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舊國路迢迢(五千字)

“司馬,今年的賬目又被批駁回來了,說核對不上。”在劉錡桌前,兵曹參軍事同他說道。

“又被駁回來了。”劉錡有些咬牙切齒地說道。這已經是軍隊開銷的賬目第三次被駁回來了;而且他明確知道,戶曹參軍事沒有絲毫下絆子的意思,批駁回來的人就是長史趙平。

劉錡起身就去找趙平理論。駁回一次也就罷了,兩次也就忍了,但駁回三次就過分了,他不知道事不過三嗎!

劉錡怒氣衝衝的就向趙平的公房走去,被許多人看在眼裏。他們議論者有之看笑話者有之,甚至還有人偷偷打起賭來:“你猜劉司馬與趙長史會爭吵多久?”

“快到下值的時候了,應當吵不了多久。”

“吵不了多久是多長時候?”

……

但出乎所有人的預料,劉錡竟然沒和趙平吵起來,二人在趙平的公房裏說了幾句話,就一同離開衙門,看樣子竟然是要一同吃酒?

這可是破天荒頭一遭。劉錡來到嗢鹿州為司馬已經一年多了,還從未與趙平單獨吃酒,眾人都疑惑不解、議論紛紛,一直到別駕梁事成下值,他們才匆忙收拾一番也離開衙門,但仍在議論。

其實大家都想複雜了,劉錡這樣做的緣故很簡單。他才離開自己公房時很生氣,但走著走著怒火慢慢降下來,能夠用腦子思考問題了,頓時感覺這事不大對勁。

現下已是天寶十三年年末,他返回嗢鹿州也已經一年多了。這段時日趙平雖然和他仍然關係很僵,但往常也都是公事公辦,不會刻意刁難;這次卻看起來是故意找茬,不像趙平能做出來的事。

但這時他已經走到趙平公房附近,總不能一句話不說就打道回府,於是不知怎的就走進趙平公房說了一句:“天色已晚,就要到下值的時候了。一起吃杯酒?”

聽到這話,趙平愣了一下,上下打量劉錡兩眼,答應道:“好。”

於是他們兩個就一並離開衙門,尋了一家平平常常的小酒肆吃酒。

二人對麵而坐,點了酒與下酒菜後一時都不知該說甚,劉錡因是自己約他出來的,隻能強找話題道:“趙平,你可來過這家酒肆?”

“並未。”趙平搖頭。他出身本地大族,交往之人或同是本地大族族人,或是衙門裏相熟的官員,平素都不會來這樣的小酒肆吃酒。

“其實小酒肆未必不值得一試。”劉錡說道:“比如這家酒肆,他家的醬牛肉十分不錯,雖然比不得臨江仙的,但味美價廉,又有一種獨特風味,值得一嚐。”

“那我就嚐嚐。”趙平語氣沒有起複地說道。

“多謝劉官人替小店揚名。”這時酒肆主人家正好端著酒菜來到這一桌旁,聞言笑著說道。

“酒香不怕巷子深,就算沒有我介紹,你這家酒肆也必定會出名的。”劉錡笑道。

“多謝劉官人吉言。但願小店能日益興隆。”店家又道。

店家與劉錡說了幾句話,告罪服侍其他客人去了;劉錡轉過頭正要請趙平嚐嚐醬牛肉,卻聽趙平忽然說道:“你果然與旁人不同。”

“這話是怎麽說的?”劉錡一怔,反問道。

趙平卻並未搭話,而是用筷子夾起一片醬牛肉吃進嘴裏,細嚼慢咽後說道:“果然別有一番風味,我過會兒要打包帶走二三斤,讓家人也嚐一嚐。”

說完這話,他忽然正色對劉錡道:“該說正事了。你來找我,應當想問我為何會將軍隊賬目駁回去,可是?”

“確實如此。”說起這件事,劉錡的火氣又竄上來一點;他趕忙壓住,說道:“這已是你第三次駁回賬目了,前次駁回後我已命人仔細核對過,確定無誤,你為何還要駁回?就算與我關係不睦,也不必如此。”

“劉錡,你,”趙平似乎想找個合適詞匯形容一下他,但搜腸刮肚卻想不到,隻能說道:“你也為官三年多了吧。”

“是。”劉錡不明白他問這個作甚。

“你以為我是因與你不睦才駁回賬目?”趙平用一種讓劉錡不太舒服的眼神看向他,繼續說道:“今年軍隊的開銷多少你也知曉,與去年相當,比前年高出三成。但你要知曉,去年打了一仗,今年一仗未打就花了這麽多錢。”

“這又如何?”劉錡仍然不明白。同時暗下決心:若他說不出個道道來,今天非與他翻臉不可。

“軍隊花的這些錢是從哪來?是從征收的稅款撥來;而稅款從何而來?是從商人、農戶處征收而來。農戶田地多少有定數,張都督又一向體恤小民,不會加征農稅,所以軍隊多花掉的這些錢是從商人手裏征來,尤其是從中原、安西、昭武九姓國往返的商人手裏。而這些商人,大多與本地大族有關聯。”

“是這樣?”雖然趙平的話還沒有說完,但劉錡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今年軍隊花了這麽多錢,而且多花的錢都是從本地大族身上摳出來的,他們當然不滿意。趙平身為本地大族出身的人中官位最高的,又掌管審核,自然將賬目批駁回來,委婉的表示不滿。

“劉司馬,還請你明日將此事告訴張都督,張都督自然明白應該如何做。”趙平又道。

他其實很不想把話說的這麽直白,但從十一月中旬第一次審核賬目至今已經過了二十天,劉錡還不將事情告訴張誠,他家家主已經有些疑神疑鬼,趙平心知自己勸說多半也沒用,隻能對劉錡將話敞開來說。

“原來如此。”劉錡的怒氣頓時消散了大半,說道:“是我錯怪長史了,明日就將此事告訴張都督。”說著,他舉起眼前的酒杯一飲而盡。

“我也有錯,早應當與你說明白。”伸手不打笑臉人,劉錡給他麵子,趙平雖不愛吃酒。但也舉起酒杯說了一句,吃完杯中之酒。

見趙平也吃了酒,劉錡對他的怒氣消散殆盡,心想他雖然為人古板,與我也不是一路人,但應當也是一個好相處之人。若他不是出身本地大族,我或許能與他成為好友,可惜了。

劉錡這樣想著,又道:“雖然正事已經說完,但酒菜也不能浪費,咱們邊吃邊閑聊幾句。”說著,又舉起酒杯。趙平不是很想吃酒,但也隻能舉杯。

幾杯酒下肚,酒桌上的氣氛越發緩和,二人也你一言我一語閑聊起來。趙平大約是喝多了,說道:“其實我也不願駁回賬目,隻是族內逼迫,又有關係尚好之人勸說,隻能如此。”誰不想當個一心為公、公正廉明的好官呢?但家族的利益、個人的利益糾纏在一起,使他不得不放棄初入官場時的理想。

“其實這也罷了。”劉錡喝的也有點多。“關鍵是有些時候,都督府想做些為國為民都有利的事,卻因對本地大族不利招致反對,從而做不下去;甚至有時,比如說攻打番族這樣的大事都會有大族拖後腿。”

“自古以來都是如此,概莫能外,也不是嗢鹿州一個地方的問題。”趙平也不知想辯解還是總結,說了一句。

“其實或許會發生例外。”劉錡忽然想起一人的話。

“何時?”趙平問道。

“若有一敵人十分強大,不論衙門或當地大族單獨都不能抵擋,且這敵人對衙門和大族均十分不客氣,這時衙門與大族就能精誠團結、勠力同心。”劉錡回答。

趙平忽然笑了。“這話說得對,若真有這樣一敵人,也隻能團結一心了。不過豈會有如此敵人。”頓了頓,他又問道:“這話是你想出來的?”

“不是。”劉錡搖頭。“是我一師長所言。”

“封節度使?”趙平當然知道劉錡很得封常清看中。

“不是。”

“那是誰?”

“是高將軍為安西節度使時,擔任他幕中掌書記的岑參岑書記。”劉錡道。

“岑參?他是你師長?是了,三年前他來過嗢鹿州,似乎教過你詩文。不過你這人還真念舊,三年前一人說過的話還記得。”

“對了,我知道些有關岑參的消息,你可要聽?”趙平忽然想起來甚底事,又出言道。

“要聽,當然要聽。”劉錡立刻說道。自從岑參離開安西大都護府後,他隻隱隱約約聽說岑參當時沒能補上合適官職,遂與李白、杜甫等大詩人一同遊山玩水陶冶情操,之後就不知道了。

“……我聽說天寶十一年岑參補上了一個小官,但他不大滿意,做了半年就辭官了,聽說去投奔河西節度王判官王維,在河西待了一年多。最近封節度使的沐判官病逝,有人向他舉薦岑參,封節度答應了,如今已經派人前往河西聘岑參來。”趙平道。

“當真?”劉錡驚喜地說道。

“自然當真。”趙平笑道:“我騙你作甚?說起來這已是一個月前的事,岑參多半正向安西趕來。”

“這真是太好了!”劉錡十分高興地叫道。頓時惹得店內人人側目。

“我要尋個理由,去龜茲鎮看望他。”劉錡絲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又道。

趙平本想說都這個日子了,要想看望岑參明年再說吧,但話終究沒有說出口。他舉起酒壺又想倒酒,卻發現酒壺已經空了。這時趙平的神誌忽然清醒許多,明白自己該回家了,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說道:“劉司馬,我該回去了,以後有機會再吃酒。”

“確實不早了。”劉錡也道,站起來去付賬。

趙平也跟過去,說道:“來三斤醬牛肉,我要帶走。”

“好嘞!”酒肆主人答應一聲,稱了三斤給他,又道:“您是劉官人的朋友,隻收您七十個大錢。”

趙平看了劉錡一眼,掏錢付賬。等二人離開酒肆,他才問道:“你與這家酒肆的東家很熟啊!”

“隻是來吃過幾次酒而已。”劉錡道:“這些小酒肆的東家都精得很,客人來一次就能記住。”

“可我聽他的稱呼,似乎認識你。”

“哎,他隻是看我像個官兒,所以那樣稱呼。”

二人說著,已經走到一個岔路口。往東是趙平家,往西是劉錡家,二人得分別了。不過他們也不是生離死別,甚至之前的關係都不怎麽樣,也沒甚好說的,揮揮手就要分來。

可這時,他們忽然聽到從身後傳來一陣“劈劈啪啪”的響聲,二人不約而同轉過頭,就見到一個小孩子蹲在路邊,手裏拿著一根點燃的木棍湊近竹子,讓它發出了這樣的聲響。

“已經有人點爆竹了!”趙平說道:“果然,已經是臘月了。”

“爆竹?這叫爆竹?”劉錡聞言卻愣了一下,問道。

“這不叫爆竹,甚叫爆竹?”趙平笑著反問道:“難道中原過年小孩不點爆竹玩?或者和安西的不一樣?”

劉錡怔怔的看著他,沒有說話。趙平被他的眼神看的瘮得慌,忙不迭地走了。劉錡又在原地呆了一會兒,一直到那根竹子燒完才離開。

……

……

“已經到了高昌,在這裏歇兩日再繼續趕往龜茲鎮吧。”與此同時,在隴右道最西邊的西州州衙所在地的高昌城內的驛站裏,一名年過五旬的老人坐在床邊喝了一口,同屋內另一人說道。

另一人大約四旬上下,正是岑參。他本看著窗外夜景,聞言回頭道:“還是趁著這幾日天氣晴朗,趕快趕到龜茲鎮吧。不然過兩日若是下了雪,可就走不了了。”

“走不了就走不了,又有甚底關係。封節度使不會苛責於你的。”老人又道。

“這可是我好不容易得到的新差事。封節度使看重我願請我做判官,等將來回轉中原,有他一封薦書必定能選到好官位。我必須要表現的十分喜歡這個差事,趕在年前抵達龜茲鎮、拜見封節度。”

“況且,你難道想在路上過年?不想回到家裏與親人一同過年?”岑參勸道。

“哎呀,早知道你這樣著急,就不與你一同來安西了。也罷,既然你這樣看中這份差事,我就舍命陪君子,明日與你繼續趕路前往龜茲。”老人裝出十分無奈的樣子,說道。

“至於過年,”提到這個,老人的眼神中閃過一絲落寞,但轉瞬即逝,用不在乎的語氣說道:“老家那些人十幾年沒見過了,早已生疏,在家過年與在路上過年又有何分別。”

岑參看穿了友人的偽裝,但並未戳穿,隻是又感歎道:“若不是這一次趕來安西路上恰好遇到你,我又心中疑惑反複詢問,還不知你家裏也是一方大族。”

“而且,你在中原極少同我們說起過你故鄉、出身,偶爾幾次提及,我們後來互相印證卻發現你每次說法都不一樣。原來你出身安西。”

“說起來,我還見過你的族人。”岑參又笑道:“當時不覺得,現在回想起來,他們的性子,尤其是一個論輩分應當是你侄子的人,確實與你相似。”

“我不說也有不說的道理。”老人道:“中原人一向看不上我們安西人,即使同為漢人也看不上,我不想尚未見麵就被人看低了。”頓了頓,又笑著說道:“況且我說過的幾處家鄉也不完全是胡編,都是長輩來中原遊曆時待過多年之地。”

“你不會被人看底的。”岑參道:“你的才華十倍於我,甚至自古以來也無人詩才能與你相提並論,你說出故鄉隻會增光添彩,不會讓人看低。”

“或許吧,不過這麽多年過去,也不好再告訴友人真相。”老人又認真看向岑參,說道:“你再次返回中原後,一定不能告訴旁人我家鄉為何處。”

“好,我答應你。”岑參看著友人的眼睛,不得不答應道。

“對了,我三年前在安西收過一個學生,也與你們提過。這人文采不成,書過去也沒讀過多少,但為人倒是十分有趣,你到了安西可以瞧瞧他。他也認得你家侄子。或許說,正是因為你家侄子,我才與他相識。”岑參又道。

“你在安西收的學生?是了,你確實提起過。”老人想了想說道:“他現居何職?”

“他本為士卒,被我舉薦為參軍佐史,又被時任安西節度使的高將軍看中,任命為嗢鹿州參軍事。”

“他多大年紀?”

“天寶十年十九歲,今年應當是二十二歲。”

“年僅十九歲就做了參軍事,這小子運氣不錯。到了安西,我見過族人後就與你去見見他。”老人道。

“你一定會對他感興趣。”岑參又道。

“但願他不會讓我失望。該休息了。既然明日還要趕路,今日應當早早休息。我年紀大了,沒法像你們年輕人似的熬夜。”老人忽然開始趕人。

“屁的老人!”岑參啐道:“去年眾人同遊終南山,走的比我還快,哪裏像老人了!”

“反正我是老了,你趕快回屋去,我要歇息。”老人又道。岑參又與他打趣幾句,離開屋子。老人坐到窗邊,向西麵望了一會兒,輕聲嘀咕了幾句,躺下睡覺。

……

……

第二日清早,岑參當然是帶著友人繼續趕往龜茲,劉錡也早早起來,在服侍下穿戴整齊,吃過早飯後去衙門辦差。

劉錡昨晚雖然喝醉了,但還記著趙平與他說的話,來到張誠公房和他說了軍隊賬目的事。張誠眉頭皺了皺,說道:“這些人還真是會挑時候發難。”

“你去趙家與葛家,告訴這兩家家主,明日伴晚我在臨江仙請他們吃酒。”他對一名親衛吩咐道。

“都督,應當由他們請你吃酒才是,怎能請他們吃酒?”劉錡道。

“已經到了臘月,萬事以和氣為先;他們畢竟是老人,我就尊一次老。”張誠笑著說道。