二小姐,不知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巧合,還是那位可憐的小姐真的前來道謝來了。

她相信世上有因果輪回,因此詫異了也不過片刻就釋然了。不管薑二小姐是不是前來道謝,她能為這位小姐所做的,至少沒有袖手旁觀。

桐兒從外麵進來,一進來就四處看了看,薑梨瞧見她這幅模樣,笑了:“你瞅什麽?”

桐兒嚇了一跳,道:“姑娘,您醒了啊,奴婢以為您還睡著。”她過來扶薑梨下床,一邊道:“今兒晨起難得見姑娘睡得香,奴婢就沒有叫醒姑娘。這幾日也辛苦了,多休息一些也好。”

薑梨可沒忘記桐兒方才的神色,就問:“可是出了什麽事?”

桐兒動作頓了一頓,抬起頭看向薑梨:“姑娘,季氏死了。”

薑梨沒有出現意外的神色。

桐兒頓時就明白了過來。一大早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桐兒其實內心也很疑惑。昨夜裏老夫人特意讓薑梨去見季氏,當時桐兒隱隱預感到了什麽,但也不敢妄加揣測。如今看來倒是成了真,隻是看薑梨的神色,分明是早就料到了。

想來也是,自己都能感覺到的事,姑娘肯定更能猜想的出來。

不過,老夫人對季氏下手下的真是幹脆利落,原本還以為就是看在季家的臉麵上,也會蹉跎一些時日。沒料到這麽快就做出了決定。

“不過……雖然季氏死了,但府裏如今並沒有大肆談論這件事,瞧著外頭似乎也還不曉得。”桐兒有些猶豫。

薑梨道:“季氏的死並非自然,若是大張旗鼓,反而奇怪。”

“別的奴婢不擔心,隻是擔心三小姐。”桐兒憂心忡忡道:“三小姐那性子,府裏人都知道。如今季氏死了,三小姐定會把這筆賬算在姑娘頭上,若是她不依不饒起來……”

薑幼瑤發起瘋來,沒準兒又是一個季淑然。雖然沒什麽腦子,但她歹毒呀。

“不必擔心。”薑梨微微笑了一下,“季氏一死,她大勢已去,成不了氣候。”

薑幼瑤不足為懼,再不濟,還有趙軻在一邊盯著。現在要對付的,最重要的,還是永寧公主和沈玉容。

屬於薛芳菲的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