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鉤戲暫告一段落。

楊雲從現場最不受矚目之人驟然變成焦點。

在座人等都想知道楊雲還有什麽神通,可惜這裏並非鬥法大會現場,而且在座的也非道士,主持雅會的劉元卓知情識趣,不再提有關楊雲擅長道法之事,旁人隻能把獵奇心思收回。

“今日雅會,當然要探討一下詩歌。”劉元卓道。

王籍笑道:“劉兄的詩才極好,不如看看劉兄有何好詩麵世?”

劉元卓麵露慚愧之色:“在下的詩才不及韓兄,還是請教韓兄有何高作吧!”

劉元卓要給韓家嫡長子韓洛麵子,之前藏鉤戲中韓洛折戟,沒有機會露臉,劉元卓便先給韓洛表現的機會。

韓洛卻很灑脫,笑著搖頭:“我詩才不行,不如聽聽在場有何好詩?或者探討一下新近世麵上有何好詩,我等也好仿效學習。”

在場基本都是自詡為才子的讀書人,此時眾多世家千金在場,都竭力想表現自己。

這時代,詩賦是進士科考試的重點項目,使得每個人都要學習創作詩詞,好壞姑且不論,至少作詩時韻律和平仄都不是門外漢。

劉元卓等人還在謙讓,其他的公子哥卻絲毫也不客氣,一個個起來侃侃而談。

“……在下聽說,常州的蔣冽創作了一首詠雪的七言絕句,頗為雅致,諸位不知是否想品評一番?”

“江南東道下雪嗎?他一個常州人居然詠雪?那邊就算下雪也絕不盈寸,比之塞外數尺深的大雪遠所不如,詩賦意境想來也會相形見絀。”

唐朝是中國曆史繼先秦和西漢後第三個溫暖時期,中原地區不僅有大片竹林,還盛產柑橘,洛河、渭河基本不結冰,中原和山東之地的冬天常無下雪現象。劍南道眉山以南,山南道涪陵之地都有荔枝分布。

所以,這次雅會才會有人指責蔣冽的詠雪詩不行。

很快又有人評點李太白去年在淮南道安陸所作《劍閣賦》,譏笑其自不量力,以為到長安求官水到渠成,一展所長,結果卻铩羽而歸。

在場都是世家子弟,做官易如反掌,反觀李白雖然才名在外,但因為連續求官不得,所以在座這些人,言語間並未有多推崇。

一群人探討詩詞,指點江山,激揚文字,楊雲發現自己跟這場景格格不入。

他可以出來作一兩首詩,但他所知詩賦基本是流傳千古的名篇,他不認為在這種場合做出這些詩是好選擇。

“高人可有作詩的興趣?”

王籍趁著在場人熱烈探討詩賦時,湊到楊雲耳邊問道。

王籍有意把楊雲推薦給益州士子,剛才的推介很成功,但也隻體現出楊雲道法精妙這一節,他不清楚楊雲是否具備詩才,他本生性謹慎,自然先問清楚再決定是否幫楊雲推介。

楊雲微笑著搖頭。

王籍馬上會意,不再強求。

楊雲對雅會無太大興趣,就算眼前有漂亮的貴族千金在場,他也提不起絲毫興致。

他心裏掂得很清楚:“我一虛歲不過十四的少年,怎麽可能跟這些待嫁的閨中少女產生交集?等我成年,怕是你們早就為人母。不是小爺我不喜歡美女,實在是跟你們有代溝,湊不到一塊兒。”

楊雲不想在詩歌探討中發話,但在場卻有人不想輕鬆放過他。

楊雲神遊天外時,突然一人問道:“楊兄想必對詩賦頗有研究吧?我們想聽一下楊兄的高見。或是楊兄有何佳作?”

楊雲記得說話這人名叫司馬傑,之前在玩藏鉤戲的時候就很礙眼,明明輸了卻把木鉤藏到另外一隻手裏,被揭破後還狡賴,說握左握右並無硬性規定,屬於這次雅會中少有的“蛀蟲”。

司馬傑針對楊雲主要是為了表現自己,隻有這樣才會吸引更多人尤其是名門千金的注意。

“人家隻是個道士,你幾時聽說道士會作詩?這雅會邀請他來有些莫名其妙!”在場有個人對楊雲很不滿,便是之前被楊雲捉弄過的劉清媛,見有人站出來針對楊雲,眼前一亮,立即用不滿的口吻道。

劉元卓瞪了她一眼,道:“妹妹,這是你對待客人的禮數?”

“哼。”

劉清媛輕哼一聲,未再多言。

劉元卓對楊雲道:“楊兄弟不要介意,雅會不過是為我等聚會找個由頭,非要計較細枝末葉,那就沒了趣味,雅事也就成了俗事。”

司馬傑卻不依不饒:“什麽雅事俗事,在下問楊兄是否有高作,總歸沒錯吧?”

楊雲並未起身,笑了笑道:“諸位請見諒,我對詩賦沒什麽研究,就不獻醜了。”

司馬傑道:“既不擅詩賦,就如劉小姐所言,你來參加什麽雅會?隻會法術,去參加道門鬥法不是更好?聽說青羊宮行將舉行規模浩大的法會,那裏才是楊兄你表演的舞台。”

劉元卓不滿地道:“司馬兄,你這話太過無禮,楊兄乃今日貴客。”

司馬傑挺直腰杆:“在下隻是性格耿直,喜歡說實話罷了……既然到了這裏,若不能參與風雅之事,有何意義?若隻因他是節度使府貴賓,我等就要謙讓,不是有違吾輩士子風骨?”

楊雲聽了直皺眉,心想:“把挑刺找茬說成士子風骨,此人除了是個無賴,還喜歡偷換概念,惹是生非。”

王籍對司馬傑很不滿,之前他便想發作,礙於劉元卓的麵子才沒指責,現在司馬傑直接針對楊雲,他當即就要起身教訓一下。

誰知還沒等他起身,楊雲已然站起。

司馬傑對楊雲一副依依不饒的態勢,見楊雲站起來,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生怕楊雲用法術襲擊他。

楊雲道:“我對詩賦的確無太深造詣,平時習作也難登大雅之堂,不過這並不代表我不會用耳傾聽……這裏有一首好詩與諸位分享,卻是兩年前,於山野間聽聞一名樵夫所作,聞之感慨頗深。”

“樵夫也會作詩?”

司馬傑一臉不屑。

王籍卻好奇地問道:“楊兄如此推崇這個樵夫的詩,不知有何來曆?”

楊雲笑著點頭:“孤山之間,大雪封凍,這樵夫坐下來歇息,與家師小敘,信手拈來便有一詩。詩雲: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哦?”

王籍稍微琢磨一下,點頭道,“好詩,好詩!”

這話脫口而出,其實王籍根本就說不出這首詩哪裏好,乍聽來似乎覺得平平無奇。

司馬傑卻道:“樵夫就是樵夫,所作之詩也如此無趣。若以風景入詩,講究寓情於景,千山鳥飛絕和萬徑人蹤滅,過於荒誕不經,若山野真無人,這蓑笠翁怎麽來的?而且一個人怎會於大雪天垂釣?簡直荒謬絕倫!此詩隻一個‘怪’字可形容,毫無價值。”

“嗯。”

聽了司馬傑的分析,很多人默默點頭,覺得言之在理。

楊雲聽了卻不由汗顏。

“柳宗元曠世名詩,一首千古名篇卻被一個作詩隻是初窺門徑的讀書人貶得一文不值,若被後人知曉,會不讓人笑掉大牙?”

劉元卓在細細品味一番後,麵帶遲疑之色。

“或如司馬兄所言,這詩描繪之場景的確過於孤獨和冷清,幾乎不帶一點人間煙火氣,但細細品來,意境深遠……這位樵夫應該不是普通人,否則絕對寫不出如此幽靜寒冷的詩篇。”

司馬傑用略帶鄙夷的目光望向劉元卓:“那意思是,劉兄覺得這詩好?不知具體好在何處?”

“對啊,千山、萬徑立意何等宏偉,對應的卻是一獨釣老翁,這場景怎麽想怎麽不協調……劉兄為何會覺得詩好呢?”又有一名不學無術的士子問道。

劉元卓一看這架勢,好像誰都不推崇這詩,便隨了大流,道:“之前所言隻是我個人觀感,雅會既是探討詩賦,諸位有何意見,可暢所欲言,或許這詩確有值得商榷之處!”

“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既然都說了場景怪誕,等同於說這詩之意境不合現實,就是牽強附會,強行作的一首詩……大雪天的不好好在家裏烤火,怎會有一老翁在無人的荒郊野外垂釣江雪呢?”司馬傑再次道。

楊雲心想:“一邊拚命貶低這首詩,一邊卻不知不覺就將詩的內容熟記……能讓你一遍記牢的詩,難道不是好詩?”

劉清媛逮著機會,揶揄道:“這種詩怕就隻有不通詩詞的人才覺得好……樵夫粗俗,忙於生計,哪裏能寫出好詩來?”

她因為得意,臉上露出促狹的笑容,眼睛眯成月牙狀,呈現幾分獨特的美態,隻是那刁蠻任性樣,讓楊雲無法生出憐意。

反觀韓嫻則低頭沉思,琢磨這首詩深層次的意境。

“不知韓小姐怎麽看呢?”

楊雲主動跟韓嫻交流。

韓嫻作為大家閨秀,生得花容月貌,有股貴小姐獨有的氣質,有時候卻不自然流露出神遊天外的天然呆模樣,稍微思考後,她重重地點了點頭:“確實是一首好詩。”

如此簡單的評價,卻讓司馬傑下不來台了,劉清媛也有些不高興,質疑道:“韓姐姐怎會覺得這樵夫作的是一首好詩呢?”

韓嫻道:“我先從字麵上講一講,‘千山’、‘萬徑’兩詞,為的是給下麵兩句‘孤舟’和‘獨釣’作陪襯。沒有‘千’和‘萬’,下麵的‘孤’和‘獨’也就平淡無奇,沒有什麽感染力。”

“再看意境,山上的鳥飛,路上的人蹤,本極平常,可是作者卻把它們放在‘千山’、‘萬徑’下麵,再加上一個‘絕’和一個‘滅’字,就變成極端的寂靜,絕對的沉默,形成一種不平常的景象。接下來兩句原是靜態描寫,由於擺在這種幽靜和沉寂的背景下,反而顯得玲瓏剔透,有了勃勃生氣。”

“最後,詩賦講究的是琅琅上口,你不覺得……這首詩讀起來很通暢,一種強烈的畫麵感油然而生嗎?”

“說的也是。”

劉清媛仔細思考,旋即同意了韓嫻的說法。

司馬傑則麵色赤紅:“詩的好壞,難道隻從是否通順上判斷?如此跟白丁有何區別?”

旁邊有人提醒:“司馬兄,你這話就不合適了。”

之前司馬傑針對楊雲,旁人不會說什麽,畢竟楊雲初來乍到,跟他們幹係不大。

但現在司馬傑連韓嫻和劉清媛都針對,讓在場的賓客覺得不可接受……就算你再不通情理,也不能唐突佳人啊,一個個先後跳了出來,踴躍爭當護花使者。

張柏笑著說道:“其實……這首詩寫得最妙的便是‘雪’字,‘千山’、‘萬徑’都是說雪,船篷和漁翁的蓑笠上,也都是雪。作者用‘寒江雪’三字,把‘江’和‘雪’緊密聯係到一起,給人以空蒙、遙遠之感。”

“我們可以想象,在一個寒冷寂靜的環境裏,那老漁翁竟然不怕天寒地凍,忘掉一切,專心釣魚,形體雖孤獨,性格卻清高孤傲,甚至有點凜然不可侵犯……如此琢磨,確實是值得品味的好詩啊!”

劉元卓怕現場又吵起來,連忙道:“這詩不如大家回去後慢慢品評,何必現在便定下好壞?不知今日現場諸位同仁是否還有佳作,拿出來品評一番,又或者如楊兄弟一般,聽到的詩賦也行!”

“對對,別局限於這一首。”

一人起身,“在下偶得一首,諸位不吝賜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